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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唐家的客房在复式的一层,和二层唐少房间的结构一样,也有着用白色大理石铺成的飘窗,但上面空无一物。或许是因为平时鲜有人来,布局摆设都已经有些陈旧,又是临时打扫的,自然显得仓促,微微泛黄的角落里残留着积了尘的蜘蛛网。暖气很足,氤氲的水雾从加湿器里冒出来,有流动的水声,窗户上有一层模糊的水汽。

我穿着唐少的睡衣躺下来。黑色铸铁床,席梦思床垫异常柔软,让平日睡惯了硬板床的我翻来覆去反而找不到最舒服的姿势。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半。短信微信加在一起也只有寥寥十几条祝福消息,半数还是系统或者是商家发的。比起晚饭时其他三个人手机聒噪不已的短信提示音,它在节日中的沉默让我有些失落。

于是我起身,踱步到窗外,隔了一层灰蒙蒙的玻璃看出去,此时的夜空烟火斑斓,影影绰绰,像是毕沙罗笔下的风景画。我在下午七点左右回到唐家,一路上的爆竹声尚只是间歇响起,却在入夜之后瞬间占据了整座城市。新年的钟声一响,一时间到处都是烟花绽放时雷鸣般的炸响,火光大作。仿佛欢腾的热闹喜庆在那一刻到达顶峰,到了此时也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隔了一层玻璃窗,外面的躁动听来就像是正下着雷电滚滚的急雨。

我不知道母亲此时是否已经睡下,春晚的中途我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她说故乡下了大雪,下午的时候刚停,现在有很多人在外面放鞭炮,和电视里一样热闹。她说现在家属院的这一茬小孩子她一个也不认识,但见了谁都会想起我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样子,好像院子里跑着闹着的都是我。她问我在哪里,我就说在同学家里过年。然后听她嘱托我一定要有礼貌,不要给人家添麻烦。我问她最近身体怎样,她就说去过医院,已经好很多了,不用担心。然后我们的对话就卡在了这里,彼此似乎都再找不到什么话题可说。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担心我就此挂了电话,又说了很多无关紧要的话,我握着手机一边听一边应着,心里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那时我站在唐家的阳台上,因为喝了点儿酒而觉得有些燥,风从拉开的窗户吹进来扑在脸上,夹杂着微微刺鼻的硝石味道。站在六层楼的高度,不远处还有更高的建筑,它们鳞次栉比地站成一座城市。每一间房子里都亮着灯火,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一辆车,在路灯的映衬下愈发荒芜。我想起以前在故乡度过的除夕夜,母亲大多会买一只鸡、一条鱼,在家里做几个菜。我们一边吃一边看电视,她会絮絮叨叨地说很多话,和我一起守夜到凌晨,我拿到压岁钱之后就去睡觉。第二天一早就起来,因为有新衣可穿。虽然快乐,但并不曾有更多的感受,因为年年如此,家家如此。

却是在这样的时刻,我站在别人家的阳台上眺望着这个陌生城市的万家灯火,母亲的目光就这样在脑海中一点点浮现。我突然无比怀念故乡那间被风雪寒冬困住的小房子。是因为始终身处其中所以无从感受,甚至长久以来都被一定要离开那里去往外面的世界过另外一种生活的念头所蛊惑,对母亲无微不至、喋喋不休的关心只感到反感和厌恶,却从没有意识到那时那地空气里、目光中满溢的温馨与安宁。

我最终没有再联系母亲,怕打扰她休息。拿着手机眺望片刻,所见的漫天烟花、万家灯火都令我想念自己的家。这是我第一次在外面过年,母亲不在我身边,我居然是这样地想念她。

然后我编辑了一条短信,刚写到一半,手机提示我收到了一条语音,点开来听到唐少有些含糊低沉的声音:“睡了没?我睡不着,想下来找你聊聊。”

我愣了愣神,然后回复他说:“好。”

很快我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过去打开门。我抬手打开灯,唐少穿了深蓝色的棉质睡衣闪身进来,晃了晃右手拿着的大半瓶五粮液,那是刚刚吃饭的时候剩下的酒,左手拿了两个玻璃杯,一只手指上挂着的塑料袋里装了油炸花生和五香牛肉。

