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入关之后,天气越发寒冷起来。因大雪阻路,军需冬衣仍迟迟未能运到,诸军中虽有秘方治疗将士冻伤,却哪里当得了冬衣抵御严寒侵害?故军中不断有将士因冻而亡。曹娴亦因衣单体弱过劳伤身而不敌风寒,终日高热不退,幸有蔺太医尽心调治,才得好转。
这天天刚破晓,李世民一如既往早早起来出去遛马。若在以往,曹娴也一定会陪伴君王同去,如今她病体尚未康复,李世民命她留在帐中歇息。她哪里睡得着?李世民刚一出帐,她就穿衣起床,开始料理行装,为一早启程作准备。正自忙着,忽听帐外不远处有吵嚷声,就停止忙碌,走出帐外想看个究竟。
刚一出帐,凛冽的寒风便扑面而来,她赶忙裹紧衣服。晨曦中,她望见那边两名士卒正与一个大男孩扭扯在一起,那大男孩被两名士卒反剪了双臂摁着脖子,在不停地挣扎。曹娴走过去问那两名士卒:“这男孩是谁,你们为何拿他?”
一名士卒回答:“回禀娘娘,这小贼盗窃我军伙房军食,被我等二人捉住,我等二人要将他扭送至将军处听凭将军发落。”
“我不是贼,也没盗窃军食!”大男孩一扬脑袋大声抗辩。
就在大男孩扬起脑袋的一瞬间,曹娴看到了他的眼睛,心中便是一震:怎么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虽然大男孩满脸脏污,人也长高了许多,但只一见他那双明澈纯净的大眼睛,曹娴就已认出,这男孩是五年前自己在卧佛寺习武时救助过的小乞丐铁蛋,遂问道:“你是铁蛋?”
铁蛋侧过头,满面惊愕地看向曹娴:“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说罢,又把脸扭向一边。
曹娴对两名士卒道:“你们放开他,把他交给我吧。”
两名士卒说一声“遵命”,就把铁蛋放开了。
曹娴朝铁蛋招招手:“你来,随我进帐说话。”
铁蛋以疑惑的目光看着她,似在犹豫。
曹娴见他原地不动,又微笑着招呼一声:“来呀。”
铁蛋这才迈动脚步,跟在曹娴后面向着御帐走去。
进了御帐,曹娴指一指帐内一侧的行军椅:“你坐。”
铁蛋看一眼那行军椅,仍站立原地一动不动。
曹娴在另一把行军椅上坐下:“铁蛋,你真不认识我了?”
铁蛋仍以疑惑的目光看着曹娴,摇了摇头。
曹娴再问:“曹娴这个名字,你还记得么?”
铁蛋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注视着曹娴:“曹闲?你说的是那救过我们叫花子的大恩人、大救星曹闲?”
曹娴点点头:“是啊,不过,她可不是什么大救星。”
铁蛋一听这话,马上面现不悦之色:“怎不是呢?他就是我们叫花子的大恩人、大救星嘛。直到如今,我们叫花子还时常念起他,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的。”
曹娴一直在微笑:“那么,你看我像她吗?”
“你?”铁蛋微微皱起眉头端详着曹娴,“像是有些像,只是,你比我们的大恩人瘦得多,我们的大恩人、大救星是男的,你却是女的,方才那两个大军还叫你娘娘呢。”
曹娴道:“身在军旅之中,数月风餐露宿,人还能不瘦些么?还有,当年在寺中时,我也是女的呀,只不过是女扮男装罢了,你看,如今我这不还是一身戎装么?”
铁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真是我们叫花子的大恩人?”
曹娴微笑着点点头。
铁蛋双腿一屈,“咕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大恩人,大救星,我可又见到您了。”
曹娴忙起身上前搀扶他:“快起来快起来!”
铁蛋不起:“大恩人,您怎会在这大军中,方才那扭我的大军怎称您为娘娘呢?”
曹娴边搀他边说道:“你起来,我来告诉你。”
铁蛋这才起身,按着曹娴的吩咐坐在行军椅上。
曹娴口气淡淡地说道:“我离开寺院之后,在海上打鱼时与当今皇上偶然相遇,自那以后便入了宫,侍候在皇上身边,此时在此,乃侍驾东征回来路经此地。”
铁蛋听了,大瞪起双眼看着曹娴,显得又惊奇又兴奋,说道:“怪不得我们那些叫花子们都说,大恩人您积德行善,将来定有好报,定会大富大贵,今日看来,果真如此。我回去把大恩人已在皇宫里当了娘娘的事对众人一说,他们定会欢喜不尽。”
曹娴苦笑着摇摇头:“你不必去张扬,我不过是身不由己走到了这一步,说心里话,我还是愿过平常人的日子。”
听了这话,铁蛋的眼中充满疑惑之色:“为什么呢?做了娘娘,大富大贵,别人连想都不敢想呢。”
曹娴岔开话题道:“好了,莫再说我了,快说说你,你怎会在这里?”
