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991500000014

第14章 梅坊弄

江南瑶镇梅坊弄里唯一的老私塾在时代变迁中面目全非。清朝末年镇上出身书香门第的柴老太爷在柴家大宅里隔出几间屋办了个私塾。柴先生二十多岁接手私塾,新中国成立前才把私塾关了,柴家只剩下与私塾相连的三间老木楼连院落。灰砖垒砌成的墙壁看上去牢固而有立体感,屋内嵌有古式镂花门窗显示建筑年代的久远,屋顶墨瓦缝隙里布满青苔和瓦松。庭院里隔了一道墙,墙上的木头门连接右边的方形私塾和左边的柴家院落。六十年代末,私塾被改为瑶镇百货商店。

柴先生膝下只有独女柴可贞。可贞十三四岁已出落成梅坊弄里令人瞩目的窈窕淑女,后来她又成为这条街上最神秘的人物。迂腐的柴先生不许女儿随便出门,自小教女儿读四书五经以及女诫、女德、女训,其他知识传授甚少,他要把女儿调教成大家闺秀,他日择个好夫婿。

民国末年,梅坊弄的清晨薄雾缭绕,燕声啁啾。小弄远处传来卖酒酿人的竹梆声,桂花酒酿要哇,桂花酒酿要哇……柴家临街的窗户开了,一张白皙而模糊的脸从窗口露出来,一条蓝花布绳系了一个镂空竹篮缓缓而下。酒酿盛在一只粉彩小瓷碗里,竹篮稳稳当当地被一双纤手拉回窗台。可贞又拉开朝东的木窗,端坐于绣花绷架前刺绣。她白白净净的,淡雅端庄,一抬头,目光与对面倚窗晨读的莫家长子莫轩目光交融。这一望两望转眼望了十多年,两人心里装满对方的影子,再容不下他人。梅坊弄上的人都说他俩是一对鸳鸯。柴先生心气虽高但并不讨厌知书达礼的莫轩。莫家祖上出过几个秀才,一度家道富裕。眼看他俩到了婚嫁年龄,双方长者开始提及婚事。新中国成立后,两家的境况相似,相互间自然无可挑剔,选了个黄道吉日准备操办喜事,然而偶然发生的一件事使这桩婚事障碍重重。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在一次人民公社会议上关于柴先生失踪的二哥是台湾特务的传闻传入柴先生耳中,这种事在当时是极其忌讳的。柴先生勃然大怒,他揪出造谣者竟然是莫轩父亲。而事实上是莫轩父亲与人聊天时按别人说的随意复述了一遍,并无恶意。当场两个长者吵得不可开交,发誓老死不相往来,子女们的婚事也就此泡汤。莫轩与可贞焦灼不安,私自在稻田边约会,商定各自回去劝说求和,等待时机。后来可贞一直没见到莫轩。一个春天的上午,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可贞的绣花架上。听闻楼下声音嘈杂,可贞拉开木窗。对面莫轩家的两扇窗上都贴上了红双喜,院子里六张八仙桌上菜肴丰盛,挤满了宾客。席间着大红套装的新娘子在敬酒,白白胖胖的一脸福相。良久新郎出来了,身材修长,温文尔雅。可贞定睛一看,没错是莫轩。这时莫轩正仰面朝她这边搜寻,四目相对,思绪凌乱。可贞身子一闪躲到窗边墙角,双眸倏地红了。原来莫轩娘以死相逼要他娶一户早已看中的好人家。夜里可贞借着稀薄的灯光放眼望对面窗户,只见莫轩怅然孤立的影子。少顷,另一个影子从莫轩身后一步步靠近他,慢慢地相粘在一起,可贞含泪怨哀地关上窗门,在窗上糊上几张旧报纸。从此,她把心封闭起来了,排挤其他男人,过起离群索居的生活。

父母过世后,可贞靠母亲传授的绣花手艺清淡度日。她做的绣花鞋和布鞋被在城里开鞋帽店的表弟破例收购去直销。柴家大门总是紧闭着,院子里一棵香樟树穿过屋檐,枝叶向四周伸展。那扇被发黄的报纸遮住的窗在树枝后若隐若现,里面静得出奇,好像一个被人遗弃的院落。偶尔大门嘎吱一声响起,人们才记起里面还住着个人。隐秘的事物易催生人的好奇心,百货商店通往柴家的门拆了,垫上参差不齐的砖头,墙角有一个铜板大小的洞,可以清晰地看到柴家院落的动静。不知哪天起柴家的开门声多起来,营业员小黄从洞里探视到可贞家多了一个人。这是1970年的秋天,可贞已经三十五岁了。

