二太太素来胆小,瞅了一眼赶紧闭眼念起了佛,听曾太太叫他,二太太灵光一闪,说:“老爷,咱们湖南老家的乡亲里,被毒物咬伤,就是这个样子!我想起来了,三年前孩子他表舅舅在水塘边被蜈蚣咬了,听说就是这个样儿!”
曾太太点头称是,一迭声地问赵大福:“老爷,去年你休致回京,老佛爷赏赐你的八宝紫金锭我记得还有,在二姐箱子里呢!快去取来!”
“哦!对喽!家里还真有那个!你们俩快去拿来!”
赵大福一拍脑袋,想起来了这回事。
原来,按照朝廷规矩,凡是年高有德功勋卓著的文武大臣回京陛见或是退休,二品以上的官儿,皇帝、皇太后照例,要有些恩赐恩赏。
比如说,恩赏退休后还能再领全部俸禄了,恩赏皇帝皇太后的御笔福寿字,更多的,则是宫中珍藏的玉器古董官窑瓷器和书画、文房四宝,还有,则是一些清宫秘制的药材,以体现两宫对待勋贵大臣的优越和皇室的关心。
这八宝紫金锭,就是清宫秘制成药之一,也是自雍正年间以后,大肆赏赐文武大臣亲贵勋臣的一种礼品。
这种药,是宫中御药房,按照秘方,用各地进贡、采买的顶级中药里,精心炮制秘炼而成,以麝香、朱砂、雄黄等消毒避瘟的名贵中药为君,辅以各类药物,变成一种极其灵验的成药,其治疗各种药毒、毒虫蛇蝎叮咬、痈疽疮毒,无名肿毒包括中暑、脘腹胀痛,恶心呕吐,乃是清宫大内常用药里的第一等。
原先,只在宫内使用,而雍正皇帝当时崇尚道教,又喜欢炼丹制药,凡是逢朝廷用兵远征、勋贵病伤,雍正爷经常赏赐,这才传到外廷。后来,乾隆爷十全武功,几十年内大开战端,征南逐北,为了体恤军情,无论是远征大小金川还是征缅、征越,遇上烟瘴之地,必然大量赏赐锭子药和平安丸,而锭子药,指的就是这种八宝紫金锭。
此后,赏赐紫金锭,成了朝廷的制度,王公大臣遇到年节陛见朝贡,上头都有回礼,不少就是这种玩意。
而赵大福去年致仕回京,陛见光绪爷,西太后老佛爷一见赵大福,猛然想起那年亲儿子同治皇帝朱笔钦点的场景,一时间由此及彼,眼见赵大福还红光满目,自己那亲儿子十九岁便成了亡魂,不由得感怀伤逝,很是掉落了些眼泪。下旨褒奖先帝看上的勋臣,不仅加倍赏赐了自己写的福寿字和玉如意、景泰蓝古瓶,还加赏了十盒紫金锭,赏赵大福在家吃全份儿的俸禄银子。
这份儿体面光荣,那可是难得喽,朝廷上下都羡慕。
所以,赵大福家里,还有这种御赐的良药。曾太太还想供奉在佛堂呢,赵大福听李总管说,这种药怕放长了走了气味。所以,按宫里的方法,用檀香木盒子塞进棉花珍藏。
不大会儿,曾太太拿了药来,是个精雕鹿鹤同春的檀香木盒,外头是镀金的小铜锁。打开了,里头一小包一小包的,紫黑色的小金锞子似的。
“这、这怎么用?”赵大福挠挠头,一面给小杨膝盖上捆了根儿红带子阻止毒液上窜,一面问。
“去厨房拿浓醋来!”曾太太思索着,“我记得文正公当年也受赐过,听老九叔家的管家说过。外用,用醋化开涂抹。内用,吃少许。”
下人拿来一大碗香醋,曾太太食指点了一点,尝尝确是浓醋,把锭子药兑了醋化开,拿了一撮新棉花,沾了醋,轻轻在小杨脚上先涂抹了,再从脚踝处到膝盖,细细抹了好几遍。