这是我们在大学里常干的事情,有时候两个人都睡不着就干脆爬起来。寝室里断了电,我们于是借着楼下路灯的照明摸黑盘腿面对面坐着,就着花生米、牛肉干一类下酒的零食喝酒聊天,有时喝啤酒,有时候喝白酒。等到彼此都喝到微醺,倒头就可以睡到大天亮,是治疗失眠的好方法。记得有一次唐少搞来一瓶琴酒,英国产的添加利十号。我喝的时候觉得入口很淡,又是没喝过的洋酒,结果一斤半酒有一斤都到了我胃里。我昏睡到第二天下午,起来后头疼得像是要裂开。为此唐少还不时拿这件事涮我。

我看到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他是有心事想要和我聊。我也难以入睡,于是默契地笑笑,接过他手里的杯子和塑料袋,随手熄灭了灯。

“今天这顿饭你一定吃得超郁闷吧。”唐少和我坐到飘窗上,外面的灯火映亮他的侧脸,而另一边隐没在黑暗里,看起来就像是坐在光与暗交会的临界处。他往杯子里各倒了小半杯酒,举起一杯对我说。

“是挺闷的,我感觉你一直都在紧张。”我和他碰了一下杯,喝了一口酒,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当时我就想,要是能把你吃饭时的表情拍下来就好了,跟警犬似的。”

唐少也笑,大理石板在冬季很冰凉,而他的话也如同石板一样没什么温度。“我就担心我爸把他的事在饭桌上说出来,那样大家就都别吃饭了。”

唐少说得没错,年夜饭一共六凉六热一汤,是唐愈在一家很高档的海鲜酒楼订的,就我们四个人吃。其菜品的丰盛程度刷新了之前金桥的那顿,但同时也刷新了沉闷程度。唐伟强开了一瓶五粮液,让我们都喝一点儿。而他自己一上来就连饮了三杯,放下杯子龇着牙吸了口气,似乎是有话要说。那种姿态,不免让人想到当一个人有什么重要事情或者决定想要宣布却难以启齿的时候所应有的状态。唐少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担忧,焦虑地看着父亲。

唐伟强想说的事,唐竞辰知道,我也知道。唐愈或许是不知情的,但聪明如她,应该也觉察到饭桌上异常的气氛,起身给唐伟强添酒的时候动作顿时小心很多。

“辰辰,小愈,你们听我说……”唐伟强开口道,我看见唐少立刻一震,用一种惊慌中又有哀求的目光看着父亲。唐伟强似乎是看懂了儿子的眼神,顿了一下说:“辰辰已经考上大学,小愈今年也马上要高考了,你们都是大人了,要学会独立,遇到困难要尽量自己解决,有些事家里能管,有些事还是要靠你们自己的。”

“爸,这我知道。”唐竞辰接道,仿佛是在用暗语劝说一样,“大过年的说这个干吗?本来都挺开心的,有什么话过完年再说也不晚呢。”

“是啊,爸爸,我跟哥哥一直都在努力。等我考上大学,很多事情肯定是要靠自己的,你想对我和哥哥说什么呢?”唐愈听出来他们父子两个在打哑谜,于是也试探道。

“嗯,你们能这样想就好。”唐伟强说完,饭桌上出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好在电视里一片嘈杂喜庆,缓解了电视外的尴尬。过了一会儿他举起杯子对我说:“肖同学这几天就在这儿好好玩玩吧,叔叔过两天要去外地,就不能陪你们了,你在叔叔家随意一些,不用客气。”

我忙不迭地站起来和他碰杯说着客套话。唐少也问:“爸,你要去哪儿啊,过年在家好好休息几天不行吗?”

唐伟强否定了儿子的建议,摇摇头说:“年前跟T城的一家公司谈了一个项目,约好到初三再谈谈细节,我想尽快定下来。这样等年后资金一到位,情况就会好很多。”

唐伟强虽然语气不重,但我和唐少都能听明白他是把自己的事业都压在这单生意上了。唐少听了点点头说:“哦,那你让罗叔提前过来吧。你也别太在意,生意总是有时赔有时赚。”唐竞辰像是在宽慰父亲一样又说,“爸,现在有罗叔帮你,等我大学一毕业,也会帮你的。”

唐伟强显然对唐少的话很欣慰,他笑了笑说:“行,等你学业有成了,爸爸就把生意交给你,我给你做顾问。”

在那之后,饭桌上的气氛持续低迷。唐伟强虽然没有把话说破,但我们都仿佛隐约觉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尤其是唐愈,她不知道唐伟强到底想说什么,却又隐约能猜到答案,这答案或许是她所不愿听到、不能接受的,因而她一直沉默地坐在桌边,脸上有难以掩饰的疑惑和不安。