这天黄昏,从可贞家传来一个女孩的啼哭声,持久不息。营业员小黄好奇地透过小洞一看,可贞抱着一个约莫三岁大的女孩,用手拍着哄着,她走到晒番薯干的竹盘边抓了一把塞到女孩手里。女孩的大哭声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冷不丁她从可贞怀里挣脱下来,跑向墙边。满墙的老藤下有一只爬动的乌龟,她扑上去飞快捉住,嗤嗤地笑了,腮边露出两个圆圆的酒窝。可贞瞅着一头乌浓短发的小女孩笑了。小黄如发现新大陆似的暗自感叹,向来面色阴郁的可贞笑起来美若幽兰。这小女孩在菜市场里哭着无人认领,不知是与亲人失散了还是被遗弃了,可贞收留了她,作为自己的女儿,取名可依。

可贞不让她出门,寂寞的可依撕掉了楼上窗户上的旧报纸,她透过窗户新奇地观望外面的世界。可贞见她那可怜样,没再遮住那扇窗,毕竟往事已淡如茶水,随流年远去。

可依看见对面一个小男孩从窗里钻出来,在偷食家人晒的鱼干,几乎快要从屋檐上滑下来。可依哎哟了一声,他醒悟般地放慢脚步,回身与可依相视而笑。他是莫轩的小儿子莫道,大可依两岁。

可贞把父亲对她的教导用在可依身上。可依七岁就跟着可贞学纳鞋绣花,拖拖拉拉到九岁才上的学。起初可依并不知晓自己是可贞的养女。她刚上学时又矮又小,常被人欺负。这日放学,春雨伴着春雷落下来,多数同学没带伞。可依走在路上想到早上母亲把伞硬塞给她的情景心里暖暖的。一不留神背后三个男同学轻易夺走了她的伞,可依翘起倔强的嘴与他们厮打成一团,寡不敌众,她被摁倒在地。你个野种,从哪里冒出来的?可依气得眼冒金星。遽然他们眼露惊慌,人高马大的莫道抓住两人的衣领将他们举起来又扔到地上。莫道与可依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他与高年级学生一样高大。有了莫道这顶保护伞,此后类似的事渐渐少了。

可依从隔壁百货商店两个营业员的闲谈中得知了自己被母亲收养的细节。她坐在天井的一块石板凳上,察看在井边搓洗衣服的母亲,看她的五官……是的,她们一点都不相像。上完初中,尽管可依求学心切,可可贞执意要她停学绣花做鞋,可依只得服从母亲的意愿。纤弱的母亲带着一个收养的孩子,生活的不易她都看在眼里,她以勤劳顺从和乖巧默默报答对她视如己出的养母。她的骨子里潜藏着倔强和自尊,这成为她日后有能力保护养母的前提。她从人们的低声密谈里得悉母亲的往昔旧事,她深知母亲的孤苦无依及善良孤僻。她神秘的身世是她心灵深处害怕触及的忧伤。两个可怜的女人互相依靠着生活在飞短流长的梅坊弄上。

可依十八岁时走在这条街上便很耀眼,到处都有人投来追逐的目光。她若无其事地姗姗而过。她的脸很白,是不太健康的脆弱的白,或许是跟着可贞长年吃素的缘故,手臂细长,一双手因干多了手工活像曲曲折折的葡萄枝,两排睫毛长长的,双眸静若清泉。可依接近婚嫁年龄就常有人来柴家敲门提亲。这天一个远房亲戚来串门,可贞猜到她的来意,态度冷冰冰,不请她进屋,就坐在天井里交谈。最后还是那句话,我们可依喜欢自己看准的人。可依悄悄地站在厨房窗口边,见来人又扫兴而归,她嘻嘻偷笑两声。母亲这样做正好减少她的麻烦,她心里早就有意中人了。可贞进屋,一脸愠恼,她敲打着锅盖说,现在管闲事的人可真多!男人多是薄情寡义的!可贞似乎对可依的终身大事十分挑剔,她对爱情的认识偏激,她对男人的腻烦源自早年恋爱的挫败。可贞生怕可依在感情路上走弯路,决定在没有好的抉择前先捆住可依的心。这天夜里可贞拿出一张十几岁男孩的相片说,这是你远房表舅的儿子阿宝,我们两家早就为你俩订好了亲,没有比他更适合你的了!可依看着这个五官端正的男孩,想告诉母亲她早就与莫道相好了。可是一想到两家复杂的关系她煞住了嘴,不如等待时机再说。母亲见她默然无语只当她默许了。事实上可依远房表舅已去世,可贞一直找不到被亲戚抚养的阿宝。这只是她管住女儿的一个借口而已。

