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在官场晋升,金钱人脉固然重要,但更要有真才实学,冷元勋失了清扬,身边正缺得力人手,但这个人重在得力,而非巧辩投机。
若说适才免除他们的责罚是化险为夷,那么这会儿便是真正的因祸得福了,王侍卫并未因冷元勋‘威胁’的话语而露出半分怯色,只恭敬拱手:“奴才多谢皇上恩典。”
处理完这段意外的插曲,冷元勋的目光重又落到不远处那扇脱漆脱到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朱红色大门上,淡淡道:“把门打开,带朕去见晴雨。”
南苑虽然破败,占地却不小,虽然处于圈禁状态,但大大小小的主子依旧可以择选独立的住处,侍卫们虽然无事不会进入院内,但大致位置还是知道的,是以快步来到冷元勋身前,躬身道:“皇上这边请。”
夜晚,皇宫中经常有人走动的地方自是早早便点了灯,但像南苑这种素来无人问津的地方,便没有这种待遇了,好在两个侍卫持了风灯在前面引路,又及时将路上凹凸出来的砖块踢开,才不至于有人被绊倒。
左拐右拐,眼见路越走越深,宫室也越来越破败,冷元勋忍不住微微变色,“晴雨怎么住的那样远?”
听到冷元勋的话,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到底还是跟在后面的王侍卫出言解释道:“皇上有所不知,会被关到这南苑的,自然都是身犯重罪的,可这罪,也分三六九等,虽然皇上只任其自生自灭,并未再下令难为他们,但所有人都会拜高踩低,自然是皇上最恨谁,他们就多折磨谁,像废太后废帝和废公主这种直系,也就只能住最破败的宫室,吃最破败的食物了。”这话可以说是十分露骨了,但临末,他还没忘了补充一句,“更何况,废公主曾经屡次伤害皇后娘娘,自然更不会有好日子过。”
别说在外人眼中,晴雨已经把曲灵栩得罪死了,就算没有,她娇纵跋扈多年,宫中受过她责罚的下人只怕数不胜数,往日碍于她的身份,那些下人就算再怨恨也只能忍气吞声,可如今虎落平阳,自然是人人都恨不得来踹上一脚。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也算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你倒看的清楚。”冷元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要再问什么,人已经来到一处矮小的庑房前。
“皇上,就是这里了。”
“晴雨一个人住在这里么?”冷元勋看着屋内那一丝若隐若现的昏暗烛光,忍不住微微挑眉。
“回禀皇上,废公主来南苑时,身边跟着一个侍女,就在今儿个午间,内务府又让两个侍女带了好多东西过来,如今四个人挤在一处。”
这件事,冷元勋在用晚膳的时候就听曲灵栩提及过,倒也不觉得意外,只淡淡道:“朕今天来南苑的事,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明白么?”
“是,属下遵命。”
如此交代了一句,冷元勋拾级而上,抬手轻扣房门,那门年久失修,闭合的并不严实,还未用力便嘎吱一声开了。
冬日严寒,屋里炭火供应不足,只勉强有几丝不甚真切的热气,如今门外的冷气骤然灌入,那点子热气也瞬间荡然无存,只有黑炭呛人的味道在空气中久久弥漫着。
落魄到如此地步,自然也没必要讲究所谓的主仆尊卑,为着抱团取暖,四个女孩儿齐齐蜷缩在仅有的几条棉被里,许是正说着什么俏皮话解闷儿,晴雨公主脸上尚带着两分未曾褪去的笑意,然而当冷元勋的面容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时,她脸上的笑意并着血色,齐齐褪了个干干净净。
原以为这一生,她都只能在回忆中才能再次见到他的音容笑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份仅有的回忆也会渐渐变得模糊,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那三个宫女皆是在晴雨公主身边服侍多年的旧人,自不会如侍卫那般不认得冷元勋,是以在短暂的惊愕后,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下床榻,齐齐跪到地上,“奴婢们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你们先出去。”话一出口,冷元勋才想起这里并没有闲置房间可供她们休息,这般衣衫单薄地站在寒冷的夜空下,少不得要冻出病来,是以又补充道:“天气冷,且用被子裹着吧。”
“多谢皇上,多谢皇上!”
