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过年，医院里的气氛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只是人比平时少一些，电子告示牌上显示着每个科室值班医生的名字。专家门诊大多已经停了，只有少数几个还敬业地出现在上面。右下角标注着春节期间休息的时间。偌大的门诊大厅里有些冷清，另一边急诊楼的情况则要好一点儿。
从门诊大厅的平面图上可以看到整座医院的全貌，内科住院楼在最里面。从这里过去，需要经过门诊楼和与之毗邻的急诊楼。穿过花园和绿化带，是中心医院的老建筑，一共八层，周围的绿化做得很好，爬山虎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只是没有叶子。而悬铃木和杨树的枝丫一直长到四楼的窗台下，若是在其他的季节，应该会有大片的树荫和绿意。而此时，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它因缺乏树木的遮挡而显得古朴陈旧，透着一种破败的气息。
住院楼里面却是另一番面貌，那些街市上嘈杂鼎沸的噪音，经过数道植物屏障的阻隔，传到这里时已经变得十分微弱，听起来像是垂暮的老者在絮絮低语，让人不由得担心起自己的脚步会不会惊扰到此处的静谧与安详。走廊的地面上铺着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常见的大理石方砖，黑白灰三色斑点纷繁错落，有一种水阴阴的质感。电梯是在原有旧电梯的基础上改造的，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从米黄色木门上的小窗看进去，暖气和加湿器让病房里温暖舒适，玻璃上有凝结的水珠滚落下来。现代化的诊疗设施一应俱全，安放在这样的环境中又多了一丝人性化的意味。
因此，我觉得把这里当作内科住院楼是非常合适的。和急诊楼里时常出现生命危在旦夕必须争分夺秒的场面不同，这里的缓慢和安宁很适合慢性疾病的疗养。虽然也有查房的护士不时进进出出，但是动作神态中也不见有太多的焦虑和慌忙。每一层楼梯的转角都有镂空的花砖贴在墙上，有利于大楼里空气的流通。我上楼的时候看见有人在那里吸烟，穿着粉蓝色冬季病号服，一听到有人来立刻把烟头踩灭，应该是医生不让抽，但烟瘾又上来了所以躲在这里吸一根。我冲他友好地笑了笑，然后从他身边走过去。
除夕下午，在唐家吃过午饭，唐愈去厨房整理，我和唐少坐在客厅看电视，距离春晚开始还有几个小时，电视里大多是与此有关的新闻。唐愈打电话给酒店想要临时更改外送的年夜饭的菜式。做完这些，她也在沙发上坐下，同我们一起看电视聊天。因了唐愈的存在，我总会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仿佛她坐在这里是为了要监视我。于是我起身对唐少说打算到附近转转。
街上的行人和车辆不算多，很多店面都已经歇业。无处不在的新年气氛在除夕这天显出一种反常的停顿，让人既觉得喜悦又有些怅然。在经过中心医院的时候，我几乎是不知不觉地就走了进去，直到走进住院楼里之后，我才恍然一愣，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如同鬼使神差。
我本想离开，但看到每一间病房门前都贴着一张卡片，写着病人的姓名、床位号码和主治医师的名字，这在无形中为我寻找陆小艾提供了便利，于是也就想索性见她一面，亲眼看看她如今的状况。同时我想把陆泽生的死告诉李艾。事到如今，我对唐家浮华背后的种种已经不敢再过多涉足，只想出于故交的情分提醒她提防唐伟强。而且我总觉得如果唐竞辰知道我与李艾原是旧时相识，一定会引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和矛盾，所以我打算请求她帮我隐瞒。而且这些话，如果今天不说，我不知道下一次单独见面又会是什么时候。
中心医院里东西各有一栋内科住院楼，几乎囊括了从心肾呼吸到神经消化所有的内科门类，而跑一个来回至多也就是两个小时之内的事情。于是我便从一楼开始逐层寻找陆小艾所在的病房，既然唐竞辰已经说了她在这里住院，而红斑狼疮又属于内科疾病的范畴，那么我应该能找到她。
我默念着陆小艾的名字，也或许她如今叫唐小艾。从一楼到七楼的卡片上都没有出现她的名字，直到我走到八楼的一间特护病房。
姓名：陆小艾
床位号：东802-1
主治医师：张建民
入院时间：2014.01.29
