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让我把那些发生在这场审判之前，徐亮被捕之后的事情说完吧。
二月十九日的晚上，人群中引起的骚动在徐亮被押上警车、唐愈径自离去之后很快平息下来。而我站在人民公园西门外的空地上，心脏因为徐亮的一句“姐，为了他你就这么恨我吗？”而跳动成那么汹涌的一个惊叹号。刚刚发生的这一幕太过迅疾，好像没等我确定是不是真的就已经结束了。
除了学校我无处可去，乘夜班车回去的路上，我发现自己的视线是模糊的，或者说我眼前的这个世界是虚幻的。那些炽热燃烧的璀璨灯火在我眼里只剩下一团闪烁跃动的光影，而街面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我仿佛置身于一座空城，大脑里除了无限凄厉的冷风在呜呜作响之外空无一物。从十三号我从故乡回到Z城至今，在这不足二十四个小时的时间里我所知道的、看到的、听到的，统统都像是一场诡异的梦魇。我根本来不及去思考去接受，它就已经直逼眼前了。
但我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境。
学校里已经到处可以见到学生走动的身影，情人节的晚上比起往常更是热闹许多。有的学生也趁着商机在学校里兜售玫瑰，草坪那边还有不少情侣集体用蜡烛在地上摆成心形来表达美好祝愿。但我与这一切都无关，似是一个被隔绝的存在。寝室里的暖气也已经开了，一进宿舍楼，那种夹杂着男生寝室特有异味的燥热空气便劈头盖脸地朝我扑来，几乎要在我冰冷的脸上结出水滴来。上楼的时候还有相识的同学问我：“嘿，肖萌，怎么没见唐少啊？今天头一节课老师点名你们俩就敢不去啊……”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哦，我们去市区了，他明天就过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或许我并不是为了要欺骗他，而是为了欺骗我自己。回到寝室我打开窗想让房间里因长期封闭而充满灰尘的陈旧气味尽快散去，被冷风一吹却又觉得也许有些什么的确已经避开我发生过了。我从未体会过那种感觉，被夹在现实与虚幻之间，心里有两个声音在拉扯，一个在极力地说服我这都是真的，承认现实吧，另一个却在极力地否定。房间里的日光灯明晃晃地照得人无所遁形，只是没有温度，地板上、书柜上、画架上落着的灰尘还在，一切还都保持着昨天我回来时顾不上打扫的样子。我突然感到一阵阵心惊肉跳的恐慌。
第二日，我和以前一样七点钟起床，洗漱，吃早饭，然后去上课。但这和往常并无二致的举动如今却令我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一个学期下来，我早已对唐竞辰的存在习以为常，不管是学习或者是娱乐，他通常都会同我一道，有时亦会有矛盾龃龉，但那似乎便是我的大学生活应有的状态。但此刻我内心怔忪空落，一天下来精神从没有一刻可以集中沉静下来，如同一个被困在孤岛上等待救援的落难者，每隔几分钟都要焦躁不安地环顾四周，看一看救援是否到达。早上我莫名地在床上醒着躺了很久，似乎再晚一会儿唐竞辰就会双手撑着床边引体向上，脸上依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给我一拳说：“肖萌你发什么呆呢？还不赶紧的？！”中午吃饭时我同样端着餐盘游魂一样地在食堂转了一大圈，坐下之后总感觉只要我一抬头，唐竞辰就会出现在我对面一把夺过我的筷子说：“洒家嘴里快要淡出鸟来了，走，咱去吃好的！”而傍晚在我经过操场回寝室的路上，我的耳边也总会幻听般地出现熟悉的口哨声，我如同被针扎了一样停下脚步四处搜寻，却怎么也见不到那个抱着球大汗淋漓朝我跑来的少年。
那份莫名强烈的失落令我始料不及。校园明明是原先的校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不曾改变；而这一天下来我所做的事也不过是对以往平淡无奇的日子的一种重复，并且，那时我也不是天天都会和唐竞辰在一起，有时几天不见也不会觉得有任何异样。但在二月二十日这一天，我穿过学校的回廊，便会想起他曾在这条回廊上对我说过的话。我路过图书馆，便会想起他当初在图书馆和别人争一本画册时的表情。我看见校园东北角的那半堵砖墙，就会想到他有时和我一起半夜翻墙出去喝酒时的情景。
就像是被棱镜所折射出的无数个镜像，我恍然发现偌大的校园内外唐竞辰的身影无处不在。这种发现着实让我惶恐，我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开始怀念他了。
那真正的唐竞辰如今又在何处呢？下午从学校最先进的多媒体教室上完课之后，我去了趟洗手间，那里的水龙头是感应式的，记得第一次用的时候我还丢了丑，但那天我把手放在水龙头下面，等了很久依然没有水流出来。
那一刻我甚至怀疑我自己是不存在的。