唐伟强喝了不少酒,饭菜却几乎没怎么吃。电视里播放的春晚成了房间里主要的声源,谁也没有真的去看,就放在那里任它响着闹着无聊着。九点一过,他就起身回房休息了。而从他落座之前开始,他的手机就一直不停地响,那时他坐在沙发上忙于回短信打电话,一边爽朗地笑,一边对着电话说新年好、给你拜年了、感谢之前支持还请以后多关照这一类的客套话,那些热络豪气的字眼儿被多次重复着,仿佛电话另一头的人都和他交情匪浅、友谊长存。但我却因为知晓了他的处境,在他挂断电话之后能够轻易地捕捉到他身上那种大势已去力不从心的疲惫。

我看见唐少在父亲离席之后悄悄地松了口气,但那种沉闷压抑的气氛却始终难以散去,就像是一片巨大的乌云笼罩在我们头顶,虽然暴雨迟迟没有落下来。

现在我们坐在飘窗上边喝边聊,回想起刚刚饭桌上的一幕,我对唐竞辰所表现出的态度不免有些不解,于是我问:“唐少,我知道刚才你是担心如果你爸把他要破产的事说出来,那你们这个年就肯定过不好了。但我不明白,如果你爸爸说的是真的,那么唐愈早晚都会知道啊。早点儿知道早作准备难道不好吗?你又何必那么在意早一天晚一天呢?”

唐竞辰探起身子打开一半窗户,冷风刁钻地往房间里灌。他点了一根烟,昏暗中他脸上像是结了一层霜,唯一活泛的只有他指间明灭的红色小花。他仰起头吐出一股青白色的烟雾,看着它急速散去,他用低低的声音说:“肖萌,你想过没有,如果我爸爸真的破产了,那我们这个家肯定就会散了。”

我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顿时哑言。这个重新组建的家庭本就危机四伏,如果唐伟强破了产,那么唐家人恐怕都会另寻出路吧。唐愈会怎样?陆小艾的病该怎么办?李艾又当何去何从呢?

我知道任何安慰的话在此时都显得肤浅,事情毕竟没有落到自己头上,我能想象出唐少的难过,但并不能真正体会,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我靠着窗壁看着他,顺着他的意思问:“可你不是一直都很讨厌李艾的吗?如果她因为这和你爸离婚,那只能说明她就是个嫌贫爱富的女人,你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唐少摇了摇头说:“李艾会怎样我一点儿也不关心,我只是担心小愈,她以前就受过苦,恐怕今后又要受苦了。”他说着又猛吸了一口烟,“她现在所拥有的,就是她一直想要的生活。既然我不能改变结局,那就尽量让她晚一点儿知道,能拖一天是一天。”

黑暗中,唐竞辰没有看到我惊讶的表情,我一直以为他是不懂唐愈的,以为他看到的都只是唐愈戴着面具伪装出的表象。然而就在此刻,他却轻易地把我一直以为只有我这个局外人才能看明白的实质说了出来。我们都喝了些酒,我不知道唐竞辰的意识是不是像我一样有些涣散,但我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在小愈来到这里之前,她是没有家的。你不会明白一个孤儿心里是多么渴望能拥有一个家。你别看小愈在外面好像高不可攀似的,其实她特别懂事,人也勤快,做家务也好,照顾家人也好,从来不说累不说苦。你不知道她有多在乎这个家。我这个人懒,从来不做家务。你能想象得出,这套房子里连地板都是她一个人跪在地上用抹布一点点擦干净的吗?”唐竞辰把头靠在墙上仰着脸说,“肖萌,你听着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但是你想一想,几年下来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换了其他人可能吗?”

酒精的坏处之一就是会瓦解一个人的自制力,那些平时心里想到但是不会说出来的话,在醉酒之后往往会变成掷地有声的语言。我想我是有些醉了,不然我不会哂笑着说:“唐少,灰姑娘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在入夜之后变成公主啊。你想想唐愈在外面的样子,她富有,她漂亮,她高雅,她有品位,她像公主一样不动声色又盛气凌人。人们都知道她是唐家的大小姐,却没人知道她的过去,所以对她不会有轻视鄙夷和不屑,只有羡慕嫉妒恨。这是一份多大的虚荣啊。唐少,你生来就是富人,但我不是。你不可能明白那些穷人家的孩子心里在想些什么。你觉得一个月几千近万块钱的生活费是理所应当的,反正花完了还可以再伸手向家里要。你一个星期不下馆子就觉得自己成熟了、会过日子了、知道节俭了。但你知不知道,有些人一年都不会去一次饭馆,他们从饭店门口路过心里都会觉得矮人一等。几百块钱对你来说或许是轻描淡写的,但对有些人来说却像是山一样可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你没有过过苦日子是不会明白的,你觉得唐愈是因为珍惜家庭的温暖和关爱才会那样任劳任怨乖巧懂事讨你们欢心。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她在乎的恐怕不是这个家,而是这种高高在上人人羡慕的生活。既然她已经摆脱社会底层的贫贱烙印成为名流,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去维持。”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多话,说完之后连我自己都愣住了,我有些紧张地看着唐竞辰,生怕他会因我这长篇大论的愤青之言而生气,同时也暗暗后悔自己被一直以来的嫉妒蛊惑了。我正思考着想要给自己找一个台阶把话圆回来,唐少却径自笑了起来。

