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过自己会再次来到这里。站在陆小艾的病房外，手里捧着在医院门口买的一束百合，透过门上的菱花玻璃能够看到李艾坐在床前的模糊身影。我腾出一只手已经抬起准备落在门上，却在那一刻突然感觉如鲠在喉。
除夕那天的下午，我就是在这里开始了我和李艾分别九年之后的第一次交谈，然后在回忆和现实之间做出了选择。我放弃在自己的童年中曾经带给我无限欢欣的李艾母女，转而选择在当下以及未来的人生中可能会带给自己实质性帮助的唐竞辰。事实上我的确这样做了，在他们双方一次次或明或暗的对峙中，我始终沉默地站在唐竞辰这边。我甚至一直努力让自己相信我之所以沉默是因为不忍心伤害李艾和陆小艾，但实际上我心里明白，那只是因为我不想让唐竞辰知道我同李艾原是故交。
在此之前，我原本一直以为自己是重情重义的男子，一直以贫贱不移的倔强姿态抗拒着世间一张张利欲熏心见风使舵的嘴脸。但在那之后我才明白，那些冠冕堂皇的自我安慰的背后，其实是我一直不愿承认并极力掩饰的虚荣和伪善，我的重情重义只是因为这份情义还不至于妨碍到我的未来，而我的贫贱不移也只是因为我还没有遇到可以摆脱贫贱的机会。
如果可能的话，我宁愿把我们之间的过去全部封存在过去里，仿佛我们从来就不曾认识过。因为这样的了悟令我羞愧难当，当她们母女正经受苦难的时候，我非但没有给予任何帮助，还因唐竞辰的存在一再视而不见。
于是此时我心里翻涌的难堪和难过，远远超过过年时我去找肖建斌求援的那次，毕竟在那些年岁里，她们曾经是我心里最最重要的人。事到如今，也许李艾根本就不想见我，而我也已经没脸再见她。但这一回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在我敲门之后等待李艾出来的那几秒钟里，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呼吸。原来命运带着我兜兜转转绕了这么大一圈，最终还是把我推到了李艾的面前。这道门虽然只是一层薄薄的木板，但一想到当它开启之后有可能会出现的结果，我就感觉自己仿佛站在生死的门边。
李艾看见是我，也微微有些发愣。她站在我面前用身体挡着半开的门，好像是在守护着身后的空间拒绝我打扰。我赶紧笑笑把手里的花举到她眼前说：“李阿姨，我来看看小艾。”
“她上午吃了药，刚刚睡着。”李艾接过花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身高只到我的下巴，我的视线可以很轻易地越过去，将近四十平方米的特护病房和我上次来时所看到的一样，依然是一间昏昏沉沉的暗室，四下透着令人压抑的安静。那张放在靠窗角落里的病床被闪着微光的仪器包围起来，从这个位置我看不到陆小艾睡着时的表情。
“哦……”我应了一声就被卡在了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想那时李艾一定可以从我脸上的尴尬看到我内心的焦急和无措。她走出病房轻轻掩上门同我站在走廊上，然后问我：“你有事吗，肖萌？”
“李阿姨……”我几乎立刻就想把母亲的情况告诉李艾求她能帮我一把，但我实在害怕她会因为之前我和唐竞辰的来往而拒绝我，也许即使我没有站在唐竞辰那边她也未必一定会帮我。毕竟如今我们只是多年前的故人，那些遥远的童年往事虽然对于我来说是弥足珍贵的，但对于李艾来说也许并非不可替代。我越是话到嘴边，这样的担忧就越是强烈，趁着李艾低头看那束花的时候我问道：“小艾她现在好一点儿了吗？”
“挺好的，上次抢救之后到现在一直没有恶化。现在还在恢复期，大夫说照她现在的趋势发展下去，估计到月底就可以进行手术了。”李艾说着轻轻笑了笑，有一种由衷的欣慰，“小艾一直很努力，我们都没有放弃。早上查房的时候还是小艾自己把最近的情况告诉大夫的。大夫说她现在还能保持头脑的清醒，对手术会有很大帮助。”
或许只有在提到小艾的时候，李艾原本平静到几乎麻木的表情才会出现些许变化，我仿佛可以看见她眼里闪过的光芒，灼灼的都是生的希望。
“那就好，我真为她高兴。”我嘴上这样说着，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色。李艾眼里的希望灼痛了我的眼。是，不管再怎么出人意料、再怎么莫名其妙，唐竞辰的确已经死了，那笔原本属于他的钱就落到了李艾的手里，得到了这笔巨款，小艾的病就得到了充足的经济保障。但我的母亲该怎么办？她现在正等着我带着唐竞辰生前答应借给我的钱回去救命。我不敢告诉她唐竞辰的死讯，因为我不知道李艾会不会兑现这则唐竞辰来不及兑现的承诺。不管是我的母亲之于我，还是小艾之于李艾，同样都是至亲至近的人，此刻我听说小艾的病情在一天天的好转即将在月底进行手术，心里的感受已经不能用嫉妒和不平来表达。