晴雨木讷地看着侍女们走出房间,直到房门再次关上,依旧呆愣地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她其实很清楚,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真实的冷元勋,并非一个虚幻的影子,之所以迟迟没有开口,是实在不知道要如何面对。
若不是他的处心积虑,她如今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家公主,如何会零落成泥,落到如今这般连奴才都敢欺凌的地步?她不是没想过恨他,更是不止一次地暗暗发誓,如果还能有再次相见的机会,一定要亲手杀了他来泄愤,可是,当他真正站在自己面前时,那些所谓的蚀骨恨意,却如泄了气的皮球那般,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至于爱,早在知道冷元勋是自己亲堂兄那一刻起,晴雨公主心里那点最后的奢望就彻底灰飞烟灭了,念想虽然没了,可是‘爱’这种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在心底盘旋的久了,就如同在冰面上行进的冰刀鞋那般,渐渐有了惯性,要么继续向前滑动,要么不顾一切地紧急刹住,整个人重重摔在冰面上。
晴雨公主不记得自己摔过多少次,已经麻木了,但那些个七零八落的伤口却始终存在,无所藏匿。
冷元勋平静的眼波在晴雨公主身上打量一圈,不知是否是错觉,他只觉得几个月未见,对方身上那些个带刺的棱角被打磨的干干净净,甚至连那股与生俱来的凌人气势也统统不见了,她空乏的眼眸中没有嚣张,没有愤恨,有的只是看不到边的空寂。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心底亦平添了几分柔和。栩儿说的对,晴雨虽然有罪,但罪不至死。
那一瞬间,冷元勋对曲灵栩的感念又多了一分。
“你受苦了。”最终还是冷元勋先一步打破了沉默。
这样千篇一律的话,听起来的确干瘪了些,可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彼此相识多年,晴雨公主又时不时追在冷元勋身后,但两人之间的确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她理解不了他的冷漠,他亦没有心思去顾及她的热情,彼此,不过是看上去熟悉的陌生人。
“什么是苦,什么是不苦?”晴雨公主唇角扯出一丝苦笑,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淡淡的,“整日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不过是熬日子罢了,耐不住性子的时候偶尔也会想,不如一脖子吊死算了,倒省得受这些无休止的磋磨,可是,绳子拿在手里,我却没有勇气套下去,元勋哥哥,我真是个没用的人,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到底体内还流着一部分相同的血液,冷元勋看着眼前的晴雨公主,不知为何,竟回想起陈秀城死在自己怀里的场景,心不由一软,只见他脱下自己的貂裘,轻轻披到晴雨公主身上,语气亦温和了些,“上一代人的恩恩怨怨跟你无关,你既没有伤害谁,自然不需要用余生来偿还罪孽,过了年,我会着人把你送到江南,那里山清水秀,你便忘掉过去,开始新生活吧。”
“你……你愿意放过我?”晴雨公主万万没有料到冷元勋会说出这番话,正如她没有料到对方会来南苑看她一样,待起初的震惊渐渐退去后,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不由摇头,“那个女人,她还真是个不记仇的。”
虽然她万般羡慕嫉妒恨,却不得不承认冷元勋对曲灵栩,是付出了所有真心的,所以,若曲灵栩不同意,冷元勋就算对她心存怜惜,也不可能放了她。
“那点恩恩怨怨,她不会放在心上。”其实在冷元勋踏进南苑之前,并未想过要这么快恢复晴雨公主的自由,但就在刚刚,他改了主意,因为他相信晴雨跟曲凤衍曲定邦之流是不一样的,她的本性并不坏,并不会做出极端之举。
“是啊,她有一心一意爱她的夫君,有母仪天下的地位,有万千百姓的赞誉歌颂,又怎么会在意我这个微不足道的手下败将。”晴雨公主眼眸中似有泪光闪烁,但终究没有落下来,只暗暗咬牙,好一会儿方才继续道:“元勋哥哥,你回去告诉她,即便她放我一马,我也绝对不会感激她的。”
冷元勋的真实身份,注定了即便没有曲灵栩,晴雨公主也是不可能跟他在一起的,所以,她可以不再恨她横刀夺爱后来居上,却也不会喜欢她,更不想再见到她。
“我会一字不落地转告她,保重。”冷元勋淡淡一笑,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