瑶镇进入梅雨季节,丝雨缠绵。屋檐上滴滴答答的水珠通过半圆形竹片流到水缸里,水缸很快盛满了。可贞一贯用清爽的天落水淘米饮用,老木屋里散发着一股浑浊的霉气,窗边的香樟树吸着充沛的雨水,翠绿欲滴。可贞斜靠在床上,气喘病和关节炎连日侵扰她。午后可依把母亲的脚放到木盆里用热水浸泡,并为她捶腿。可依抬起头说,母亲,我想有一天挣很多钱带你去城里看病,再买一套房子让你享福。可贞对于女儿异想天开的话向来不屑一顾,你一个小女子,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做你该做的事,别想那么多不靠谱的事。可依低头沉默了,她也怀疑自己有没有这种能力。无意间可贞看见挂在对面墙上镜子里自己浮肿苍老的脸。她厌烦地咳了两声,可依赶紧将镜子放回自己房内。可贞不喜欢照镜子,家里只有可依一面梳头用的镜子。可依突发奇想,拿着镜子出来,先给母亲梳理齐耳短发,再夹上发夹,然后把镜子对着她说,你照照,我觉得同样年纪你看起来比别人年轻清爽多了。可贞对着镜子一比说,是呢,比对面莫道娘好多了。她笑了,可依发现母亲笑起来依然很美。母亲话越来越少,眼珠发灰,就如一个空洞的古旧木箱子,静静地等待被岁月遗弃。可依与母亲不是同一类人,她安静的外表下有一颗充满梦想的心,心底屡屡萌生走出幽闷老屋,生活在光明清新境地的念头。每个清晨,她对着镜子里青春洋溢的笑脸,感觉周围亮堂许多,她多想天天看见母亲的笑脸。

入夜,窗外的梅雨若有若无地飘着,一阵风吹来,凉意渐袭肌肤,衣着单薄的可依一阵瑟缩,她笑视对面莫道屋内橘黄色的灯光,便打开同样色彩的灯,光洒了一屋。她的目光跳跃在字里行间,心暖暖的,如同与莫道同处一室看书,三本小说又看完了。翌日黄昏,可依搓着因纳鞋底起了老茧的手,凭窗眺望,一群白鸽从一片稻田上空咕咕地喃语着悠悠飞来,莫道养的鸽子随主人一起放学归来。可依在窗栏边贴上一张方形白纸,这是要莫道送书的信号。天黑时,大门角落处会出现一块沿石壁斜靠的木板,木板后面用旧报纸包着几本书。一年多时间可依几乎看完了莫道书架上的所有书,连同高中教科书。莫道惊叹她的看书速度,时常进城购书。不管大人之间的隔阂有多深,厚道的莫道一直来与可依惺惺相惜。

这年冬天一个黄昏,风在萧条的田野中咆哮着,给瑶镇增添了几分苍凉。可依在河埠头与莫道偶遇,莫道轻声与可依耳语。他们一前一后朝西边人烟稀少的稻田方向走去。暮色四合,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树田都变得参差模糊。在渺无人烟的阡陌上,莫道拉着可依的手大声说,我要来娶你,等我到大学毕业。可依凝视莫道善良的眼睛和棱角分明的脸,失笑地松开他的手,转身往回走。可依的眼前浮现出莫道娘令人憎厌的嘴脸以及两户人家讳莫如深的往事,还有母亲做主定亲的素昧平生的阿宝,可依无奈嗟叹一声,他们会来阻止的。莫道拉住可依轻声说,那我们就私奔。可依笑了,是呀,都什么年代了?彼时黑云在天空肆意蔓延,他们抄河边小路回家,河面凝结成一块块薄冰,河边树的枝丫在风中张牙舞爪,河里传来几声野鸭的怪叫。可依的脚在泥地里一滑,身子倾向河里,在她身后的莫道迅速地用力往外推了一把可依,自己却滑进河里。两人都不会游泳,可依惊呼救命。

