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曹富荣起来草草吃了些前一天的剩饭,然后唤醒熟睡中的杏儿,就赶去出海了。张氏过世之后,每天做饭的差事自然就落到了杏儿的身上。曹富荣不忍心过早地把正在长身体的女儿唤醒,所以就凑合着吃了些前一天吃剩的冷饭,可他在出门之前又不得不把女儿唤醒,她怕自己一走,女儿睡过了头,做饭晚了误了饭时,从而遭到两个弟媳的斥责。
杏儿起来后,又唤醒了娴儿。母亲在世时,每天早起熬粥,都是由母亲管着往锅里添水下米,并且不停地用饭瓢搅锅,杏儿只管烧火。在整个熬粥的过程中,搅锅是一道重要工序,一旦搅得不及时,粥就会巴锅煳锅。母亲不在了,由杏儿自己又烧火又搅锅,就颇觉顾不过来,稍有不慎,就会煳锅,进而遭到婶娘的斥责,所以她不得不把娴儿也唤醒,好帮她烧火。
姐妹二人一个在灶下烧火,一个在灶上搅锅,正忙得不可开交呢,甄氏出现在门口:“杏儿,今日天气晴好,来帮二娘晒晒被褥。”
杏儿看看甄氏又看看粥锅,有些犹豫,她怕一旦停止搅锅,时间一长,粥会煳锅。
甄氏见状,马上沉下脸道:“怎么,二娘使不动你?快来!”
杏儿只得放下饭瓢,心想快去快回,也许不会煳锅。她急急地来到甄氏的卧房内,把被褥一样一样抱到房前搭在绳子上。她本想快点把这事做完然后赶快回到灶上搅锅,谁知甄氏竟是没完没了,晒完了被褥,又要晒衣裳,而且嫌这晒得不对那晒得不好,以致杏儿迟迟回不到灶上去。
“大清早的嚷嚷个甚呀,还让人睡觉不?”程氏散乱着头发打着哈欠走出门来埋怨道。
甄氏边用手拍打着被子边道:“睡了一夜,尚未睡醒啊?不怕把头睡扁啊?”
程氏嗔道:“说甚哪?”一见满绳子的被褥衣裳,“哟,被褥衣裳都晒出来了?”
甄氏随口应着:“是啊,没见今日天气少有的晴好么?”
程氏仰头看看天空:“嗯,天气确是不错,杏儿,把三娘的被褥衣裳也都抱出来晒晒!”
此时杏儿抬起下巴抽几下鼻子:“呀,莫不是粥煳——”
她话还没说完,只听娴儿从堂屋门口跑出来喊:“姐姐,粥煳了!粥煳了!”
杏儿急忙扭头向堂屋门口看去,只见团团烟雾正从堂屋门口上方涌出,她急忙把手中衣物往绳子上一搭就拔腿向堂屋门口跑去。程氏也迈动细碎莲步跟了过去。
甄氏一边不紧不慢地抻一抻杏儿未及晒好的衣物,一边扭头望着杏儿跑去的背影,唇角撇出一抹得意的冷笑。
急匆匆跑进堂屋的杏儿被吸进的一口烟雾呛得连咳数声,眼睛也被熏得泪流不止。她退后一步用衣袖擦擦眼睛朝屋内看去,只见满屋烟雾迷漫,透过烟雾看灶上,见灶上锅盖周围不断往上冒着青烟。
手捂口鼻站在堂屋门外的程氏高声道:“还愣着做甚?快!往灶坑里泼水,把火浇灭!”
杏儿如梦初醒,急忙冒着烟雾从屋内拿过脸盆从门边水缸里舀出大半盆清水往灶眼里泼去,只听轰地一声炸响,大量混合着柴灰的烟雾从灶口喷射而出,顿时布满整个房间。紧接着从东屋传出曹母一阵咳嗽声,待咳嗽声停了,只听曹母道:“不中用的东西,怎么做饭哪?想把我老婆子呛死么?”
程氏在门外躲闪着烟雾道:“听听,把老太太都抢着了。杏儿,我问你,怎的把饭烧成了这样?这还能吃么?”
杏儿怯怯地说道:“我正搅锅呢,二娘让我去为她晒被褥衣裳,没人搅锅了,粥便煳了。”
此时甄氏迈着悠哉游哉的步子走过来了:“哟,这是怎的了?怎冒出这大烟雾?”
程氏不满地看她一眼:“你还问呢,杏儿正在烧饭,你怎能喊她去为你晒被褥?没人搅锅了,粥才煳成这个样!人家这里早饿了,正等着吃饭呢,这倒好,粥煳成这个样,还能吃么?”
甄氏朝程氏凤眼一瞪:“得了!你啰嗦个甚?我这都是为了你,你傻呀?”
程氏听了这话一愣,眼睛疑疑惑惑地看看甄氏又看看杏儿,想了想,仍是不明就里。
甄氏不再理她,转向呆立在堂屋的杏儿:“好哇,杏儿!向你三娘告二娘我的刁状是么?你去晒被褥了,便没人搅锅了?那娴儿呢?”抬手一指怯怯地站在墙边的娴儿,“娴儿你不能搅锅?为何不搅?你讲!”
此时的娴儿满目惶恐之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此事不怪娴儿!”杏儿涨红了脸道,“娴儿是初次帮我烧火,她还不知停下搅锅粥会烧煳。再说,她还小,还不会搅锅呢,即便会,也只够得着半边锅,够不着另外半边锅。”
甄氏眉眼一肃:“你敢顶嘴?你好大胆子!你说她还小?已八岁了,还小?还不会搅锅?即便只够得着半边锅,不是也未曾搅么?”
