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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于文娟 沈雪 伍月(3)

严守一一边往外走一边支应着:

“知道了。”

这时于文娟睁开眼睛:

“那个叫伍月的是谁呀?她没想到接电话的是我,一上来,口气怎么对你那么冲啊?”

严守一心里“咯噔”一下,但他故作镇静说:

“噢,她呀,一出版社的,老逼我写自传,张小泉的学生,说话老没大没小。”

张小泉是严守一的大学同学。这种情况过去也发生过。出现不好解释的事情,只要说出一个熟人的名字,于文娟就不再深究。严守一说完,走出了家门。

但他没有想到,今天和往日不同。

4

严守一主持《有一说一》已经七年了。一张嘴,七年总说一个节目,说累了。这也跟大多数夫妻在一起没什么区别。刚主持节目的时候,像两个人刚认识一样,激动得有些过头,一上台,腿打哆嗦,嘴也哆嗦;说着说着,脑子会突然断电,眼前一片空白。一年之后,相互熟了,游刃有余,松紧有度,像骑着一匹马,奔驰在草原上,天地是那样宽阔。七年过去,马老了,人也老了,激情被草原磨光了,真成了一个牧民,放马成了自己的工作;站在台上,拿着话筒,像一个演员,每天都在演过去的自己;就好像在生活中,每天在演自己一样。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它跟夫妻在生活中还有所不同。生活中演自己是干转,对方会有感觉;镜头前自己觉得没劲,全国人民却觉得好,觉得比过去有激情时还好。大家相互熟悉了。大家喜欢在站台上接到熟悉的孩子,大家喜欢隔壁大妈的儿子,对陌生有一种本能的排斥。你没有激情在玻璃上滑过去,他们会欢呼你优美的舞姿;你想改变自己,首先他们就不答应。这还是他吗?隔壁家的那个孩子,怎么突然变得古怪了?在陌生的野地里瞎跑什么呢?那里挖不出金子。过去的严守一和观众达成了一个默契,咱们一块儿待着,谁也别动,就像共同嚼着废塑料的中年夫妻一样。严守一生气的不是全国人民不求上进,而是自己较不过全国人民的劲。这就应了大家跟他开玩笑时说的一句话:

“你的嘴不是属于你自己的,而是属于全国人民的。”

这也是严守一从镜头前走下来,在生活中不爱说话的原因。这也是他和于文娟共同沉默的另一个讲不出口的理由。是全国人民把严守一害了。在电视上天天演自己,在生活中就不愿再演了。

七年前,发现严守一,把严守一推向主持人位置的人叫李亮,当时是电视台的一个副台长。李亮看中严守一的并不是他的脸,严守一是个大扁脸;也不是他的嘴和谈话,而是他说话时的一脸无辜。“有一说一”,咱让一脸无辜的人说出来。当时电视台所有栏目的主持人,都长得跟新闻节目的主持人一样。李亮也算力排众议。但半年前,李亮因为一台晚会的赞助问题被检察院逮捕。李亮在生活中多坚强啊,演得多像啊,但一戴上镣铐,马上露出了本相,开始顺嘴秃噜,说出他十几年的经济问题,十几年贪污二百多万,蹲了大狱,上了报纸。这也让严守一始料未及。始料未及不是说他贪了污,不是说他变了场就演不下去,而是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连污都不会贪呢?严守一特想哪天到监狱看看李亮,但因为自己这张脸大家太熟悉了,又没有这个勇气。

严守一拿上自己的手机,和费墨匆匆赶到电视台,已经比预定的时间迟到半个小时。录制现场,观众早入场了,有些烦躁不安。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孩子,孩子闹着要撒尿。《有一说一》栏目的现场乐队,正在即兴敲打一首轻音乐,给严守一补台。几只空中摄像机的长臂四处挥动,在寻找机位。严守一让化妆师简单在脸上扑了一下粉,穿上大家熟悉的那件花格子西装外套,匆匆上了台。这时大灯亮了,严守一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大家,今天我迟到了,路上有些塞车。当然塞车不是主要原因,而是赶到电视台门口,碰到一个女主持人。她叫什么我就不告诉大家了,她拉着我的手,又谈了一会儿心,让我忘了时间。但大家知道就行了,录完节目,别到处乱说。”

演得还行,大家笑了。现场开始平静下来。严守一:

“许多朋友是第一次到《有一说一》,在录制节目之前,我事先给大家说一下,现在明明是白天,但我一会儿要说成晚上,因为我们的节目首播是晚上,在我黑白颠倒的时候,请大家不要笑。”