昏迷的莫道被挑粪的农民救上了岸。可依跪在他身边做人工呼吸,一口水从他嘴角溢出来,莫道恢复了呼吸。一双女人的胖手一把扭住可依的衣领把她拎了起来,两记耳光清脆地落在可依的双颊。莫道娘用嘲弄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视可依,最后目光停留在她惨黄的脸上,你这只骚狐狸想勾引我儿子,是不是?跟你家那只老狐狸一样不要脸!可依浊重地喘着气,忍不住反击道,你再骂我妈我就不再让你!两个围观者挡在中间阻止即将暴发的争执,莫轩赶到,黑着脸没吭一声背起莫道就走。可贞闻讯一出门便撞见两眼直愣愣,一身湿漉漉的可依失神地走来。可贞赶紧拉她进屋用毛巾擦干她的头脸,眼里含着泪,咬着牙问道,那个女人又骂你了是吧?可依触碰到母亲发抖的手,铁板似的脸即刻松弛下来恢复常态,没有,没事的。娘俩遭受过这个女人的挑衅及辱骂多次,可贞教导可依以沉默忍让去面对。此后可依暗暗发誓不允许有人再欺侮她们。两年后,可贞查到了阿宝姑母家的地址,告诉可依要找个机会让她与阿宝约会。几个月后可依消失在梅坊弄上,只有可贞十天半月走进百货店里打酱油买日用品。莫道来找过可依,可贞从门缝里挤出一句话,以后别来找可依了,你们不是一路人。

初春,柴家的老藤探出墙头,爬到隔壁百货商店,遮掩了墙边小黄窥察的墙洞。小黄摘去几串枝叶往洞里斜视,发现了柴家的新鲜事。可贞一天换三套时新衣服在院子里转悠,却从没见她穿到外面来。一日小黄叫住打完酱油欲走的可贞说,那些好看衣服不要藏着,穿给我们看看。可贞用冷漠的口吻回道,女儿买的,舍不得穿。

这年中秋月圆时,可依出现在梅坊弄上。她好像换了个人,笑容像夏雨过后绽放的莲花。梅坊弄的人说可依在大城市里过上了好日子,嫁给了有钱人。云霞满天的日子有人看见可依胸前挂着个照相机,在西边田野里拍风景。可依隔几个月回来一趟。梅坊弄上的人羡慕可贞身上的时尚服饰,拉着可贞打听可依在城里的景况,可贞下颌微抬笑着说,可依在城里边赚钱边读书,好着呢!

莫道读大学的前两年回家没遇到可依,第三年春节他们在街上不期而遇,两人之间有些生分,话不投机,都避而不谈感情问题。梅坊弄上传开来两人各有相好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他们耳中。几年后可依回瑶镇时听到莫道要结婚的消息。之后柴家的木门紧闭,无人出入,可依带可贞到城里去了。

可依十九岁那年,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她孤身一人来到涌城。正值八十年代末期小城暴发户辈出的时代,可依从替摊主打杂到自己摆地摊卖服装,就这么忙碌着吆喝着,在季节变换中,她摇身一变有了自己的店铺及雇佣工,她在一条繁华的步行街上含辛茹苦地赚到了第一桶金,又买了两套日后价格翻倍的大房子。后来服装生意不好做了,她开了一个影楼,学历已是自考本科,她的摄影作品在市里得过大奖,还应聘过报社工作,被录用了又自动放弃了。她喜欢闲云野鹤的自由生活,经常独自去旅行,偶尔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摄影作品或散文诗歌。她有一些不同身份的朋友,而她的感情世界一直都是空白的,三十五岁了还孤单一人。母亲希望她找个自己喜欢的好人。

寒意浓浓的十二月店里来了一对拍银婚照的六十多岁的老人。他们执意要技艺最好的师傅拍,可依闻声下楼,见他们气质儒雅,凭经验她当即判断出是对知识分子,两人笑容可掬,她倍感亲切。可依在楼上笑着招手,没问题我来拍。