小杨已是昏昏沉沉不知东西,正全身难受,觉得脚上一阵酸麻,直通膝盖大腿,血肉里一股胀痛直往外涌,心里也渐渐清凉了不少。
睁眼看,屋里是赵大福和两位太太,几个管家都各捧着药物、水盆伺候着,心里阵阵发热感动。
“醒了!老爷看,小杨醒了!”二太太念了不知多少佛,大为惊喜。
再看小杨的腿伤,两锭紫金锭用尽了。初时,还没见什么,半袋烟的工夫,一股股黑紫色的污血,从伤口呼呼直往外涌,那臭味儿,又腥又涩,熏得众人站不住脚,还是曾太太吩咐点了一炉降香,才好容易掩住了。
屋外头,不少家人也是提着灯笼围着看,小兰听见说杨公子受伤了,也遵了赵小姐的命前来询问,正听得屋里说杨公子醒了,小兰长吁口气,听见脚步声响,远远地,几个老妈子跟着两位小少爷来了。
金寿、金宝最近看起来奇怪,饭量大增,尤其好吃肉食,可精神头不好,白天没精神,晚上也没精神,身子却没瘦,看妈和奶娘跟老爷太太回禀了,都以为是长个头的年纪,没啥大事。
今儿晚这是怎么了?
金寿、金宝一进门,就冲过去抱着小杨喊着哥长哥短地哭起来,小杨心里一阵心酸,想起身抱抱多日不太活跃的两个小孩,也不知是伤痛折磨还是头晕,烛光摇曳中,小杨不经意瞥见金寿正死死盯着自己的伤口,而小金宝,却一个劲儿看着地下的污血,馋兮兮地舔着嘴唇,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十六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赵家闹了怪事这消息,风也似的不久就传遍了西直门一带,这地界的老少爷们,早就知道赵府这座院子的底细,乍闻之下,不由得都想到了一百多年前发生在这里那场横死的命案,街坊邻居们听了,都在茶余饭后窃窃私语着什么。赵府,仿佛又轮回到当年那座凶宅一般。
本来嘛,老年间的百姓就迷信的多,又加上这种谈虎色变的诡异事儿,谁还不多说两句?长了翅膀的乌七八糟的小道儿消息越传越远,有些不怀好意的人又添油加醋,闹得京都西半城满城风雨。
赵大福在家里生了好几天闷气!
原本买了这座宅子,当时就有人劝他,他不在乎,来了之后才发觉,西邻八舍的近邻都不敢上门,也不是他做派大,官威十足地吓唬人,毕竟是湖南乡下的老实人出身嘛。可是,直到杨掌柜上门聊天,才晓得自己买的这座宅子多么凶!
原先杨掌柜经常来陪着自己说话儿,喝茶吃酒,甭管人家为了赚点钱还是什么,毕竟有这么个人儿,就像老佛爷身边,怎么能缺了李大总管呢?
如今两家闹得不好,杨掌柜因为继子失踪,又着急花了那些银子,气恼伤身,杨太太又哭又闹,几下里一夹攻,快五十的人,也是一病不起。
小杨那事儿又闹得满城风雨,除了京里几位湖南老乡和曾小侯府上派人来请安问好,别人竟是一个不敢来。
最后,连老佛爷也不知道打哪儿知道了这事儿,曾小侯府里来信儿,李总管派人来说了,老佛爷着实惦记着赵将军,又赏赐了些安魂药,传了口谕,是否请个萨满太太或者和尚道士来看看,驱驱邪也心安嘛。
在战场和官场上荣耀了大半辈子的赵大福哪里受过这个?气闷不已,成天就知道带了人,提着宝刀在花园里练武出气,真想碰上几个鬼魅,宰他几个,出了这口鸟气!