“肖萌,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就算小愈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又有什么不对呢?你觉得我家里还有什么温暖关怀可以给她吗?”唐少说着摇了摇头,“没有,除了物质和虚荣,我们家什么都没有。”

我顿时为自己低估了唐少而汗颜,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甚至看得比我还要清楚。却又是为什么呢?他既不挑明也不说破,仿佛浑然不知,想必一定是有他的打算在其中的吧。我突然想起一直以来的一个困惑,既然今日话已然说到这里,索性一并问出来也好。于是我又给各自的杯里倒了酒端给唐少,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说:“唐少,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你爸爸有你,李艾有一个自己的女儿,你们家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为什么又要收养唐愈呢?”

如果有些语言是在心里压抑久了的,那么人在潜意识里是希望能够说出来,好给自己一个释放,只是种种顾虑会使之变成难以启齿的秘密,如同被人为地上了锁。而此时的磅礴夜色,迷离灯火,还有黑暗房间里我们同样微醺的醉意,一并化成一把打开内心的钥匙。唐竞辰接过杯子和我碰了一下,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开始了叙述。

“肖萌,也许你以为我生在这样的家庭便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是好的。”他的声音和烟雾一起飘散在温度稀薄的空气里,带了点儿嘲讽又有着反诘,“还记得咱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什么吗?谁也没有必要羡慕谁,各人有各人的难处罢了,当时我就觉得你说得很对。我妈妈去世后,父亲很快就再婚了,几乎连过渡的空隙都没有,所以我一度以为是他们联手害死了我妈。你一定也能想到,当一个孩子心里怀了恨会是什么样子,我用孩子的方式去报复,几乎不再和父亲说话,在家里摔东西、绝食,故意顶撞他们。现在想起来,我那样做除了加深他们对我的厌恶孤立自己之外没有任何用处。李艾起先其实对我不坏,可以说,在刻意讨好我,但是我从来不领情,我骂她,烧她的衣服,把她做的饭菜统统推到地上,甚至掀过桌子,也动过刀子。但是她却从不生气,无论我怎么为难她,她都像木头一样当我不存在。你能想象得到吗?肖萌,我恨她,恨她来我家里,恨她取代了我妈妈,恨她夺走了我爸爸,但我最恨的恰恰是她对我的百般挑衅毫无反应的样子,看起来温柔宽容,实际上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那时候我最想干的,就是痛痛快快和她吵一顿、打一架,好看看爸爸夹在我们中间会怎么办。但是她不,她看都不看我。我甚至听到爸爸对她说我不懂事,让你受委屈了。”唐竞辰说着把手架在额头上笑起来,“她压根儿就没把我当成对手,我连和她过招的资格都没有。等我发现自己已经被完全孤立的时候,她也已经大获全胜了。”

我听了不由叹了口气。唐少说得没错,孩子是没有好坏之分的,他们有时候刻意去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其实也不过是在用一种过激的方式来博取成人的关注。而成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被人爱或被人恨都不如被人无视更能令人感到挫败。李艾是个聪明女人,知道孩子最害怕的是什么,尤其是像唐竞辰那样长期处于家庭中心的孩子,自然更加难以承受。然而此刻,我看着陷入回忆中的唐少只是说:“也许李艾是真的不想和你为敌,你可曾想过她是否也有她自己的难处呢?若非没有自己的苦衷,谁又愿意和家里人过不去呢。”