当天晚上，我在凌晨时分醒过来，黑暗中迷迷糊糊地觉得房间里有细微的响声，既像是一个人睡眠时所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又像是有人在来回走动而发出的动静。我顿时打了个激灵，以为是唐竞辰回来了，立刻腾地一下坐起来，跳下床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打开灯，但在灯光亮起的那一瞬间，如同魔法被破除一般，房间里立刻又是一片寂静，唐竞辰的被褥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不曾被动过。我不甘心，又推开门出去，昏暗的走廊上空无一人，窗外依然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沉夜色。
我颓丧地折返回去，掏出手机拨了唐竞辰的号码，回应我的还是那个冰冷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靠着书柜坐在地上，把唐竞辰发给我的那条短信调出来：“我往你的卡上打了一万，你先拿着用。小愈说等她开学了，就把放在海艺的钢琴卖掉，反正也快毕业了。兄弟，照顾好咱妈，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盯着这条短信狠狠地看，感觉心里像是破了一个洞，一切想法、念头、希望、需求统统从这个缺口沙子一样迅速漏光流尽，只留下一样：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母亲的脸。
然后我突然明白唐竞辰真的已经死了。
我被这样的确定命中心口，丢开手机捂住脸仰起头，开始哭泣。
是，我并非单单是为了唐竞辰而哭，更是为了我的母亲，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唐竞辰的死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已经答应等我回Z城就借给我十万块钱，但现在我还能上哪儿去弄到这笔钱来救我母亲的命？唐竞辰也许不会明白，当他告诉我他愿意帮我的时候，我内心的激动与狂喜简直就像是一个死囚在行刑前被赦免一样。那时我站在故乡的那座桥上，几乎可以看到有天使挥动着巨大洁白的羽翼飞过。
但现在，天使在降临之前就已经折翅，这个世界只在上苍无声的慈悲之中安详了一瞬间就被拉回到残酷的现实。我之所以那么执拗地试图逃避，恰恰是因为一旦我接受了这样的变故，那么下一秒我便注定要和绝望相对。唐竞辰的死从某种意义上似乎已经间接宣告了我母亲的死亡。那时那地我的心情比起当年李艾带着小艾突然离去时所感受到的绝望和疼痛更为直接，也更为深重，仿佛是溺水之人手中的最后一根稻草被波涛卷去，又像是落井之人眼前最后一丝光亮被落石遮掩。
我还以为命运已经放过我们母子了。
我该怎么办？就这么认命了吗？我深吸一口气爬起来，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一边克制住抽噎，一边尽可能地梳理已经乱如碎线的思绪，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唐竞辰肯借给我十万是因为唐伟强给他留下了一张一百六十万的保单，那么在他死后这笔钱将会落到谁的手里？是李艾，唐愈还是陆小艾？
想到这里，我立刻打开唐竞辰留下的电脑，逐字逐句地细细看完继承法，然后得到了一个令我颇为意外的答案：唐竞辰死后，李艾作为他的继母成为法定的第一顺序继承人，而陆小艾和唐愈则作为他的妹妹成为第二顺序继承人。因而这一百六十万元的巨款将全部由李艾继承（第一顺序继承人包括配偶、子女、父母。第二顺序继承人包括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其中法律中所说的父母包括生父母、养父母和有抚养关系的继父母，兄弟姐妹也同样包括同父母的兄弟姐妹、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养兄弟姐妹和有抚养关系的继兄弟姐妹。但当继承开始后，先由第一顺序继承人继承，第二顺序继承人不继承。只有在没有第一顺序继承人的情况下，才由第二顺序继承人继承）。
或许是冥冥之中命运有意垂怜于她，这笔李艾早已算计良久的巨额赔付在经历几番变故之后到底还是落到了她的手里。但纵使是如李艾那样心思细密顾虑周全的女子，恐怕在这玄奥的命运面前也只能望洋兴叹，穷极而虑也难以看破其中的机缘与脉络。在同唐竞辰分别时我还担心李艾会因这笔钱而对他有所不利，因此特意提醒他小心提防，然而命运无常、世事荒唐，我又怎么可能想到会从旁杀出一个徐亮将我原本已经能够看到希望的生活拦腰斩断。
但事到如今我并非全然没有一点儿希望。当初在向唐竞辰寻求援助的时候，我便想着如果他不肯帮忙的话那我接下来就会去求李艾。她同我乃至于同我的母亲都是旧识，在我的记忆中她始终都是善良的女子，我想如果她知道我同母亲目前所面临的困境，定然不会坐视不管。于是在第二日的上午，我便去人民医院找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