奇怪的是,白天晚上,赵大福领了人巡察着,连根鬼毛儿都没见!更让他焦躁不安,还是曾太太不断安抚着,才好些。
曾太太劝道:“连老佛爷都知道咱家这点儿事,不成咱们请白云观的道长或是西黄寺的喇嘛师父来做做道场?刚搬进来,我就跟老爷说,要做做道场呢,当年那事儿那么凶险,万一……”
“鸟毛!”赵大福瞪眼怒道,“老子十七岁就跟着曾文正公出兵剿长毛!杀人如麻!一场大战过去,死尸摞到两丈多高!人头、胳膊腿四处乱滚,杀的人海了去了!谁见过一个鬼毛!要是按你说的,老子早就叫鬼吓死多少回了。你也是读书明理人家出来的,怎么还信这些个!说句不敬的话,紫禁城里死过多少人!万岁爷和老佛爷还在里头住得好好的嘛!”
曾太太见老爷生了气,赔笑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就会说嘴!你是什么人?能跟老佛爷、万岁爷比?人家是真龙天子,没听唱戏的说,圣天子百灵护!”
“下一句就是大将军八面威风嘛!”赵大福笑了,忙接上一句。
“你算啥大将军?早先十四王爷、年大将军才是大将军!连曾文正公才是经略大臣,再者说了,人家大内、王府里也供着不少神佛呢!我听老九叔说过,大内里头,有什么中正殿、大佛堂,北边是钦安殿供了真武大帝,还有玉皇殿,紫禁城外头是风雨雷电八大镇庙,漫天神佛罗天诸宰都护佑着真龙天子,你这个将军能跟人家比?”
赵大福不耐烦了:“说是这么说,我看,我赵大福还没到那一步,整天叫些和尚道士乱哄哄地胡闹!我去看看小杨的伤势去。请道士和尚的事,再说吧。”
说完抬脚走了,曾太太长叹一声,无奈之极。
小杨修养了几天,仗着宫中紫金锭这种好药,又加之他身体一向壮实,也算好得差不多了,他是个要强的人,看看自己伤了这些天,老爷太太们关怀备至,熬汤熬药地派人伺候着,连太医都请来好几次,心里也着急。
总想弄清楚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于神神鬼鬼的事儿,小杨总是半信半疑,尤其是那天在大圆觉寺里碰上的那位老和尚,他觉得,后来这些事儿,必然跟老和尚有些关系。
拿出老和尚给他的那串脏兮兮的算盘珠子似的佛珠,放在手里把玩,心里盘算着怎样揭开这个秘底,“啪”的声,那串珠子的绳子断裂了,一把珠子落在小杨盘着的腿上,正好,几枚珠子砸在他的伤口上,虽说外头包了干净棉布,小杨还是觉得珠子接触肌肤那一刻,一阵酥酥凉凉的感觉从小腿直冲上来。
咦?
小杨觉得奇怪,揭开棉布,眼前小腿还是有些肿胀,黑紫色的血污是擦干净了,原本结实白净的皮肤上,如今是紫黑相交,有些骇人。
把珠子轻轻放在小腿紫黑的地方,“噗”的竟冒出了一股青烟!像是燃烧了什么东西似的。
小杨并没感到疼痛,反而觉得一阵清凉!
这是咋回事?
小杨大喜,把一把算盘珠子摁在肿胀之处,噗噗拉拉像是烧红的烙铁烙在肌肉上,幸亏开着窗子,一阵阵青烟少时飘散了,再看肿胀之处,竟然完好无损,肌肤细腻!
这……这真是宝贝啊!小杨激动不已,赶紧把珠子又找了结实绳子穿起来,摁在伤口上,足足有一袋烟的工夫,满屋青烟股股烧开了水似的,再看伤口——那几道可怕的黑紫伤口,竟然从右脚上不翼而飞啦!
小杨仔细揉揉眼,大梦初醒似的盯着佛珠看了半天,却没发现一点儿异常,还是黑乎乎脏腻腻的。这可奇怪了!
