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数日,李世民把民部尚书杨纂召到承庆殿,说道:“今河南河北两道推行均田制已初见成效,只是灾情尚未完全消除,仍需调拨库粮赈灾。朕召你来,即议一议该两道赈灾之事,你们民部于此有何筹划?”
杨纂道:“臣正要向陛下奏报呢,因去岁京畿陇右一带大旱,已自国库调粮十之六七用以赈灾,今国库空虚,存粮已远远不能满足河南河北赈灾之需了。”
李世民道:“赈灾之事刻不容缓,朕意,若库粮不足,可用库银自民间购粮用以赈灾。”
杨纂道:“若用库银购粮,一者库银有限,二者目下因粮米奇缺而致粮价畸高,如现下购粮,则库银靡费过甚,且仍不能满足赈灾之需。”
李世民对殿外高声道:“来人!”
钱福进殿:“陛下,奴才在。”
李世民道:“传旨,百官皆至两仪殿,朕有紧要事与之计议!”
一个时辰之后,李世民重又回到承庆殿,却是面如寒潭,余怒尚存。
曹娴端过一盏热茶,放在李世民面前御案上:“陛下……”
“砰”地一声,李世民一拳击在御案上,震得茶盏“当啷”一声响:“好一个孙亮,朕以往太小看他了!”一抬头间,见曹娴正蹙眉凝目地看着自己,忙道,“哦,朕失态了。今日朕召百官至两仪殿计议赈灾事,因朝廷库粮库银不能满足赈灾之急需,有大臣提议可自江淮富庶之地加征赋税,以解赈灾之急。百官之中十有八九皆附此议,朕便准了。正待下诏,不想冒出一个因故而迟到的孙亮。此人一进殿便跪地死谏加征赋税一事,说什么如此加征赋税便是朝廷出尔反尔不讲信义,甚至举出秦皇炀帝横征暴敛终致亡国的恶例来教训朕。朕是那秦始皇隋炀帝么?为赈济灾民而加征一次赋税,能与秦皇炀帝横征暴敛等同视之么?他自恃此前至各州督办均田立了一些功劳,便居功自傲,竟敢在朕与百官面前如此口无遮拦信口雌黄,真是太狂妄了!朕看他这个京官是做到头了!”
“陛下息怒。”曹娴低身一礼,“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世民朝她眉目一扬:“哦?爱姬有话尽管讲。”
曹娴道:“臣妾以为,孙亮谏阻之词虽有过激之处,却不失为中正之言。朝中有这样的臣子,非但不是坏事,反倒是可喜可贺的好事。”
“哦?”李世民眉头顿然皱起,“你如此说话,就不怕朕责你因你是孙亮的旧相知,便替他说好话么?”
曹娴摇头道:“不!臣妾不是替他孙亮说话,是替我大唐百姓说话,是替我大唐江山社稷说话,归总是替陛下说话!”
李世民如炬目光注视着对方:“哦?你既出此言,其中情由,你且备细讲来!”
曹娴又低身一礼:“是。臣妾以为,我大唐有陛下这样从谏如流的圣明皇帝,方有孙亮那样诤言力谏的忠直臣子,此乃我大唐国运昌隆的上吉之兆,故此可喜可贺。”
李世民略一沉吟,之后点点头,抬手一指对方,笑道:“爱姬此乃反话正说,用好话来指责朕不该对臣下的诤言力谏而动怒。”说着走到几案前,低头看几案上摊开的一本书,“爱姬在看《始皇本纪》?嗯,对秦始皇这个君主,几百年来世人褒贬不一,不知爱姬如何看他?”
曹娴面色微微一红:“臣妾恐有谬言之嫌。”
李世民道:“欸,朕让你讲你便讲嘛,怕什么!”
曹娴道:“赢政为秦王之时,确为英才盖世之雄主,文韬武略前无古人,他广纳人才,从谏如流,属下云集了一大批来自于各国的干才,如李斯、尉缭、蒙恬、王翦之辈,十年之内便灭掉了六国,一统河山。然则称帝之后,却再也听不进任何谏言,凡有敢讲真话者便贬斥诛杀之,就连自己的儿子扶苏就焚书坑儒之事向他进了几句忠告之言,也被他赶出朝堂。自此这位纵横域内的大帝便变成了聋子瞎子,一群佞臣宦官围绕左右,暴政行于天下,故秦虽强,焉能不二世而亡?”
李世民脸色一沉:“你是不是以为,朕如今也有些像一统天下之后的秦始皇?”