病房里的窗帘是拉着的，除了一盏壁灯和仪器的指示灯亮着以外，房间里十分昏暗，只能看见房间中央的病床上躺着一个人，被仪器包围着，无声无息。而那种可以遮住全部阳光的遮光布我在唐家也见到过，想来是和小艾的疾病有关。
总算找到了，我松了口气。手放在门把上，门并没有锁，轻轻一转就开了。但我的动作却在那一秒停住了，一想到我们已经有九年未曾谋面，九年，对于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来说，那是半生的长度，足够让我们在经历了太多的喜悦与哀愁之后改头换面。我眼前闪过九年前的李艾和九年后的李艾的样子，还有陆泽生。再想到小艾所患的疾病，一时间不由得悲从中来。我不知道那个曾经戴着花冠坐在河边礁石上迎着阳光微笑的小女孩儿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一如我不知道小艾是否还愿意见我。
在此之前，我时常想象我们重逢时的情景，然而当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我却又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紧张与不安。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说的也许就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很想见到她，但我也是真的很怕见到她。
就在我犹豫的当口，经过这里的值班护士发现了我，是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妇女。她抱着病历夹走过来问道：“小伙子，你找谁？”
我快速克制住自己暗涌的思绪，料想唐少也不会过来看望，于是故作镇定地指了指房门回应道：“我找陆小艾，我是她哥哥，她昨天住的院。”
或许是因为我的衣着和长相看起来比较朴实，抑或是护士了解小艾的病情所以心存同情，总之她没有为难我，对我点了点头：“哦，不过病人输过液已经睡了，我刚刚来查过房，你现在最好不要吵醒她。”
“我知道了。”我顺着她的话接着说，“阿姨，那我妹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她翻了一下手里的记录感叹道：“估计不太好。你妹妹年纪虽然小，不过病史已经很久了，我想你也知道这种病不好治。”她说着合上病历夹对我说，“具体的情况你可以去问她的主治医师张大夫，医生办公室在七楼楼梯口靠右第一间。”她给我指了路之后又说，“和她一块来的那个女的是你妈妈吧，她刚过去。”
我点头，谢过护士，按照她说的位置来到医生办公室门前。刚才光顾着找小艾了，并没有留意到里面有人在交谈。七楼和八楼都是特护病房，大多数空着，因而走廊里很安静，加上老建筑的隔音效果差，隔了一扇木门，我依然可以听见里面人的说话声。
“……如果你还是选择坚持治疗的话，就必须考虑手术的事情了。”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性声音，“虽然检查报告还没出来，不过从她昨天入院时所表现的抽搐和皮疹来看，很可能是急性发作，并且伴随浆膜炎和狼疮肾炎。我已经给她用了甲泼尼龙做激素冲击，环磷酰胺的剂量也加大了。但是她的血白细胞数量有没有维持在每公升三亿个以上，就要看检查的结果了。”
“那能不能把环磷酰胺换成环孢素？”是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虽然苍老憔悴，但我依然可以分辨出那是李艾的声线，她在听完医生的诊断之后说，“或者换成羟氯喹。”
“你说的这两种药，她恐怕都耐受不了。她长时间受激素和免疫抑制剂的副作用影响，体质已经极度衰弱。”对方笃定地否定了李艾的建议，“你要相信我已经在尽全力争取时间了，如果她全身性的感染仍然得不到遏制的话，我会给她做大剂量丙种球蛋白的静脉注射。但这些都只能暂时性地缓解病灶，而且越往后拖风险就越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躲在门外偷听着他们的对话，虽然完全听不懂他们口中的那些古怪的病症和复杂的药物名称，但从两个人的语气里也一样可以感受到小艾病情的凶险，恐怕时刻都会危及生命。那一个个我从未听过的名词就像一头头凶残危险的猛兽在脑海里狂奔而过，令人听来都觉得毛骨悚然。
“我明白，我会准备的。”李艾的声音很轻，却有着笃定的语气。