拍摄的过程是一丝不苟的,可依从未遇到过能配合得如此默契的顾客,她使出了浑身解数,结束时她脸上油光光的,渗出了汗,忙着下一组拍摄。其间,中年夫妇在影棚外探头探脑朝里张望,可依以为他们只是随便看看,没在意他们的异常表情。她草草朝这边一挥手,你们一星期后来取照片哈!拍完这组照已是中午,两人才犹疑着离去。翌日上午可依楼上楼下忙碌着,坐柜台的小吴诡秘地走过来与她耳语,目光同时移向店里临街的玻璃窗,窗外一双微眯的眼睛朝里面搜寻着。可依说,不就是昨天来拍银婚照的阿姨?小吴说,这人怪怪的,今天来观望好几回了,昨天开票时她还打探你的情况,像查户口一样,她这干吗呢?可依没工夫理会这些,说,兴许是随便问问,她能干啥呢?说完她匆忙上楼。

可依去外地采风。几日后回到影楼时,摄影师、化妆师和小吴一反常态,面面相觑,目光齐聚在她脸上,可依举起手在他们眼前晃晃,问道,神神秘秘的干吗?小吴把一袋样照推到她面前,用夸张的口吻问道,你不会真的结婚了吧?你是装的吧?可依翻着一叠婚纱照,眼珠滴溜溜地转,新娘子就如她的复制品。化妆师补充一句,她与你妆前妆后都是一个模样。可依低声自语,这等奇事怎会被我遇着呢?她的视线被新郎官吸引,似曾相识,有几分她心仪的俊朗,又有几分形似莫道的憨厚。

车声喧闹的早晨,一个中年妇人一脸笑意地走进影楼,环视一圈,末了目光落到可依身上。可依一眼就认出是那日拍银婚照后在窗外探望的阿姨。她拉着可依从上到下端详着,弯嘴笑着说,可真像我女儿啊!可依把短发往后捋了捋,神情生动地说,噢!我看您也特亲切啊!她从可依手里接过那套银婚照爱不释手,并从包里取出一叠风景照向可依讨教,有不少可依特别欣赏,她夸道,这水准已超过业余水平了。二人聊着聊着熟络起来,谈起家常。临走时这位阿姨说,我姓史,我家就在白湖边的白湖小区,离这里不远呢,有空来家里坐坐,在白湖梅园的小池塘边抬头就能看见我家阳台。真巧,可依说,我经常在那边采景啊!可依是个慎重的人,从不轻易向他人提及家事,这日她与一个只有一面之交的人不设防地攀谈缘于似曾相识的亲近感,末了还告诉了史阿姨自己家的地址。

影楼临街的落地窗里新摆了一张婚纱样照。走进影楼时,可依产生了一种朦胧的错觉。与她长相神似的女子亲热地依偎在新郎肩侧,那宽厚的肩膀足够成为一个女人的避风港。她想,与这样的男子结合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她的思绪飘到了遥远的梅坊弄,眼前出现了曾经守护过他的男人模糊的影子。

2005年冬天,雪花在空中旋转着落下。街上行人稀少,偶有打伞的人路过。可依打开楼上的窗子,贪婪地观赏久违的飞雪。她伸出双手掬雪,一瓣瓣雪花碰触到掌心,一眨眼便融化了。眼角的余光扫见一个穿银灰大衣的魁梧男子伫立在影楼对面,他没有带伞。他的目光停滞在楼下橱窗里的婚纱照上,他穿过马路走来,她看清他就是婚纱照上的新郎,那忧伤的眼眸里似有闪烁的泪光。可依下楼,透过玻璃门见男子转身向左边街上缓步而去,头上肩上已是白茫茫一片,他似乎茫然不知,怅惘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角。

乍暖还寒的清晨,可依从家里散步去影楼,她胸前挂着照相机,打算路经白湖时去采风。白湖的晨间散发着飘浮的花草清香,湖边零零散散有一些晨练的人。她沿小桥漫步,不时把相机置于眼前取景。抵达梅园时她似乎闻到梅花暗香,微微一笑,前面池塘边真有一株梅树,枝条向池塘伸展,倒影异常独特。可依止步,像捕捉到猎物一般摁下几个快门,蹲下连续取景。忽地听见她的名字一声声从远处飘来,有人在唤她,她循声望去,池塘后面一幢住宅楼的三楼阳台上有人在向她招手,她看清了是史阿姨。

