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延康坊魏王府厅堂内,燃着的蜡烛火苗不停地跳动着,映得对坐密谈的李泰和皂衣男子的脸面忽明忽灭。
二人密谈的唯一话题,就是李泰如何才能谋得太子之位。只听皂衣男子道:“今太子已然被废,殿下进入东宫之门豁然洞开,下一步便看殿下你如何走进去了。”
李泰一脸诚恳地看着对方:“下一步当如何筹划,还望仁兄不吝点拨。”
皂衣男子道:“百善孝为先,殿下可于孝字上把文章做足。”
李泰眉头微微蹙起:“孝字?请仁兄讲明白些。”
皂衣男子道:“殿下可每日进宫侍奉于陛下左右。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殿下不辞辛苦殷勤恭谨,则陛下必为所动,殿下必有所获。”
李泰点头道:“这个不难,近日父皇已准我随时出入他平日起居理政之所承庆殿,本王自明日起便依仁兄之言,每日至殿中侍奉父皇。”
皂衣男子又道:“还有,须有朝廷重臣为殿下说话,方可万无一失。”
李泰思索起来:“朝廷重臣么,那朝中第一重臣长孙无忌虽是本王的亲舅舅,可他也是废太子李承乾与本王九弟稚奴的亲舅舅。不知为何,本王这位亲舅舅一向对本王淡而远之,却与废太子、稚奴十分亲近,指望他为本王说话几无可能。还有那谏议大夫褚遂良,亦是一向对本王敬而远之,那右仆射房玄龄、吏部尚书杨师道等人都是老滑头,他们是不会伸头在本王身上押这个宝的。想来只有中书侍郎岑文本、黄门侍郎刘洎一向看好本王,本王倒是可托他二人在父皇面前为本王说话。”
皂衣男子点点头:“嗯。还有,那枕边风亦是不可小觑的。”
李泰又一蹙眉:“后宫妃嫔?”
皂衣男子道:“虽说后宫干政乃朝廷大忌,可遍观历朝历代,有哪一朝哪一代没有后宫干政之事?只不过方式方法不同罢了。许多时候,受宠妃嫔似是无意中说的一句话,倒比朝中大臣洋洋万言还管用呢。”
李泰微微摇头:“这个,本王一向不屑与那些后宫女人昵近的。”
皂衣男子道:“在下知道殿下一向自视清高,可若要成就大事,便不可一味地清高孤傲,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嘛,何况殿下无需屈身行事,只须稍稍低下一点高昂的头便可。”
李泰不假思索地说道:“目下后宫之中最受宠的,自然是曹修仪,可本王与之向无往来啊。”
皂衣男子道:“其实,也无需殿下刻意去做什么。人皆怕敬,只要看准时机向其略示恭敬之意便可。一旦她对殿下有了好感,即便她不在陛下面前说殿下的好话,也不至于说殿下的坏话,只此便可。”
“这个,容本王想一想吧。”李泰略一思忖,“嗯,有了……”
翌日一早,曹娴一如既往前来承庆殿协助君王整理文案,当走到殿门外时,钱福迎上来道:“娘娘请,陛下正在殿内等候娘娘呢,哦,四殿下已先一步到了。”
曹娴眉睫一抖,脱口道:“四殿下来了?”心想他来做甚?
走进殿内,见李世民站在御案后与站在其身侧的李泰正在一同欣赏书案上一幅装裱好的书法。她上前见礼。
李世民闻声抬起头来道:“爱姬免礼。来,你快来看,青雀将三年之前朕与你在西海池边所书诗作都亲手装裱好了。青雀不单文采出众,还写得一手好字,朕看这装裱技艺也堪称一流呢。”说到这里转对李泰道,“将这两幅也展开让曹修仪过目。”
李泰边展开书轴边谦恭地说道:“父皇溢美之词,儿臣愧不敢当。”
书轴都被展开了,一轴是李世民写的《赋尚书》,另三轴分别是曹娴写的《奉述陛下书体》、《海池鹤影》和《山前早梅》。
曹娴对李泰一礼道:“多谢四殿下如此费心,四殿下辛苦了。”说着转向李世民,“只是,臣妾羞于示人之拙作怎可忝列陛下大作之侧,与陛下大作一同装裱呢?且陛下大作仅只一帧,臣妾拙作却多达三帧,这如何使得?”
李泰微笑道:“修仪娘娘切莫多虑。此四帧字,儿臣只是先裱出来供父皇与娘娘过目,看父皇与娘娘合意与否,如尚属合意,则儿臣便将父皇近年所书手迹一一装裱。至于娘娘‘忝列’一词,是娘娘过谦了。虽说父皇飞白书体乃世间一绝,娘娘书体固不能及,但娘娘书体清丽隽永,刚柔相济,亦属世间精品,装裱起来,或入阁典藏,或供人赏玩,亦是十分相宜的。”
李世民点头道:“青雀说得不错,爱姬不必多虑。这几帧字,暂且存放此殿之内,待日后再移至藏书阁。爱姬今日至此,朕正有几句话要说,朕看你于文史学养颇深,近来便让你侍于朕的身侧协理案牍诸事,连日劳心费神,可是苦了你了。现下青雀来了,他于文史也是颇有些造诣的,朕正可让他在朕身边协理案牍之事,爱姬你便可抽身歇息一下了。你如无其他事情,可以下去了。”
曹娴对君王一礼:“臣妾谨遵圣命,这便告退。”
李世民爱抚地看着她:“去吧,回去好生歇息。”
当日晚间,承庆殿灯火通明,李世民一直在伏案批阅奏章。
李泰端着茶盏来到李世民身侧,把茶盏放在御案上:“父皇,歇一歇吧,用一口热茶。”
李世民停住笔,抬起头来:“嗯,这便批完了。青雀,你在这殿里忙前忙后累了一整日了,早点回府歇息吧。”
李泰道:“儿臣不累,父皇忙了一整日了,儿臣去打一盆热水来,为父皇烫脚解乏。”
李世民摆摆手:“欸,打水洗脚之事自有下人们照应,你不必费心。”
李泰向偏殿那边走去,继之吭哧吭哧端来一盆热水:“父皇,儿臣给您洗脚。”
李世民道:“不用,朕自己洗。”
李泰伏地叩首,充满感情地说道:“父皇生我养我,若无父皇,儿臣岂能自出生之日起便为王子?宫中侍婢甚多,儿臣想侍奉父皇也难得插手,今日便允儿臣为父皇洗一回脚,以示儿臣对父皇的感激之情吧!”
