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竞辰来学校找我去他家过年是除夕那天的上午。
西餐厅从除夕到大年初三放假。除夕的早上，我还在睡懒觉，恍恍惚惚听见有人打开寝室的门走进来，正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被子就被掀开了。我腾地一下坐起来，看见唐竞辰正扒着床边扬起脸冲我笑：“快起来，跟我走，到我家过年去。”
我揉揉眼睛怔了怔神，意识才清醒过来。没有暖气的宿舍干燥寒冷，一觉醒来嗓子总是疼得厉害，我拉过被子裹在身上喘了口气说：“不用了吧，这几天我还想好好在寝室里休息休息，你就别折腾我了。”
唐少把我的衣服扔到床上不以为然地说：“没说让你干活儿啊。大过年的，我怎么好把你一个人扔在寝室里，那你不是惨了点儿？再说我家里又不是没有你住的地方。快走，我可是把你当自己人才大老远地跑过来接你呢，你不去那就是不给我面子。”
我推不脱唐少的盛情，也不曾想到他为了当初的一句随口的邀请今天竟真的跑过来，我的心里不是没有感动。加上自己还真不知道过年这几天该怎么过，迷迷糊糊地一时间没有想那么多，于是就不再推脱，穿好衣服跟他下楼。走到学校门口，唐少在一辆桑塔纳跟前停下，掏出车钥匙打开车门说：“家里的那辆巡洋舰让我给撞了，今天只好开这个接你，多担待哦。”
我一时间没听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就是上次你爹坐的那辆丰田？你给撞了？什么意思？”
“嗐，上星期我开那辆车带着小愈去玩，停车的时候把车前灯撞碎了。你知道过年这段时间修车行根本就排不上队，所以只好把以前的这辆桑塔纳开出来用了。”他说着发动车子，系上安全带。我坐在副驾座上吐吐舌头说：“拜托，你拿驾照了没有啊，就敢开车上街。要是被交警逮住怎么办？”
“呸，我干吗非要让交警逮住呢？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巡洋舰的车灯是我开回小区的时候给碰的，纯属运气不好，别怀疑我的开车技术啊。”唐少的心情似乎不错，又笑着说，“碎碎平安呗，回头我把驾照拿了不就得了。”
“但愿吧。”我抱着手正襟危坐，一副不放心唐少技术的样子。这辆车似乎很久没有开了，发动时噪音很大，暖气也是时出时不出的，狭窄的车厢里有一股刺鼻的机油味，我不禁捂住鼻子问唐少，“嗳，话说回来，你这车是不是比你的年纪都要老了。”
“说什么呢。你可别小瞧这辆桑塔纳，当年买的时候花了二十多万呢，我爸就是开着它创业的。后来二〇〇九年家里买了新车才闲置下来的，我平时就拿它练练手……”唐少凑过来故意神秘兮兮地说，“这车的质量能甩现在市面上国产车几条街，碰倒是被碰过几次，都是小擦撞，我都没敢和我爸说。不过你放心吧，绝对能跑。”
“行了行了，你越说我越觉得悬，”我拍了他一下说，“开吧，全当我舍命陪君子了。”
唐少嘿嘿一笑，说一声“那您就瞧好了吧”，踩离合器、挂挡、放手刹，一点油门，车子就驶上了马路。
是个晴天，积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驶进市区之后，路面上的车辆明显增多，微微有些拥堵。我一直担心唐少会被交警扣住说他无照驾驶，不过看到他开车的样子倒是有模有样，也就渐渐放下心来，想来是唐少为了寻我的开心，故意那样说的。
安全起见，唐少开得并不快，到达他家所在的小区时已经快九点钟了。停好车之后，我想着就这样空着手去唐家是不是不太好，于是就和唐少商量要不要买点儿果篮、牛奶什么的。唐少倒是大度，一挥手说：“买什么东西啊，真是见外。家里的年货都办齐了，人到了就行。”看着我有些紧张的样子就又说，“要不你就买点儿燕窝鱼翅双头鲍什么的好了。肖萌你看你，老这么客气我可要不高兴了。”
于是我也就不再坚持什么，跟在他后面上楼。唐少并不明白，我推脱不去也好，紧张也好，并非是因为觉得空着手难为情，而是我见到李艾自我介绍是免不了的，如果她认出我就是当年在故乡家属院里的那个小男孩儿，那么我一直对唐少隐瞒我和李艾其实一早就认识的实情就会暴露，那时候我想象不到场面该有多尴尬。
但事已至此，我也找不到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抽身而退，只能看着唐竞辰敲门，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要是唐少真的因我对他的隐瞒而发怒的话，大不了我转身就走便是。我虽然珍视同他之间的友情，但我和李艾之间的故事，是在认识他之前就已经确立了的，这一点我无法更改，而且在那时，我也根本不知道李艾会是他的继母。
唐愈开的门，她穿着棉质印花睡衣，戴了黄色头套和手套。那时我自然不知道这是夜间保养的步骤，只觉得看起来有些滑稽。她在看到我之后有一秒钟的惊讶，但并没有表现出来，侧身把我们让进客厅说：“肖萌你来了，我说我哥一大早怎么不见人了，原来是接你去了。”
“那是，谁不知道整个学校里我们俩的关系最好，都同居半年了。”唐少一边说笑着，一边打开门口的鞋柜换了鞋，也给我找了一双棉拖，脱下外套倒在沙发上问唐愈，“咱爸呢？”