史阿姨夫妇忙活着留她吃早餐。她坐在客厅沙发上,沙发边靠墙的矮柜上有一个木相框,里面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她一愣,拿起相框细细看,是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孩。早餐时史阿姨好像已经猜透可依在想什么。她说,这是我女儿静儿,与你长得一样。她问,你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你母亲多大年纪了?可依停顿了一下,说,就我一个,我母亲年纪比你大多了。可依没说自己是被收养的,她觉得没必要。史阿姨滔滔不绝地讲述静儿的一件件碎事,包括婚礼之前的突发事件。可依想起那日下雪天在影楼下逗留的男子,她觉得这等糟糕事不会发生在这个男子身上,想必另有蹊跷。饭后史阿姨又问,你父亲还健在吧?可依说,从我懂事起就没见过他。她看看静儿的照片,脑中闪过一种奇特的想法,静儿有哥哥姐姐吗?这时门被叩响了,有人来串门。可依的思绪被打断,随即起身告辞。一路上可依回味着这顿温馨的早餐,庆幸自己因与静儿相像而能享受到这等礼遇,隐约间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生起。她想,如果我是他们的女儿也不错的嘛。她笑自己异想天开。

三十五年前的一个黎明时分,史阿姨在覃沐镇医院生出一对双胞胎女婴,可是天黑时因护理人员擅离岗位,双胞胎姐姐被人抱走了。寻寻觅觅几十年毫无结果,史阿姨牵肠挂肚落下了心病。她习惯在街上拉扯与女儿一般年纪的女孩,如果长得有几分像她就看个没完,拉住人家问长问短,屡次被人家辱骂成神经病、疯婆子。她认定静儿收藏的照片——与阿宝定亲的女孩就是自己失散的女儿。于是当即赶到目的地查询,可这对母女已不知去向,路人告诉她找错人了,线索就此中断。在影楼第一眼看到可依,她拉住老伴惊呼,女儿!女儿!老伴也诧然无语。后来,她一回回悄悄来影楼附近偷看,想出了接近可依的法子,并按可依说的地址找到了她家。

史阿姨来到可依家门口,可贞从门缝里听说是可依的朋友登门拜访便请她进屋来。史阿姨与可贞寒暄了几句,暗暗观察她,发现她与可依没有什么共同特征,史阿姨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史阿姨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说,你看这是谁?可贞说,这是可依呀!史阿姨摇摇头,不,这是我女儿静儿。蓦然间可贞意识到什么,她说,你究竟来干什么?史阿姨简单说明了来意,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慌向可贞袭来。她刹住话闸,一脸愠色,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可依是我亲生的,你找错人了。尔后史阿姨两次登门,可贞闭门不见。一日午后,史阿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管不住自己的脚又敲响可依家的门,门虚掩着,她一闪而进,一股浓重的煤气味呛得她倒退几步,厨房里的煤气忘记关了。天冷室内门窗紧闭,卧室的门敞开着,可贞在床上昏睡过去。史阿姨慌忙报警,将她送到了医院,可贞因此捡回了一条命。可贞感激她的救命之恩,终于揭开了原本决定坚守一生的秘密。她先提了个条件说,如果可依是你亲生的,能否继续让她留在我身边?史阿姨一口应允,养育之恩大于天,我只要知道女儿活着,我的心病也就好了,我会保守住这个秘密的。可贞从可依当年被领来时穿的花布衫兜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纸条,上面有两排潦草的铅笔字样:出生1969年8月8日,镇人民医院,双胞胎女婴。史阿姨激动得颤颤悠悠地搂住可贞,流着泪道谢不止。

路过白湖,可依偶尔去史家小坐,她喜欢那家的氛围,那里依稀有她梦到过的家的图景。她从史阿姨口中得知了更多关于她女儿静儿的事。

阳春三月的晌午,白湖公园的桃花迎风初绽,嫣然含笑,清香弥漫,引得路人纷纷凝眸。从史家出来,可依从一条僻静的桃花小径上迂回漫步回去,骤然间太阳被乌云吞没,洒下细绵若雾的雨,几瓣脆弱的碎桃花随风雨落下。可依驻足,沉浸在这独特的景象中,忘记了雨一点点在打湿她的头发。这时有人轻轻地在她肩上披上一件男式米色风衣,可依回过神来,抹去一脸雨水,站在她背后的是那天愣在影楼下的男子,她想起他就是林子。他瞳孔中灵动的辰星如一潭湖水涌过来,罩住了她,可依怔了片刻,理智催促她脱下风衣塞还给他,她向前奔逃。林子并不罢休,大步追上来,静儿,等等我,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吧?可依的脚步渐渐放缓,虽然这件事与她无关,但她对这件事充满好奇。

