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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都是“简单”惹出的麻烦

今天的批斗会“歇人不歇马”。“星火燎原”上午批完了,“千钧棒”下午接着再斗;“千钧棒”上午在教室外看“星火燎原”批,“星火燎原”下午也来看“千钧棒”斗。

吴洪敏不象于方彪那样傻,在批走资派和批五类上不分主次、平均用力。他压根儿就没打算批五类,他觉得不批远比批的效果要好。于方彪净说些驴唇不对马嘴、让人笑掉大牙的话,长阶级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他只让五类分子们做这次大批判的陪衬,以便腾出更多的时间批走资派。只有把走资派批深批透,才能为自己捞取更多的政治资本。

“你他娘的到我跟前来!”吴洪敏打乱走资派和五类分子原有的排列队形,扯着罗三九的一只耳朵,把他拉到了讲台上,“今日让你在主席台‘就站’,好让大伙儿都看看你这丑态”。

于法子对吴洪敏交给他的、让五类们‘表演节目’的指示领会不透,又一次凑到他跟前问道;“这‘坐飞机’的节目该咋个表演法儿?你不说细、说具体,我无从下手啊!”

“让五类们九十度大躬腰,头往上抬,手往后甩,”吴洪敏说,“那姿势不就活象是一架飞机吗?”

“这样的姿势怕是连一袋烟的工夫也坚持不下来。”于法子说,“摔个跟头会抢破脸啊!”

“额头抢出血来顺着腮流,鼻子里出血有嘴接着。”吴洪敏说,“摔破头、抢破脸的就不再‘坐飞机’了,没破的继续坐,直到五类们个个头上见血、脸上见红。”

“这……这……”于法子怕挨训,不好意思再往下说。

“让我替你说出来:这样做太残忍了。对吧?你是既想当造反派队长,又想做慈眉善目的菩萨,对吧?”吴洪敏有点儿按捺不住内心的火气,“眼下革命大批判正深入开展,阶级斗争越来越激烈,革命群众对阶级敌人已恨之入骨,你连五类分子脸上出点血都不敢看,那么你看到被打断胳膊、踹断肋条的五类分子,还要吓得捂起眼来吗?”

“吴队长,我听你的。”于法子正打算往五类们跟前走,忽又指了指罗三九,“他坐不坐飞机?”

“他不能坐。”吴洪敏说,“他‘坐飞机’就没法回答问题了。”

“吴队长,”于法子刚走到五类们跟前,忽又退了回来,“是让五类们自己‘坐飞机’,还是咱亲自动手?”

“亲自动手好。亲自动手能制造出一种对阶级敌人施行镇压的气氛。来来来,我先扯出个来给你做个示范。”吴洪敏走到于占吉跟前,两手拤住他的脑袋用力往下一按,只听“咔吧”两声,于占吉的腰和脖梗各响了一下。

“哎哟我娘啊!”于占吉口不自主地发出一声呻吟。

“在批斗会上喊‘我娘啊’起啥作用?再让你喊,我再让你喊!”吴洪敏飞起一脚,把于占吉踢倒在地,“快给我爬起来,按大躬腰的姿势站好。”

‘我娘啊’是‘我想你娘啊’的简称。于占吉边吧嗒着嘴暗中说话、边爬了起来。他发现趴在地上按大躬腰的姿势站起来,比真正意义上的站起来要方便得多,只需把腿竖直就行,上半身儿用不着动。

“躬,再躬,腿和上半身的角度,要象桌子腿和桌子面的角度一样,才算标准。”吴洪敏调整完于占吉的腰姿,又调整他的胳膊,“往后伸,往后伸,再往上抬,连头也得往上抬。好了好了,大伙都往这边看,这就是一架标准的‘飞机’。”

于法子咬了咬牙、狠了狠心,学着吴学敏的样子、让五类们一个个坐上了飞机。

“大伙儿静一静,批判大会现在开始。”吴洪敏昂头站在讲台上、比躬腰站在讲台上的罗三九,也没高出多少。

“今天批判的主要对象,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罗三九。在这次批判大会上,我们要肃清他在于家屋子的流毒,和他算总账。下面咱就一件事、一件事的和他摆,一条罪状、一条罪状地和他算。”吴洪敏指着罗三九大声问道,“你为啥瞒产私分?”

