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略微一怔,缓缓起身,拖着残腿跪拜:“儿臣参见父皇。”
李世民又扫一眼跪了一地的乐师和舞者:“唱啊跳啊,吃啊喝呀,怎么不唱不跳了,怎么不吃不喝了?嗯?”
李承乾嗫嚅地说道:“儿臣该死。长夜漫漫,儿臣百无聊赖,才命他们歌舞聊以解闷,失礼之处,求父皇宽宥。”
李世民道:“哼!放着圣贤之书不读,整日里这么敲敲打打唱唱跳跳,你就这么做太子吗?这个太子你若不想做了,朕不拦你,你即刻从这东宫给朕搬出去!”
李承乾额头几乎触地:“儿臣一时糊涂,恕儿臣死罪。”
李世民道:“一时糊涂?如此说来,朕平时少训导于你了?”说到这里如刀剑般的目光扫向众人,最后落定在坐于太子身边的一个人身上——那人长着一副娃娃脸,着一身女人衣裙,面施朱粉,眉目清秀,有如女人一般的阴柔。
李世民伸手指向那“娃娃脸”:“就是这些个妖人教坏你的吗?”
“娃娃脸”身子早已颤抖起来,惶然地望望太子。
李承乾道:“父皇莫要迁怒他人,他们……皆是我东宫之人,自要听命于我,父皇要打要罚,尽管由儿臣来承受。”
李世民走到“娃娃脸”近前,努力静一静气,问道:“你叫何名?”
“娃娃脸”声音有若潺潺流动的溪水:“回……陛下,我……我叫称心。”
钱福大声道:“大胆!与陛下讲话,竟自称为我,该当何罪?”
称心被吓坏了,忙叩首道:“陛下恕罪,只因与承乾——”说到这里突然醒悟称呼不当,忙改口道,“只因平日太子恩厚,一时倒忘了。”
李世民冷笑一声:“哼!称心!好一个称心!你倒是极称太子之心!”
称心垂首:“蒙太子垂爱了。”
李世民话语从牙缝中挤出:“垂爱?朕倒要看看,太子是如何垂爱你的。来人!将此人给朕拖出去,乱棍打死!”
称心脸上顿时血色全无,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望着李承乾:“太子救我,太子救我……”
两个卫士冲上来,一边一个扭住称心往外就拖。
李承乾一声哀嚎,跌跌撞撞奔到称心和两名卫士面前拦住去路,一双混杂着恨意和惊惧之色的眼睛望着李世民哀求:“父皇,求父皇莫要杀称——”
“混账!”李世民怒不可遏,几步奔到李承乾身边,一脚将其踢到一边,“一个不男不女的妖童,竟让你迷恋到如此地步,看看你还有一点太子的样子么?”
两名卫士把称心拖到外面,继之从外面传来几声惨叫,之后就毫无声息了。
李世民又目光冒火地扫向众人,最后目光定在两个人身上——此二人外穿道袍,却露着里面的绫罗衣衫。
李世民抬手指着那二人问张玄素:“那边二人是那妖道秦英、韦灵符么?”
张玄素朝李世民一拱手:“正是他们。”
李世民断喝一声:“来人!把那两名妖道也拉出去乱棍打死!”
几名卫士跑过去将那两名道士拉到宫门外,又是传来几声惨叫后就无声无息了。
跪在地上的李承乾稍稍抬起头,以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看向张玄素。张玄素浑身一颤,赶忙低下头去。
李世民转身走了。
李承乾望着李世民渐渐远去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混杂着悲哀、恨意和绝望的神情。他心里清楚,他这个太子就要当到头了。
回到承庆殿的李世民,仍是余怒未消,接过曹娴递上茶盏的手在微微颤抖。
曹娴见君王面色严峻,目光愀然,便轻声问道:“陛下……心中可有不快之事?”