可依随林子走进白湖公园旁边一个古色古香的小茶馆。窗外的雨迷迷漫漫地下着,如丝如缕,周围的一切缥缈不定。可依做梦似的听着对面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子向她讲述曾经在另一个天地的委屈遭遇。她在他的眉宇间捕捉到他穿军装时英武的神态,落难时无助的影子,无数个夜晚对远方恋人深深的眷恋。当故事画上句号,林子已舌干唇焦,他长吁了一口气,捧起那杯绿茶一饮而尽。可依低下头,食指搭在牛仔裤上来回摩擦,心中说这个秘密静儿早些知道该多好!她抬眼碰到林子追逐的目光,以莞尔一笑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可依如行走在山中,偶遇桃花林,陷入其中,她爽快地答应了林子的下一次约会。临别前林子拥她入怀,在她的额头上印上了一个深吻。

同类推荐
  • 屠刀下的笑容

    屠刀下的笑容

    这是一部被遺忘,但同样悲壮的抗日史。这是一部教科书不记载,但更真实,更让人痛心的抗日史。这是一部颠覆传统历史观,试图回答为何中国不缺汉奸的抗日史!性格懦弱的岳冬,为娶得一代名将左宝贵的女儿左心兰,硬着头皮在刀口上过活。时日本侵略朝鲜,清廷仓猝援朝。望夫成龙的心兰为使岳冬踏上征途,于大婚当晚决意出走。然而,让岳冬从贪生怕死到舍生取义的,不是战火的洗礼,不是日军的残暴,而是,亡国奴在屠刀下的──笑容!
  • 暗夜战争系列1:暗夜幻视

    暗夜战争系列1:暗夜幻视

    血族女性卡拉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一名灵界警探抓走了她最好的朋友奥利维亚,于是她挺身而出要为好友讨还公道。由于必须对外隐瞒她天生具有通灵能力,她只能暗地里独立进行调查。血族和灵族的战争似乎是结束了,但两族中的异数一直在蠢蠢欲动。为了救出奥利维亚,卡拉与瓦莎(一个游走在两族边缘的帮派分子)达成了某种协议。在解救朋友的过程中,卡拉察觉到新一轮战争迫近的预兆。或者,其实她本身就是点燃这场战争的导火索?——血族女主刚直、强大而性感,杰里米·麦克莱恩版《黑夜传说》,将会牢牢抓住你的眼球。
  • 白露降

    白露降

    我妻子在家骂二弟不孝的时候,二弟带着闺女已经坐火车回浙江金华。二弟一家在那一边漂泊打工。二弟在一所农民工学校教书。二弟媳妇在一家厂子做饭。二弟家的儿子先在家里上初中,后去那边上技校,技校一毕业就在留在那里上班。二弟家的闺女一直在家上学,今年考上广东的一所大学,手里刚拿到录取通知书。我妻子说二弟,天底下能找出这样的儿子吗?老子过些天要住院开刀,他却一拍屁股一甩手丢下老子不管不问跑掉了。我父亲眼睛里生白内障,要住院开刀切除。
  • 淳朴的心

    淳朴的心

    提起欧班夫人的女仆费莉西泰,主教桥的太太们眼红了整整半个世纪。她每年工钱一百法郎、既管下厨做饭、收拾房间,又管缝补和洗熨衣服,还会套马、饲养家禽、炼制奶油,对女主人更是一贯的忠心耿耿;而这位夫人却不是一个脾气随和的人。夫人早年嫁给一位没有产业的美男子,可惜早在一八〇九年初,他就丢下两个幼小的孩子和一身债务,与世长辞了。她只好卖掉她的不动产,仅留下杜克和杰福斯的两处田庄。
  • 谁的头脑有毛病