大家又笑了。烦躁的气氛一扫而空。每个人的身体和心情都得到了放松。但这段词严守一已经说了一千多遍。严守一说烦了,但每一次热场的时候,现场的观众都是第一次听到,都会哄堂大笑。这也是严守一和现场观众的别扭处。这时所有摄像机的红灯亮了,严守一开始主持节目:

“大家晚上好,这里是《有一说一》,我是严守一。今天和大家讨论的话题是‘结婚几年是个坎儿’,这个节目的策划是我们这里新来的女大学生小马,她现在还没有结婚。”

众人又笑了。严守一对这种利用调侃别人获取利益的手法也开始讨厌,但它在节目中屡试不爽。严守一:

“在讨论开始之前,我先向大家和电视机前的观众做一个检讨。上次在‘如今我们没发明’这期节目中,我把蒸汽机的发明者说成是牛顿。我们节目的总策划费墨先生,他是一名大学教授,和瓦特比较熟,便说蒸汽机不是牛顿发明的。刚才我给牛顿打了一个电话,牛顿也说蒸汽机比较平常,要发明咱就发现地球引力。看来我错了,在此我向广大的电视观众致以深深的歉意!”

严守一向电视镜头深深鞠了一躬。现场鼓掌,笑。

在严守一主持节目的时候,费墨和其他一些《有一说一》栏目的工作人员在导播室通过一排监视器在观看严守一的主持。当严守一说到费墨和给牛顿打电话时,众人笑了,都看费墨。费墨没有笑,皱了皱眉:

“自己不用功,偷别人的。”

女编导小马:

“偷谁了?”

费墨:

“人家姓崔,那才是国嘴。电视上学他的有几千人,但只学了个皮毛。”

说着说着火了:

“怎么只学皮毛,不学学人家的品质呢?”

监视器中的严守一:

“结婚几年是个坎儿?三年,五年?俗话说七年之痒。我现在结婚十年,已经过了这个坎儿,我主持节目倒是七年。现场有多少结婚七年以上的?”

观众中掀起一个高潮,人群中兴奋地举起许多手臂。严守一当头一棒:

“看来劫后余生的比例还是很高的。”

观众都笑了。这时费墨又皱了皱眉:

“还是有些心神不定啊。面儿上顺,心里还惦着别的。”

女编导小马:

“我怎么没看出来?”

费墨拍了一下小马的肩:

“要不说你没结婚呢。”

5

因为李亮出事儿,电视台开始对所有的编导和主持人进行职业培训。本来说只培训政治、法律和道德,因李亮出事儿,电视台又新提起一个副台长,代替李亮主持业务,这个副台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把业务临时加到培训上。四个方面,成了年底考核的标准。政治、法律、道德已培训三次,主持人的业务培训今天下午开课。严守一上午主持完节目,下午和一帮主持人赶到戏剧学院,像学生一样上台词课。教室是个普通的阶梯教室,翻板椅有一半是坏的;长条的课桌起了皮,上面有学生写的污言秽语;四周的墙壁也起了皮,如同人患了癣疥;教室又在一楼,背阴,显得又脏又冷。接受培训的主持人一共有二十一个,分布在电视台的各个栏目。大家都是以说话为生的人,或者说,都是不拿话当话的人,现在又来培训说话,便显得有些滑稽。由于大家天天在镜头前说话,都是名人,但名人一个人走出去是名人,如同骆驼来到了羊群里,现在骆驼跟骆驼挤在一起,也就无所谓高矮胖瘦了。看着寒酸的教室,大家都有些新鲜,似乎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大学时代。同时又埋怨李亮,怪他连污都不会贪,或者说意志不坚强,自己出了问题,连累大家也来陪绑。走进寒冷的教室,也如同走进了监狱。

电铃一响,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教师走上讲台。女教师披肩发,大眼睛,高鼻梁,瘦身,让人眼前一亮。寒冷的教室里,似乎突然温暖许多。但女教师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看到众人,似乎看到个空教室。严守一看她的神情像新闻节目的主持人,倒没什么感觉。严守一身边坐着“激情三十七”的主持人马勇,似乎有些兴奋。马勇长得一副猪相,扫帚眉,三角眼。但正因为长得丑陋,一说话观众就笑。马勇捣了捣严守一的胳膊,胖手指了一下台上:

“原来是个冷美人,如今可少见。”

严守一:

“严肃点儿,这可是咱们老师。”

讲台上的女教师上来并没有讲课,而是像在中学一样,拿出花名册,开始一五一十地点名:

“杜亚男!”

杜亚男主持“开心剧场”。主持节目时,不管剧场开不开心,观众没笑,她先笑。不过她现在没笑,在下边老实答:

“到!”

女教师:

“吴大鹰!”

吴大鹰主持“夫妻家园”,是个大胖子。教室里没人回答。

女教师加重语调:

“吴大鹰!”