程氏随声附和:“就是,即便只够得着半边锅,若是搅了,也不至于一锅粥都不能吃了。”
甄氏对程氏道:“去尝尝,粥还能吃么?”
此时堂屋的烟雾已渐渐散去。程氏走进堂屋。杏儿赶紧把锅盖揭开。程氏用筷子夹些粥放进嘴里,马上皱起眉头:“煳味儿太浓,不能吃了,须重做。”
甄氏走进堂屋也用筷子挑一些粥放进嘴里尝一尝,说道:“煳味儿是浓了些,若在以往是须重做,今日来不及了,吃过饭还有事要做呢,是耽搁不得的,只可将就吃了。”说到这里朝杏儿一瞪眼睛,“还愣着做甚?先给你奶奶盛上一碗送过去!”
杏儿从锅里盛上满满一碗粥,再拿上一双筷子走进东屋,返回后,又分别给甄氏和程氏各盛了满满一碗,然后朝门外招呼:“娴儿,进来吃饭。”
娴儿怯怯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杏儿正要给娴儿盛粥时,只听甄氏道:“你们两个,一个把粥烧煳了,一个顶嘴,皆当受罚,今日早饭每人只吃小半碗!”
程氏马上响应:“对,只吃小半碗!”
甄氏瞪她一眼:“那么大嗓门,还怕人听不见哪?”说罢暼瞥东屋门口。
程氏不服气地往下一抹搭上眼皮。
杏儿给娴儿和自己各盛了小半碗粥,姐妹俩眼含泪水把粥吃了。
这时甄氏走进东屋,对躺卧在炕的曹母道:“娘,您的两个孙女把粥烧煳了,您可吃得下?——哟,您都吃了?”
曹母道:“吃了。我是苦出身,什么难以下咽的饭菜没有吃过?不像你们,都是大户人家出身,讲究。这粥要是扔了便可惜了。只是,孩子们做事太不用心,须得好生管教!”
“您老说得对,是得好生管教!”甄氏说罢这话回到堂屋,对程氏道:“可听见了?老太太发话了,对她们两个须得好生管教!下面,该当你说话了。”说罢向程氏递个眼色。
程氏会意:“是啊,是得好生管教,便是要学会做事,不可白吃饭。杏儿,你去补渔网,补完渔网再做午饭。娴儿,你挎上篮子,去野外捡野鸭蛋!”
甄氏瞥一眼东屋门口,高声道:“捡来野鸭蛋给你奶奶补身子!”
娴儿眉睫微微蹙起,眼中盈满疑悸光色——她还清楚地记得四年前自己在野外被歹人劫持的情形。
杏儿道:“让小妹在家,我去野地捡野鸭蛋。”
“你?”甄氏眉眼朝杏儿一横,“你去捡野鸭蛋,那渔网谁补?”抬手一指娴儿,“她会么?”
杏儿蹙了眉不言声。
程氏问娴儿:“补渔网,你会么?”
娴儿慌慌地摇摇头。
甄氏道:“你看看,你不会吧?那便去捡野鸭蛋!”
杏儿一时急得眉睫颤抖嘴唇哆嗦:“那……那野地有坏人,专劫小孩,四年之前,娴儿便被劫持过。”
甄氏冷笑一声:“四年之前的事你也拿到如今来说?四年之前野外有坏人,如今便还会有?你见着了?”下巴朝娴儿一扬,“你,去捡野鸭蛋,此时便去!捡不来野鸭蛋,便莫想吃饭!”
程氏跟上一句:“对!捡不来野鸭蛋,便莫想吃饭!”
甄氏白了程氏一眼,程氏尴尬地咧一咧嘴。
娴儿心中惴惴地从屋内挎上篮子,走出屋门。
杏儿跟出门外,呼唤一声:“小妹!”
娴儿停住脚步,回身望去,见姐姐站在门外眼睛泪光闪闪地望着自己,顿时莹莹泪水夺眶而出。又见甄氏和程氏从门内走出,就赶紧回身,用衣袖沾一沾眼中泪水,接着往前走去。走出十几步远了,忽听侧旁有人一声呼唤:“娴儿,你去哪里?”
娴儿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急忙侧头循声看去,只见王婆婆正从王家门内走出,向着自己招手呢。
“王奶奶,您回来了?”娴儿心中一阵惊喜。
王婆婆几天前去了龙河湾女儿家,到昨晚才回来。
“你过来,奶奶问你话。”王婆婆又向娴儿招招手。
娴儿回头向自家门口望望,见二娘三娘都已进了屋,这才走到王婆婆身边。
王婆婆见娴儿胳膊上挎着篮子,微微蹙起眉头问道:“娴儿,你这是要去做甚?”
娴儿如实作答:“去捡野鸭蛋。”
王婆婆眉眼一跳:“去捡野鸭蛋?只你一个人去?”
娴儿点点头。
“谁让你去的?”
娴儿不言声,回过头望望自家门口。
王婆婆已从娴儿的举止神态上看出了答案,遂又问:“你爹爹呢?他可知道?”
“我爹爹出海了,他不知道。”
“来,你到奶奶家来,奶奶与你说几句话。”王婆婆说着回身向自家门内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有那两个女人在,老曹家便安生不了。”
娴儿又回头望望自家门口,见那里空无一人,这才跟在王婆婆后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