    谁的头脑有毛病

    清早五更天,政德靠住老钟点起床。政德起床的头一件事就是按照老规矩去家后茅厕解大溲。走出家门,他还得使足劲地咳一声、咳两声、咳三声。连续咳过这么三声响,戛然而止,一声不多咳,一声不少咳,像五更天的公鸡打鸣一样准。头声重,二声轻,三声沉,一声压一声,送出口,能传半个村子远。左邻右舍的都知道政德有这种毛病,也能听懂政德的这种毛病。政德连续三声咳,惊醒需要早起办事的邻居,他们会说,快点起床吧,政德的三声咳都咳过啦。政德的三声咳是左邻右舍的钟点。
热门推荐
  • 犹忆青春时

    犹忆青春时

    有没有一个人让你至今难忘?有没有一个人让你彻夜难眠?有没有一个人让你痛彻心扉?记忆中的她是什么样的呢?苏少卿:“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和她在一起我很快乐,可最终我还是失去了她。” 林锐昕:“他是一个很优秀的男孩子,可我……要怪就怪时间吧,它偷走了太多的东西。”你最近过得好吗?她,又在哪呢?
  • 自然篇

    自然篇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我的英雄学院之PX0

    我的英雄学院之PX0

    “要旅行的话,你想去哪里?”单程个人三天三夜御空飞行你值得尝试。拥有暴君巴索罗米·熊的能力之人,在“我的英雄学院”的肆意生活。
  • 法医实录

    法医实录

    法医不是神,却从事着神圣的职业,一桩桩扑朔迷离的案件,荒诞的情节令人疑窦丛生,无论怎样掩盖终有蛛丝马迹,铁证如山之下逃不出恢恢法网,本文立意在推理悬疑的同时,也能让读者感受到温情诙谐与正能量!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凰医帝临七神

    凰医帝临七神

    (原名《焚尽七神:狂傲女帝》)前世,她贵为巅峰女帝,一夕之间局势逆转,沦为废材之质。魂灵双修,医毒无双,血脉觉醒,一御万兽。天现异象,凰命之女,自此归来,天下乱之。这一次,所有欺她辱她之人必杀之!他自上界而来,怀有目的,却因她动摇内心深处坚定的道义。“你曾说,你向仰我,你想像我一样,步入光明,是我对不起你,又让你重新回到黑暗。”“你都不在了,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像向仰你?!”爱与不爱,从来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带走了所有的光明与信仰。
  • 张自忠

    张自忠

    四幕话剧《张自忠》创作于1940年抗日烽火中,集中表现抗战将领张自忠的身先士卒、严明军纪、体察下情、深得民心,特别突出了他身上英勇无畏、与侵略者血战到底、战死疆场的精神,以此来激励抗战中的人民。
  • 这吻超纲了

    这吻超纲了

    郑又晴不想结婚,但想要个孩子,于是,她到酒吧找了个优质男人,想让他做自己孩子的爹。盗精成功后不久,郑又晴惊恐地发现,新来的上司,竟然就是那晚的男人!
  • 重生后我当红娘了

    重生后我当红娘了

    【1v1甜宠双洁】燕馨梦又重生,没错,是又重生了。她,燕馨梦,活了三世了,头一回喜欢一个男人!可他呢!竟然敢拒–绝–我!(咬牙切齿·jpg)哼,我还不要他呢!哼哼!“墨玄染,给我松手!”看着抱着腿不放的男人,她蹙了蹙眉,一只手推着他的脑袋,一只拔着自己腿。男人眨着如琉璃般澄澈的眼睛,委屈巴巴得道,“不要,不许走。”说好的高岭之花呢?你的高冷呢?你的生人勿近呢?墨玄染:要这些有啥用?能讨媳妇喜欢还是能让媳妇喜欢我?即无用,丢了就是!傲娇软萌暴力萝莉&高冷腹黑爱撒娇帝王
  • 中国气功

    中国气功

    《中国文化知识读本:中国气功》是由吉林文史出版社组织国内知名专家学者编写的一套旨在传播中华五千年优秀传统文化。提高全民文化修养的大型知识读本。该书在深入挖掘和整理中华优秀传统的同时,结合社会发展,注人了时代精神。书中优美生动的文字、简明通俗的语言、图文并茂的形式,把中国文化中的物态文化、制度文化、行为文化、精神文化等知识要点全面展示给读者。点点滴滴的文化知识仿佛颗颗繁星,组成了灿烂辉煌的中国文化的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