不知是谁使坏,小声替答:

“没来。”

女教师板起脸:

“跟谁请假了?”

那人继续代答:

“他除了主持‘夫妻家园’,还在外边串着情景喜剧,哪有工夫到这儿来呀?”

女教师脸上便有些恼意。想说什么,忍了忍又念:

“夏丹心!”

夏丹心主持新闻节目。教室里无人回答。又有人代答:

“采访中央领导去了!”

这时大家发现那个代答的人是郑百川。郑百川主持体育节目。解说词老出错。“中秋节刚过,我给大家拜个晚年。”“你看她们的短裤也很有意思,网球运动员的短裤是特制的,里面可以放好几个球。噢,她们穿的是裙子。”在社会上传为笑谈。现在又在使坏。女教师看了郑百川一眼,接着点名:

“马勇!”

一脸猪相的马勇像中学里的坏孩子一样仰起脸大声喊:

“到!”

声音在教室里回荡,大家笑了。女教师看了马勇一眼,继续念:

“李萍!”

郑百川又多嘴:

“她下午没节目呀,肯定是该来,没来。主持读书节目,本身就不爱读书,这哪成啊?”

女教师脸上没有表情,念:

“严守一!”

这时严守一裤兜里的手机哆嗦起来。进教室之前,他把手机的铃声改成了振动。他边掏手机边慌忙答:

“人在呢。”

女教师抬眼找到他,念:

“崔大朋!”

崔大朋主持少儿节目,四十多的妇女了,天天头上插两只兔尾巴装小,这时操着童腔答:

“到!”

……

女教师合上花名册,看着大家:

“我们这个班应到二十一人,实到十一人,没到的都算旷课!”

教室里的人都幸灾乐祸地笑了。沈雪看了众人一眼,接着话入正题:

“我叫沈雪,是你们这期台词短训班的老师。第一天开课,近一半的人没来。没来的已经违反纪律,就不说了;来的,我从你们的神情也可以看出来,好像辅导没有必要。你们主持的节目我都看过,我不想评价你们节目的内容,我想说的是,你们的台词说得都不规范。一个是发音,一个是吐字,都是说话最基本的。按照我们学院的要求,一个演员,站在舞台上,不用麦克风,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应该送到剧场最后一排观众的耳朵里,否则就是对观众的不尊重……”

马勇又小声打岔:

“老师,你说的是十九世纪吧?”

但沈雪没理马勇,而是走到正低着头看手机的严守一身边。严守一刚收到一条短信,正在回复。沈雪:

“严守一,课堂上不准打手机,你知道吗?”

突然有人在头顶上说话,把严守一吓了一跳。他忙将手机合上,仰起脸笑着答:

“沈老师,我只是看看,没打。”

沈雪环视四周:

“我知道你们都是名嘴,我尊重你们,但,我希望你们也尊重我。”

这时严守一多了一句嘴:

“沈老师,没谁不尊重您。赶紧讲课吧,不然一会儿就下课了。”

没想到沈雪认真了,眼睛盯着严守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严守一倒有些结巴:

“我,我没什么意思呀。半堂课过去,怪话全是他们说的,我一直没吭声,没招您呀。”

接着不理沈雪,继续低头回短信。没想到沈雪脸色铁青,一把抓过严守一的手机,从窗户扔了出去。幸亏窗外是草地,否则早摔裂了。沈雪:

“我告诉你们,这是大学,不是你们电视台!”

把手机突然抓过去扔了,是严守一没有想到的。严守一也火了,“呼”地站起来,指着窗外:

“沈老师,我上过大学,我认为您应该把它给我捡回来!”

教室里所有的人都愣了。僵持一分钟,沈雪转身走出了教室。两分钟后,严守一的手机拿回来了。沈雪将手机拍到严守一的课桌上,指着门外:

“以后凡是我的课,你在,我走!”

接着眼中涌出了泪。这时严守一知道事情闹大了。所有主持人也觉得玩笑开得有些过分。郑百川、马勇、崔大朋纷纷上来劝沈雪:

“沈老师,别生气。跟小严,不值当!”

“小严就是属狗的,经不起玩,说急就急!”

崔大朋将严守一推到讲台上:

“马上写检查,就在黑板上!”

严守一也觉得应该给沈雪一个台阶,不然就显得自己太小气了。何况他还着急回手机里的短信,短信是清早担心的“鬼”发来的。于是在黑板上用粉笔写道:

沈老师,我错了。清早出门的时候,我妈就跟我说,跟谁闹别扭,别跟老师闹别扭,不然考试会不及格。刚才一激动,忘了。

故意写得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大家笑了。沈雪也破涕为笑:

“严守一,你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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