李世民见他说得动情,只得依了他。
李泰身躯肥胖,难以下蹲,只能猫腰蹶臀给父皇洗脚,未洗几下,已累得气喘吁吁。
李世民看在眼里,心中大为感动,遂道:“青雀呀,你大哥承乾他不争气,朕只寄望于你啦,等过了月底,朕便颁诏,立你为太子。”
侍候父皇一整天,终于换来父皇金口玉言,面许立自己为太子,李泰心中不禁一阵狂喜,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给父皇洗完脚又把脚擦干,亲自将洗脚水倒掉,却仍迟迟不肯离去。
李世民催促道:“好了,你也劳累一日了,快回去歇息吧。”
李泰却似有话要说:“父皇……”
李世民一怔:“嗯?你还有事?”
李泰一低身子跪伏于地:“父皇,有一件事,儿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世民面色一变:“何事?你且讲来。”
“儿臣小弟悯儿满月那日,父皇在丹霄楼大宴群臣,儿臣也忝列其中。席间儿臣偶一外出,不期然见大哥承乾的侍女巧玲与曹修仪的侍女紫霞在回廊一角正在窃窃私语,见了儿臣,便都慌慌地离去了。儿臣当时颇觉蹊跷,不想其后便出了悯儿被害之事。”
李世民眉头已紧紧锁起:“有此等事?此事你为何不早告知于朕呢?”
李泰现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这个……儿臣只看见她二人在一起窃窃私语,却并未听到她二人在说什么。再者,承乾当时正做着太子,儿臣怕牵连上他,到头来儿臣落个与他争储的嫌疑……说来说去,是儿臣心存私念,请父皇治儿臣知情不举之罪。”
李世民始终皱着眉头,朝李泰摆摆手:“好了,朕都知道了,朕不怪罪于你,你下去吧。”
待李泰退出殿外,李世民即对钱福道:“传旨,速将东宫侍女巧玲拿来殿中!”
时候不大,钱福就返回殿中回奏:“陛下,奴才带侍卫们去东宫捉拿侍女巧玲,却得知此女已于数日前死了。”
李世民目光一抖:“什么?死了?如何死的?”
“据看守东宫的禁军统领说,该女如厕之时,人进去之后久久不见出来,着人进入厕中查看,见该女已然死了。”
李世民怒道:“岂有此理!是何死因,可查清了?”
“禁军军医做了尸检,认定为服毒而死。”
李世民稍一思忖:“传旨,摆驾右领军府!”
右领军府,被关在高墙内的李承乾,衣服肮脏褶皱,形容惨淡枯槁,一副可怜巴巴模样。在守兵押解下,他一瘸一拐蹒跚而行,来到父皇跟前。由于足疾,一时难以站稳,打个趔趄,方跪倒在地。面对父皇,不由悲从中来,伏地痛哭道:“父皇啊,您来看不孝的儿了……”
从八面威风的太子一下子变成人所不齿的罪人,好好的儿子败落到如此地步,李世民心中忽地一酸,一腔怒气不由已减去大半。命人扶李承乾坐在地上,沉默有顷,方道:“想你幼时敏慧好学,很是招人喜爱,朕亦对你寄望甚高,择天下名师教授于你。朕记得你还不到十岁,便纵论天下事,且辞色慷慨,大有不可侵夺之志,为何到了后来,人长大了,反倒愈益颓废了?”
李承乾低头抹泪,一时无言以对。
李世民说到痛心处,已换上责备的口气:“朕每每劝你爱贤好善,你却置若罔闻,私所接引,多为小人,最后竟潜谋引兵入后宫,你……你如此行事对得起谁,对得起你故去的母后么?”
“我……我……”李承乾强作辩解,“我断无谋害父皇之意!”
“那你谋反意欲何为?”
李承乾目光幽幽,语意恨恨地说道:“臣为太子,夫复何求!然而青雀每每相逼,父皇亦时有褒他贬我之语,臣与属下谋自安之计,不逞之人教臣为不轨之事。”
听他一说,李世民脸色已沉暗下来:“听你之言,你意欲谋反全是他人的错,你是没有一点错了?你只道朕宠爱青雀,可青雀并非太子,纵是溺着些也并无大碍,但太子是未来国君,乃国脉所系,岂可放纵不羁?所谓‘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注:语出《庄子·人间世》,意即美好的品德需长时间的修养,一件好事的完成需长时间的努力,品德的变坏、事情的办糟往往快得使人来不及改正,对这样的问题能不谨慎不重视吗?)!你当明白,‘玉不琢,不成器’呀。”
一声声悽然呻唤,令李世民心中大恸,隐忍的泪水,纵横而下,纵是马踏江山、威震海内的君王,面对如此情形,也让其难以承受……忽然心中一动,李泰的话语又回响在耳畔,立时收住泪水,说道:“朕问你一事,你须如实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