铁蛋回答:“我等叫花子们闻听东征大军返回时要路经此地,便都早早地赶来这里候着了,皆为捡食大军吃剩扔弃的饭食。今日一早我饿得实在受不住了,便绕过岗哨来到附近军帐边找大军吃剩扔弃的东西,果真于一座军帐边见着了两根啃过的肉骨头。我刚把那肉骨头捡起,那两名大军便跑来把我扭住了,硬说那肉骨头是我从大军伙房中盗来又啃过的,要把我押去将军那里,幸亏巧遇恩人相救,不然我可活不过今日了。”
“唉,真是可怜。”曹娴叹一口气,“你且在此稍候,我出去片刻。”说罢走出御帐,旋即返回,“我已吩咐侍卫去伙房先取些饭食来,你吃过再走。”
铁蛋点点头,他真的已经饿极了。见曹娴双手抱腰束紧衣服,又见她衣着单薄面有寒意,就关切地问道:“您穿的衣服甚为单薄,定是很冷吧?”
曹娴苦笑一下:“确有些冷,不过蒙皇上关照,我比大军将士们还多着了一层衣服呢,将士们更冷啊。”
铁蛋马上接上话头:“是啊,连我等叫花子都说,大军身上的衣服又薄又破,还不如我们叫花子穿得厚呢。我们每日都会见到大军们掩埋被冻死的大军尸体,我们都奇怪,天这么冷,大军为何还不穿冬衣呢?”
曹娴又叹一口气:“今岁天气反常,北方早寒,军需冬衣不及调运,前几日又突降大雪,道路阻塞,冬衣更是难以运抵军中,将士们没有冬衣可穿啊。”
铁蛋忽地站起身来:“我这冬衣太脏太破,不过好歹还可遮寒,恩人若不嫌弃,我把它脱给您,我不冷,只穿内衣便可。”说着就以双手解带。
曹娴急忙摆手:“快快住手,你整日在外流浪,不穿冬衣怎么能成?我衣服尽管单薄了些,还有军帐车驾御寒呢。你要再脱,我可生气了。”
见曹娴坚辞不受,铁蛋只得作罢,想想又道:“大军既是衣服单薄难以御寒,何不在行军路旁堆起柴草,燃火取暖呢?我们叫花子遇有太冷的天气,就常常燃起火堆取暖呢。”
曹娴一听就笑了:“你这主意倒是不错,只是,大军匆匆行军赶路,无暇刈柴生火呀。”
二人正说着话,侍卫送来了饭食:一只木托盘里盛着的一只热气腾腾的羊大腿。
曹娴对铁蛋道:“快吃吧,定要吃饱。”
铁蛋看看羊大腿再看看曹娴:“您也吃吧。”
曹娴起身端起托盘递向铁蛋:“这是给你的,快吃吧,我稍后待皇上回来再吃。”
铁蛋不再推让,抓起羊腿即大啃大嚼起来。只一会儿工夫,就狼吞虎咽地把一只羊大腿啃光了。
曹娴关切地问:“可吃饱了?若未吃饱,我再让侍卫去拿,定要吃饱。”
铁蛋点点头又摇摇头:“吃饱了,都撑得慌了,再也吃不下了。”
曹娴站起身来:“那好,大军将士马上就要启程,我也不留你了,你走吧,多多保重。”
铁蛋抬起破烂衣袖抹抹油腻的嘴巴,起身向着曹娴深鞠一躬,直起腰时,双目中已淌下两行热泪,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默然转身走出了御帐……
铁蛋前脚刚走,李世民后脚就回到了御帐内。匆匆用过早膳,君王一声令下,大军继续启程赶路。行至午后,天空云层越积越厚,很快就阴得如深潭般沉黑。冬季昼短夜长,加之天阴,未时刚过,四周就一片黑沉沉的了,天气也越发寒冷起来。大军将士在这沉黑寒冷的旷野中艰难跋涉着。
忽然,前方道路两旁亮起了火堆,而且火堆越来越多,每隔十余步就是一堆,在不断地向前延伸。不多一会儿,路的两旁就展现出两条长长的火龙。熊熊燃烧的火龙,为正在行进的大军将士们带来了温暖,带来了光明。
此时,骑马行进中的李世民自然也看到了这胜景奇观,也感受到了温暖与光明,急命御前侍卫前去察看,那为大军将士燃火驱寒的都是什么人。
侍卫领命去了,很快就返回向李世民回奏:“那些抱柴燃火之人皆为乞丐。”
“乞丐?”李世民的目光在火焰映照下闪闪烁烁,“共有多少人?”
侍卫回答:“卑职问过其中二人,回说有一千余人。”
“一千余人?”李世民的目光中更多了一层疑惑,“此地怎会有如此众多的乞丐?”
侍卫略一愣神:“这个……卑职不知。”
李世民转向身边的曹娴:“今岁畎亩丰稔,此地乞丐却如此众多,说明朕还是未能治理好这个国家呀。那众多乞丐不但不怨朕,反倒甘冒严寒为朕的将士刈柴燃火御寒,令朕何其赧颜!”
曹娴忙劝解:“陛下不必过于自责,此地乞丐众多,其中必有他故,待大军晚间扎营之时,陛下可向其问明原委,再作定夺。此时众丐定已腹中空空,可于晚间大军扎营造饭之时,赏赐他们一些军食,以为抚慰。”
李世民点头道:“爱姬所言甚是。”马上回过头命令侍卫,“传朕旨意,命诸军晚间扎营造饭之时,由各军将军亲赐军食与众丐享用!各军要架好备用军帐,供众丐过夜!”
侍卫领命而去,刚走出两步,李世民又道:“等等!命诸军将军询问一下,那众丐缘何为我大军燃火驱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