跳下床来回走了几步,除了脚步拉伤还有些疼,竟是好了。
好!有了这宝物,再去查探查探花园里到底有何怪物作祟。从此,这串佛珠,小杨就秘藏起来,不敢拿出来了。也不敢对赵大福、曾太太说自己现在立即好了,赵大福的脾气他知道,顶看不惯神神鬼鬼的。
他默算了一下,从大圆觉寺碰见老和尚,这也过了四十五天喽。
这天晚上,赵大福又派了四个家丁,去西花园打更巡视,这几位,可都是从肃州带回来的军中高手,厮杀汉子,一个个膀大腰圆,武功高强,每人一把雁翎刀,一个灯笼,为了查夜,赵大福还吩咐,每个月给这几位加二两银子,夜宵半斤酒一碗肉。
这几人,兴头也足,军营里出身,又跟着老爷这些年,前些日子又陪着赵老爷查了多少天,也没啥大事,有些还暗地里嘲笑小杨,晚上不知被什么野物吓着了,让咱们爷们儿碰上,非得剁碎了它!
这几人吃饱喝足,晃晃悠悠进了西花园的月洞门。
第二天早晨,赵大福正在那张樟木透雕的大床上呼呼睡着,反正用不着早朝,曾太太正用一口小小的银吊子熬着一锅冰糖银耳粥,一面由丫鬟服侍对着曾小侯爷夫人送的西洋圆光大玻璃镜子梳头。
只听外头哭嚎不已连滚带爬窜进一人,也顾不得回避曾太太,只大叫到:“老爷!……老爷!快……快去花园看看!完了……全完了!”
原来是赵府的大管家,平日里很有风度的管家辫子散乱,只披着外头的蓝细布大褂,趿拉着一只鞋,一只袜子却在腰里掖着,摩挲着双手,全身乱抖,脸色青白不定,五官都惊惧得挪移了!
唬得曾太太忙拿了一股点翠凤头金钗别了头发,赶紧叫赵大福起来。
穿了身春绸睡衣的赵大福打着呵欠,虎目圆瞪:“见了鬼啦!这早晚怎么慌乱成这样!怎么回事!”
管家瘫在地下,抓着地放声大哭,断断续续说不清楚:“老爷……查夜……查夜那几个人……快去!”
赵大福心知有变,赶紧抓过宝刀,只披了衣服拉过腰带,由下人伺候着一面系带子,一面往外就跑。
等到了西花园,早就围满了家里的仆人,一群丫鬟和老妈子也在那里背着身,都唬得惊慌失措。
再看太湖石旁边,赵大福也是一惊!
十七
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赵大福,看了这场景,也是惊悸不已!
他面前一片狼藉,几个灯笼东倒西歪地撇在地,几把刀也齐整整地扔在那里,一人昏倒在地,全身血污不已,身上地下滚的全是杂草泥土,再细细看,一只血淋淋的胳膊被他抱在怀里!而断臂那头,什么都没有!
更加触目惊心的是,活脱脱四个彪形大汉,只剩下这一人,其余三人除了这条断臂,踪迹皆无!
这……这他娘真的见了鬼!
赵大福既惊又怒,大吼着吩咐众人四处寻找,多半个时辰,这么点儿花园,哪还有人?
众多仆人、老妈子都惶惶然不可终日,肝胆俱裂。纷纷变颜变色地要辞工了。
还是曾太太有些见识,忙命人抬走了活着那人去找大夫,又吩咐众人,不得乱说,给大家厚加赏赐,可还是有几个不敢再留,结清了账目,匆匆去了。
赵大福只急得拍案咆哮!把这院子的主人从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可偏偏没有办法!
纸包不住火,这种消息哪里藏得住?越来越多的小道消息传遍了四九城,平稳的京都,可算又有了新闻。
那年代,没有报纸电台,百姓们茶余饭后,就拿这些个事儿当佐料,说得眉飞色舞,听的人是欲罢不能,转过天,连天桥专门说故事摆地摊的,也现学现卖地编故事卖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