“肖萌，你有话要对我说，是吗？”我的闪烁其词和满脸酸楚都被李艾看见，花束的包装纸发出簌簌的摩擦声，她抬起头看着我问，“出什么事情了吗？”
“是的，李阿姨，我有话想对你说。我妈妈病了，癌症，乳腺癌，现在已经到了晚期。本来唐竞辰答应了我，等他拿到那笔保险金就借给我十万，但是他死了。李阿姨我知道我做了让你伤心的事情，你已经不想再见我了。但是能求的人我都求遍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不能失去我的母亲，我还没有报答她。李阿姨，你也是母亲，我想你一定能体谅我现在的心情，所以我求求你，帮帮我们。”
我以为我会对李艾说很多的话，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一定会有一次很长时间的交谈。从回忆我们当年在故乡的生活开始，再说到她离开之后的那些日子，然后我考上Z大来到Z城认识了唐竞辰，也就是在那个时间段里我母亲已经知道自己身患癌症却选择了对我隐瞒。或者我应该告诉她这些年来我对她和小艾的思念，告诉她我每时每刻都不曾忘记我和她们在一起时的幸福与快乐，我也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我们能在Z城再次遇见。我不知道当年她突然消失是因为小艾病了，更没有想到在我们重逢之后会接二连三地发生这么多事。
但实际上，我只用了一分钟就说完了我想说的话，那些和记忆有关的种种，我一句也没有提及。或许回忆过去真的是一件无能为力的事情，因为曾经的幸福都已经过去，而那些难过的时光再想起来也依然是难过的。我想李艾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否则她不会在生活已经如此艰难时，面对往事依然选择保持沉默。于是时至今日，若非我有事相求，我想我们真的已经无话可说。
李艾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只是看着我，从她的目光中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大片大片的荒芜，就像是冬日重重云翳逼仄下的天空。
在等待李艾开口的那些时间里，我站着，却感觉自己像是在跪着。直到她把头别向一边，用一种喟叹式的语气黯然地对我说：“我没有办法帮你……”
仿佛有人突然间从背后给了我一记重击，在李艾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自从得知母亲患病以来我内心所承受的所有情感齐齐失落。我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惊措地问道：“为什么？李阿姨你为什么不肯帮我？你知不知道，要是连你也不愿意帮我的话，那我妈妈就真的没救了！我保证我五年之内一定会把钱还给你的，不，三年之内我就还给你，等暑假了我就回去带艺考生，要不然这学我也不上了，我可以去打工……”我的语气里已经有了悲愤的哀求，“李阿姨，唐家的钱都是你的了，你有一百六十万啊！我求求你，看在过去的分上……”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人总是会变的，不然也就不会再有后来的这些事了……肖萌，你觉得一百六十万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对吗？所以我借给你十万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但是你想过没有，小艾的病史已经快十年了，因为长期大剂量的使用激素和免疫抑制剂，她的大多数脏器如今都濒临衰竭，尤其是肾脏。她从二〇一二年就已经开始透析了，但那只是一种维持的手段，她的身体会越来越糟，想要根治就只能通过器官移植，可你想过这要花多少钱吗？”
我摇了摇头。李艾说得没错，我的确没有想过这些，甚至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小艾月底的手术会是肾移植。我不知道那将要花多少钱，但我至少明白那不会是一笔小数目。