“这我知道,她的难处就是她女儿陆小艾。”唐少说到这里,我的心跳突然漏跳了一拍,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听他继续说,“陆小艾生了很重的病,来我们家的第二天就送到医院里了。你可能想象不到,李艾那时候很漂亮,是个舞蹈演员。但她来我们家后,除了照顾陆小艾之外几乎不做任何事情,我知道她嫁给我爸爸完全是为了靠我们家的财力去给女儿治病,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爸爸明明知道却还是和她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肖萌,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大白天房间里也都拉着窗帘,还加了一层遮光布,就是因为陆小艾不能见光,所以家里一年四季一天到晚都昏天暗地的。而且那个陆小艾也不安分,明明不能见光却还想种花。李艾就把楼顶的阁楼改成花房,搭了玻璃顶棚给她一个人用,陆小艾去的时候把遮光帘放下来。我好奇想去看看,她就上了一把锁。”唐竞辰说着脸上显出讥讽的恶意,“就因为是她女儿种的,所以我连看一眼都不行。”

而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想,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同李艾做过六年的邻居,她当年是何等漂亮的女人,在我心中又是何等重要的女人。然而这些年下来,因了小艾的疾病,她的美貌早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副被岁月摧残折磨的形销骨立的躯壳。而小艾又是怎样呢?她小时候除了跳舞,最喜爱的就是花草了。以前去河边玩的时候,她最开心我摘来很多野花编成花冠戴在头上。六七岁的小女孩儿又怎会不喜欢呢?那些人们常见往往又说不上名字的花卉,像半枝莲、瓜叶菊、三色堇、九重葛,她统统认得,既说得出花语;也了解栽种的方法,想来原是陆泽生喜欢,在家里种了大量的花卉,小艾也耳濡目染,获益良多。而我在这方面则鲜有天分,经常把海棠当成樱花,把蟹爪兰当成仙人掌。

女孩儿爱花,和女子爱美一样几乎是天性,何况那时的小艾是那样地美丽聪慧。然而此时我只能悲哀地想,如果她能事先知道日后自己将会遇到怎样的疾厄和变故,又是否还会愿意降生于世呢?那些唯美伤感的电影里往往会出现这样的镜头,生病的女孩儿苍白如纸,脸庞依然有难掩的美丽轮廓,一握长发安静低垂,花都开了,风轻轻吹,她一个人坐在花间疲倦地笑着,令人看了心都会疼痛。可事实上,她所患的,是在发病之初便会毁掉容貌的恶疾。一个女子如果生得不美,那本身便是一种缺憾,何况小艾是曾经拥有过的,她因此而承受的痛苦,光想一想,就令人深切地感觉到命运的残忍和荒唐。

我想起除夕的下午在医院里隔了窗看见的小艾,她的身体陷进被褥,被众多仪器包围着,周身的昏暗像是深海,仿佛与世隔离一般孤绝寂静。这些年来,有多长时间她都是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环境中度过的?我忽然觉得病房里的那片昏暗就像是一道恶毒的诅咒,且在她有生之年找不到咒语可以破除。

而我除了悲悯,又有无可奈何的落寞。夜色行进到此时,天空幽深,云翳低沉,像是一张饱含了太多痛苦磨难而显得木然的脸。凌晨三点多钟,窗外的烟火和爆竹已经开始衰退,我也点了根烟低声说:“唐少,你难道不觉得陆小艾很可怜吗?你有健康的身体,可以和伙伴们爬高下低、追逐打闹,而她却随时都有可能有生命危险,只能出现在家和医院这两个地方。李艾在家里整天拉着遮光帘你觉得很厌烦,但你想过没有,那是因为连阳光都会伤害到她。唐少,也许你会觉得自己的生活不是那么快乐,但是你和她,甚至是我和她比起来,都已经拥有太多太多了啊。”

我以为自己有些说教的言论会引起唐竞辰哪怕一秒钟的反思,但他听了只是看着我轻轻笑起来:“肖萌,我从来没有觉得她很可怜,在那些时候,我其实是羡慕她的。就算她生了重病,就算她哪儿也去不了又怎样呢?不怕你说我做作,那时我甚至想如果自己也病了该有多好。也许我拥有的东西的确不少,但我最渴望得到的,她有,我没有。”

我没有说话,不知是因为我们喝光了大半瓶酒还是因为这场对谈让唐少揭开了太多往事的缘故,反正这个在学校里出尽风头又玩世不恭的少年此时此刻在我面前红了眼睛。面前的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有十几个了,一两个尚未熄灭的还在向上徐徐冒着烟,被冷风一吹就散了。依然是芙蓉王,金银相间的喜庆热烈,味道也很冲。

唐竞辰站起来,身体已经有些踉跄。他的目光向窗外的无边夜色延伸而去,表情被唇齿指间的青白色烟雾缭绕。那一刻,我立即想起在我们最初认识时无意间看见他清早在寝室里吸烟的姿态,是他热烈外表下的隐秘状态,那种说不出的茫然若失的孤独感在此时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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