曹娴低身一礼:“陛下如此说,令臣妾不胜惶恐,臣妾绝无此意。”
李世民一笑道:“朕逗你呢,你便当真了。你评点秦始皇的话甚有道理。所谓鉴古知今,做天子的,功业达到登峰造极之际,往往便是到了最为危险之时,若再朝前走一步便成孤家寡人,越是英明神武超凡卓拔,越易于成为天下之大害。今日之事,给朕敲响了警钟,朕确该反躬自省了!好,好,就适才孙亮进谏的话题,你接着讲。”
曹娴又道:“孙亮力谏加征赋税的理由,想他已经讲了,臣妾若再讲,也只是重复而已。一者向江淮之地反复课税,必致该地百姓不堪重负;二者复加课税有违朝廷既定政令,必将失信于民;三者朝廷如此做法为地方官吏开了不守定规不遵政令之先河,某些地方官必将上行而下效,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课税额度上层层加码,乘机大肆搜刮民财而中饱私囊。如此一来,便会重蹈前朝横征暴敛的覆辙。”
李世民点点头:“嗯,此言不无道理。”又一想,“不过,我朝此番加征赋税,是为赈济灾民,此乃解民倒悬之善举,毕竟不同于秦皇炀帝横征暴敛之恶行啊。”
曹娴道:“秦皇炀帝横征暴敛也皆有他们冠冕堂皇的理由啊,或者修筑长城以御外敌,或者开凿运河以行漕运之便,或者东征高丽以收复失地,这些理由,哪一样不是冠冕堂皇的呢?可有哪一样,又未曾给百姓带来深重灾难呢?”
李世民道:“你所讲的只是道理的一面,可另一面呢?不加征赋税,河南河北的灾民怎么办?若置灾民生死于不顾,朕还能是贤明仁善之君么?”
曹娴道:“灾民当然该当赈济,而且必须赈济。”
李世民两手一摊:“可目下国库空虚,你让朕拿什么去赈济?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朕纵为一国之君,也难为这无米之炊呀。”
曹娴道:“陛下莫急,现有一法,似可一用。”
李世民眉目一挑:“是何办法?爱姬快讲!”
曹娴道:“臣妾记得协助陛下整理案牍之时,见有一平抑粮价的奏章上说,如今粮商中的巨商囤积的粮米足可够两道以上的百姓吃上一两年。朝廷赈灾所需的粮米,何不在这些巨商身上做做文章呢?”
李世民听了略一思量,摇摇头:“这文章怎么做?自他们那里购粮,库银不够;强征呢?又不合国家法度。且这些人大都与皇亲国戚或朝中大臣有着某种瓜葛,若是强征,恐招致众怨。”
曹娴道:“购买不成,强征不得,可否暂借呢?”
李世民目光一跳:“暂借?”
曹娴点点头:“对,暂借。今岁是灾年,粮价畸高不下,朝廷可不予购粮赈灾,而是向粮商借粮赈灾,待到丰年国库丰盈之时再向粮商以粮还粮,借息可比照当下银钱借息计算,臣妾自文案中得知,如今银钱借息并不甚高。”
李世民问道:“你所说的借息,是将所借粮米折合成银两来计算呢,还是按粮米实物来计算?”
曹娴一笑道:“当然是按粮米实物来计算,如此便避开了畸高的粮价。”
李世民仍有疑问:“若粮商不肯借,又当如何?”
曹娴道:“朝廷此番借粮,只为赈济灾民,他们若不肯借,便不单是抗旨不遵,更是囤积居奇见死不救,如此忤逆无道之举,朝廷尽可依律定罪,难道还怕他们不肯借?”
李世民抬手一拍御案道:“好!就依爱姬之言!那些不法粮商,惯于乘灾荒之年囤积居奇抬高粮价,大发不义之财,早当治一治了。就朕所知,贵妃的娘舅所开的‘永泰号’粮行乃京畿之地最大的粮行,在全国范围也是商中巨擘,就让他来带个头!”顿一顿,又道,“此前朕命孙亮到下面督办均田,收效甚著,看来他对下面政情与民情甚是熟稔,确为干练之臣,这一回朕便擢其为钦命宣慰使,专责赈灾事宜。”
此时已近黄昏,一直擎着火种站在侧门外一侧谛听殿内二人说话的武媚娘此时才迈动莲步进门,一一点亮殿内蜡烛……
回到含风殿,曹娴把范公公和新配来的奚公公叫到跟前,说道:“目下国家有难,本宫理当为国分忧,自今日起日用物品与膳食务求俭约,不可靡费。范公公,你去内侍省传本宫的话,自本月起本宫俸银削减五成,削减下来的俸银由内侍省转交户部,用作赈灾之资。你们两位公公与众侍女俸银暂不削减。奚公公,你去光禄寺传本宫的话,自今日晚膳开始,本宫与宫中公公侍女用一样的膳食,菜肴只须一荤两素,摒去山珍海味,只用寻常肉食菜蔬,省下的银两由光禄寺转交户部,亦用作赈灾之资。可都听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