“即使手术完全成功，光是术后的排异费每年也要十多万，而且这还不包括小艾原本的治疗费用。所以这些钱你看起来很多，但其实维持不了多久。现在唐家已经没了，我曾经想过那套房子，但现在也不是我的了，我又没有收入，我和小艾今后的生活就只能靠它了……”我能听出李艾话语中的无奈，在我的沉默中她继续说，“医生给小艾承诺了三年，但我不知道三年之后这些钱还能剩下多少，我总想着多为她争取一些时间，哪怕只有一天呢？但这些不都需要钱吗？我不敢想如果到那时我拿不出钱来该怎么办。肖萌，你要救你妈妈，可我也要救我女儿。那笔钱每少一些，小艾能继续活下去的希望就少一些。你明白吗？那是小艾的活命钱。所以——”说到这里，李艾伸手扶了我的肩表情凄然地看着我，“我不能帮你。”
“可是李阿姨……可是……”我那么急切地想要反驳她，眼泪却先一步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我找不到一句可以让她改变主意的话，到最后竟像个孩子那般无限委屈地抽噎着说：“我以为你会帮我的……小时候你对我那么好……从来都没有让我失望过……李阿姨你都忘了吗？……你说过要做我的干妈，把我当成你自己的孩子……那是我长这么大最幸福的时光……我一直把你当成世界上最好的人……李阿姨你都忘了吗？……我一直以为你会帮我的……”
我越说越难过，却没有办法停止，仿佛是要把多年来对她的情感全部表达出来。那些在时间和世事的冲刷与涤荡下变得残缺而模糊的记忆，再一次带着我旷日持久的思念穿过别离之后的那些冰冷人世与残酷青春重新复活，如同最后的落幕之舞，直到被哭泣与哽咽完全淹没。
“肖萌，别再说了。”我的哭声惊动了从走廊上经过的人，他们朝我投来的目光里尽是疑惑。李艾收回放在我肩上的手，我看见她因我的表达被触动，神情同我一样悲伤。
“肖萌，我都记得，那也是我最幸福的时光。那时候我有家庭、有丈夫、有女儿，还有舞蹈和我的学生，可现在呢？”李艾打断我露出一个凄苦的笑容，“除了一个身患绝症的女儿我什么都没有了。这些年唐家人都恨我，唐伟强恨我花他的钱，唐竞辰恨我毁了他的家，就连被我收养的唐愈也不和我齐心。可能从今天开始你也会恨我。你们觉得我自私、冷漠、偏执、疯狂，那是因为你们永远体会不了当我看见自己的孩子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我现在就像是在和死神拔河一样拼了命也要把小艾拉回来。如果不是为了她，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可即使是这样，当初连小艾都不能理解我的苦心。她十五岁那年曾经寻过短见，在她因为病情恶化住在医院里的时候。她把医生每天给她的药都留了下来，偷偷攒了半个多月……肖萌，你不知道小艾被送去抢救的时候我坐在病房外面哭得有多伤心，眼泪完全止不住。阿姨是不轻易掉泪的，这么多痛苦和困难都挺过来了，我这颗心早就已经磨得跟石头一样。但小艾那样做就是在剜我的心头肉啊！她怎么可以那么不负责任，那么不体谅我呢？后来我跟小艾说，永远永远不要再动这个念头，因为如果你自杀就是要了我的命……”
李艾像是不愿再回忆起这段经历一样苦痛地闭上眼睛，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肖萌，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其实唐家人说得没有错，小艾已经不可能再像你们一样健健康康地长大。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她的病也不可能痊愈，依然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一次感染或者休克离开我，那是早晚的事情。但是肖萌，你一定也明白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不然今天你也就不会来找我了，所以我还是要尽全力推迟那一天的到来。肖萌，我真的不能帮你。对不起。”
李艾说完把手里的花束还给了我，眼神里写满了无声的悲悯。但我知道不管我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因为那些悲悯背后的无奈。她转身走进了陆小艾的病房，走回那个只属于她们母女的昏暗空间里，然后关上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