李世民颓然靠在椅背上:“太子真真太荒唐,太不成体统了,前日扮作胡人酋长与一帮妖人打打杀杀,今日又与一班妖童妖道歌舞饮宴,竟日耽于声色,哪里还有我大唐国储的一点点风仪!为将他培养成一位有作为的贤明天子,这些年来朕不但频频苦心教诲于他,还先后命萧瑀、李百药、孔颖达、于志宁、张玄素这些名家大儒为东宫僚属,辅佐教授于他,可今日看来,这些都是枉然。朕在他身上付出的心血,作出的努力尽皆白费了,他太令朕失望了!日前青雀遭刺客行刺,那幕后指使者,朕最疑的便是他。朕于终南山行猎之时遭遇叛贼谋弑,朕也怀疑与他有极大干系。近日张玄素被人行刺,说不定也是受他指使,他已走得太远了。”
这时钱福进殿奏报:“陛下,太子求见。”
李世民眉目一扬:“他来做甚?不打打杀杀唱唱跳跳了?不见!”
曹娴劝道:“陛下,太子来见,许是有事呢,还是让他进来吧。”
李世民道:“让他进来!”
李承乾拖着残腿踉跄入殿,之后就直直地站立在地,眼中流露着沉痛无比又万念俱灰的光色,盯视着李世民,周身不停地颤抖着,却始终不发一言。
李世民端起茶盏啜一口茶,说道:“承乾,你有何事?”
李承乾双膝一软颓然跌倒在地,泪如雨倾,悲愤地说道:“莫要叫我!莫要叫我!”
李世民端起的茶盏停留在唇边。
李承乾抬手指向李世民,几乎疯狂地哀叫:“你……你是杀人凶手,是杀人凶手!”
曹娴本已不安的神色此时变得甚是惊异。
李世民神色却依旧淡然,话语却字字坚沉:“朕是为你着想!自那妖童妖道入了东宫,你便再无心政事,日日笙歌打杀,这是一国储君该有的样子吗?”
李承乾先是冷笑,继而仰天狂笑:“储君?我算什么储君?你何时把我放在了眼中?为我着想?哼,难道剥夺我所有的快乐,杀了所有与我亲近之人就是为我着想吗?那么儿臣可真要多谢陛下了!”
李世民把茶盏砰地一声往御案上一放:“与你亲近的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是教你奢靡淫逸之人!难道,朕杀他们不该当吗?”
李承乾牙关紧咬:“凶手,你便是凶手!你杀自己的兄弟、杀死称心、杀死……母后!”
“啪”地一声,李世民手中茶盏掉落在地。他霍然起身,身形晃动,直直地站在李承乾身前,声音变了腔调:“你说……什么?”
李承乾怒视着李世民,话语似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我说,你——杀——死——了——母后!”之后缓缓站起身来,以充满恨意的目光看着对方,“母后身子不好,却为了你常年劳累,忧心忡忡。你病倒,她日夜守在你床前;你出征,她日夜为你忧心牵挂。可你每每回来,都会带回不同的女人,你可曾想过母后是何心情?你可曾想过,你每夜在别的女人那里过夜,她只有独处一室提笔而书,直至夜深方可睡去,是怎样的孤独与煎熬?你想过吗?你杀死自己的兄弟,日夜难眠,母后却睡得比你还少。你结下仇怨,却让母后耗尽心血去化解,以至病情加重。她故去了,你才知道珍惜,才知道什么是悲痛欲绝,难道不嫌太晚了吗?哼!你想过没有,上天,就是为惩罚你的风流、你的杀戮,才夺走了母后的性命!”
“住口!”李世民断喝一声,一掌把李承乾打倒在地,自身也身形晃动,几乎仰倒。
曹娴连忙奔上前来,扶住李世民的身体。
李承乾唇角弯出胜利者的笑纹,张口正要说话,曹娴赫然挡在他的身前,以不卑不亢却落地有声的口吻道:
“太子!”
李承乾看着她,身子微微一震。默然片刻,继之转身,拖着残腿一步步艰难地向殿外走去。
“哼!”李世民冷哼一声,“他竟抬出他的母后来对朕发难,他也不想想,他堕落到今日这步天地,对得起他母后的在天之灵么?真是不可救药!朕看他这个太子是当到头了。”说到这里目光疑惑地看曹娴一眼,“昨日有人假传爱姬口谕之事——”
“陛下!”曹娴打断对方的话,“陛下是说昨日之事与太子有涉么?”
李世民若有所思:“朕怀疑……”
曹娴道:“陛下切莫这样想,昨日之事定与太子无涉。”
李世民眉峰一抖:“哦?你此言可有凭据?”
曹娴道:“臣妾尚无凭据,但凭感悟。”
李世民皱眉道:“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