“已经起来了，在书房看报纸呢。你们来得可真是时候，我刚把早餐准备好。”她说着就往楼上走，“你们去洗手吧，我去叫爸爸吃饭。”
早餐是唐愈一手准备的，全麦面包、热牛奶、水煮蛋，超市里买的维也纳香肠，煎过之后味道很好，外加一大盘用橄榄油和胡椒拌的卷心菜和小番茄，既清淡又营养。可能是因为唐伟强不习惯喝牛奶，唐愈还专门给他准备了小米粥。我们三个男的落座动筷，唐愈看桌上的纸巾用完了，又起身去拿来一盒新的。
我这才明白唐愈在唐家为什么会这么受欢迎，在他们眼里，唐愈一定是个懂事勤快、乖巧体贴的女孩儿。唐伟强经常去外地跑项目，唐少在大学里，李艾估计一门心思放在女儿身上顾不上操持家务，而唐愈虽然在家里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如果她只要在家就去做这些的话，自然很容易赢得其他成员的好感。
当唐伟强知道唐少是自己开车去接我的时候，颇有些生气地说：“上次你把车灯碰碎的事我还没说你，今天怎么又开车出去了？简直是胡闹！”
唐竞辰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这不是因为罗叔回家过年去了嘛，这会儿街上怎么可能打到车。再说上次的事……”他有些理亏地小声辩解道，“只是没留神而已啊，我会不会开车你又不是不知道。”
餐桌上的气氛因此出现了冷场，我有些尴尬地看着他们父子俩对峙。不过唐愈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也不说话，径自吃着早饭，没有想要打圆场的意思。最后是唐伟强先开了口：“既然会开，那你有时间去把驾照考了。”
唐少嗯了一声，低头快速吃完饭，一推碗站起来说：“我吃饱了。”然后对我说，“肖萌，咱们开黑双排去。”
我跟着他上楼去了唐少的卧室，房间不大，但是十分舒适，家具和地板都是上好的材质，而且有一个飘窗，铺了整块的白色大理石，夏天里是可以躺在上面睡觉的，一头有一个小书架，放着笔记本电脑和很多画册、漫画杂志。墙上贴了一些照片，都是唐少小时候的样子，他似乎很不乐意照相，面对镜头仰着头、噘着嘴，气鼓鼓的。而唐愈的身影出现在他十一二岁以后的照片里，两个人站在少林寺的山门前手拉手笑得格外灿烂，两小无猜的亲密模样。
还有放在五斗柜上的一张合影，装在天蓝色相框里，照片里的背景我认出是海艺的校门，应该是他中学的时候。那时的唐少已经有了英俊挺拔的轮廓，一身牛仔装，骑了一辆单车，单脚支地。而唐愈坐在后座上，一只手环住哥哥的腰身，白裙子长头发，微微眯着眼睛，嘴角有静好恬淡的笑容，身体线条开始玲珑有致，让人完全有理由相信，她日后必将会是极美丽的女子。
什么叫金童玉女？他们就是。
唐少看见我注意到了那张照片，从身后走过来得意地说：“美吧。我跟小愈一起在海艺上学的时候，一直都是人气最高的组合呢，别管是男的还是女的，我们通杀。你看吧，”唐竞辰双手放在脑后靠着门对我说，“等今年小愈考到Z大，我们俩又可以继续倾倒众生了。”
我也笑：“不用等到下半年，你们俩现在已经倾倒众生了。你没看到你妹妹来咱们学校时那些男生的目光？一个个都跟狼一样。你小子呢？又不知道让多少Z大女生伤心欲绝啊。”
唐少嘿嘿笑着，我们打开电脑开始对战。一局终了重新选人的空当儿，我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家里就你们三个人吗？怎么没见你……后妈呢？”
唐竞辰随口说：“她女儿住院了，她要去陪床。”
“哦。”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显出一副关心的样子接着问，“这样啊，严不严重？”
“没事。”唐竞辰伸手往窗外一指，“就在那边的中心医院。人家女儿三天两头住院，所以她也就经常往那边跑，差不多把医院当成家了。”他语气里有了些许讥讽和不善，“反正我们都习惯了。”
“唐少，”我以局外人的姿态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们，不过到底是一家人，你这么说恐怕不太好吧。”
“那我该怎么说？又不是我让她女儿病的。再说我对她已经够好的了，你知道她女儿这些年来光治病就花了多少钱吗？”我看见唐少眉间闪过一丝不耐烦，立刻把话题转开，又问：“那她们过年的时候还回来不？今天都除夕了。”
“不知道。昨天才住的院，估计过年这几天不会回来了。”唐少说着把音量调大了一些，“我倒是希望她们别回来。家里如果没有她们，我才觉得这里像个家。不说这些了，一提我就烦。”
我附和地笑笑，没有再说话。音箱里发出嘈杂急促的音效，房间里回荡着重低音沉沉的鼓点儿。我盯着屏幕试图集中注意力，却还是忍不住朝刚才唐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天空因为寒冷而显出一种阴沉的铅灰色，中心医院的门诊大楼跻身于那片繁华局促的街区里。目光经过墙上的穿衣镜，我只看见自己表情复杂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