然后办公室里出现了沉默，时间如同静止一般。我还以为是他们觉察到我正在门外偷听，顿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心怦怦跳得厉害。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医生以一种不确定的劝说性的语气说：“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点，即使手术完全成功，也只能够延长她最多三年的生命，短的话也许只有一年，而且状况不会比今天好多少。你确定要动手术吗？”
“我确定。”
令人窒息的沉默继续蔓延着，直到医生说：“李艾，虽然是这样，我还是想劝你一句，你做的已经足够多了，有时候选择放弃也不是一件太坏的事情。而且你要清楚你自己在做什么，人有时候要学会给自己留条退路。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我已经无路可退了，而且我从一开始也没有想过要退。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这么做值得吗？”
“张大夫，请你体谅我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只要能让小艾多活一天，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门外的我虽然看不到李艾说这些话的表情，但是仅仅透过这些语言，我依然能够想象出她说话时的状态，决然坚定，破釜沉舟。
“唉……恐怕这已经成你的执念了，我只是害怕到最后你会把自己毁了。”医生叹着气说。
“事情还会比现在更糟糕吗？”李艾悲沉的声音穿透门板钻进我的耳膜，“我的生活早就被毁了。如果不是小艾还需要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张大夫……”她转而又说，“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我想你应该明白我是怎样的人，何必再说这些呢？”
“我就是因为了解你，所以才要问问你是否值得。”如李艾所说的那样，他们似乎已经认识很久，交谈中没有医护与病患家属之间常见的冷漠和程式化，男子的语气里已经有妥协，“好吧，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医生，既然这样我就不拦着你了。只是我一直担心，你前夫的事真的不会有问题吗？”他说着压低了声音仿佛是凑近了之后才说：“警察可都已经找过我两次了……”
李艾和张大夫交谈的时候，自然不知道门外的我正半蹲下来身体前倾，因为房间里的声音越来越低耳朵几乎贴在了门上。当我听到“前夫”和“警察”这两个词语的时候，身体几乎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幸亏我扶住墙才不至于撞开门跌进去。
在此之前，我始终以为李艾对于陆泽生的死和唐伟强的杀意是不知情的，但此时我已经感觉到事情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克制住胸口擂鼓般的心跳，生怕自己漏掉他们接下来说的某一个字。
“那件事情我已经查过了，只是一个意外。唐伟强不知道最好，我不想节外生枝。”李艾的声音变得出奇地冷静，不带一丝温度，让我越听越像是冰凉的蛇从门缝钻出来爬进我的耳朵，“警察那边你只需要坚持最初的诊断结果就好，他们找不到确切的证据，是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的。”
“可是……我心里总是不安宁。”张建民用犹豫的语气说着，“如果事情被捅出去……”
“你放心，就算真的到那一步，最不好过的人也是唐伟强。”李艾冷笑一声说，“你也知道，他想害我不是一天两天了……”
李艾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但是被张建民打断，他说：“李艾，你家里的事情我不想知道，我只是个医生。既然你能够控制住局面，那我也就不多说了，小心隔墙有耳。手术方面的事情我会准备，剩下的就看你了。”
“你放心，不会出问题的，我也决不允许出问题。”李艾仿佛是在宽慰张建民，也似乎是在给自己下决心，字字句句，冰块一样落在地上，透着一股寒冷的狠劲。而我因为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巨大的震惊和疑惑几乎将我冻结在门外。当房间里的脚步声往自己靠近时，我立即慌不择路地抽身跑下楼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