“你指的是哪一回?”罗三九回问道。

“就是一户分两堆,一堆上塞一个纸条儿的那一回。”吴洪敏说,“你这就是教着革命群众学做贼;一看你这贼眉鼠眼儿的样子,就知你不是个好东西。”

罗三九想说,刚吃了人家送的馍馍,回过头来就骂人家,你算个什么玩艺儿啊!有志气把私分给你的麦子送到粮所去,但他没敢这样说。

“瞒产私分”是三年自然灾害过后、农村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当时每人每天的定量,虽有先前的三大两、五大两猛增到八大两,但还是不够吃。

假如本生产队本年度所产的粮食、能达到每人二百九十二,粮站就不再供应了;假如达不到,不足的部分就由粮站补齐。粮站给的粮食就不按“人七劳三”分配了,有嘴的算一个,青壮劳力和捋胡儿老头儿、和没断奶的孩子一样多。

上级咋知道哪个生产队能吃到二百九十二、哪个吃不到呢?全凭生产队向上级提供的报表。

光凭下级的嘴胡诌咋行?上级不下来落实落实吗?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一般不来——既然群众相信党,党就相信群众。

前年麦收时节,公社动了真格的,挑选精干人员组成工作组、到怀疑可能有问题的大队监督夏季分配。派到于家屋子的是财政所的干事小汪。他在进村后召开的大小队干部会上说:“前几天公社组织专门人员,对各大队的麦地进行了估产,今年于家屋子的小麦又是一个丰收年。从财务报表上看,去年你们大队交售爱国粮一万四千六,每人分得小麦二十五斤,是交售爱国粮的先进大队。你们为公社争了光,公社也不能白了你们。临来前我已向公社领导建议,今年打算让每人吃到三十斤,你们看怎么样?”

大小队干部嘴上都夸汪干事处处为民着想,关心群众生活。其实在场的人谁都知道,分二十五斤和分三十斤差不多一个样。因为多分五斤、粮所就少供应五斤。

说“差不多一个样”,也就暗含着还有点不一样——队里分的五斤全是麦子,粮所供应的五斤,四斤是粗粮、一斤是麦子。

“从今年于家屋子小麦的长势看,”汪干事被大小队干部们夸得有些“喘”,“我估计‘人均占有’和‘交售爱国粮’两项指标,有可能双创新高。”

“汪干事是搞财务的,又是估产小组的成员,比我们有数儿。我估计你的估计一定能变为现实。”大队书记罗三九嘴上说汪干事有数儿,心里却深知自己比他还有数儿:村子里年年私分你年年估,你咋没估出各村私分的这一块儿来?越估不出来你就越估不出来,时间一长,你的眼力干脆就把私分的这一块甩出了圈儿外;时间一长你就可以达到明明是十斤、越看越象八斤的水平了。

“可话又说回来,是交售爱国粮的先进大队,并不意味着这个大队就不瞒产私分。”汪干事收起因被夸奖所呈现出的一脸微笑,表情随即变得严肃起来,“在这里还有一句话,我必须和同志们挑明,不论哪个生产队分粮食,我都得在场。这不是我不相信群众,而是领导交给的一项任务;这也不是领导不相信群众,而是为防止群众被冤枉而采取的一项重要措施,目的是为了更好的相信群众。”

“汪干事,有几句心里话不知该说不该说。”罗三九想借他这次进村的机会,冲公社党委发几句牢骚。

“你是大队书记,”汪干事谦虚地笑了笑,“我来这里是为了配合你的工作,你在会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该说的。”

“我想托你给公社领导捎几句话。”罗三九尽量不让内心的火气外露在脸上,“依我看,夏季分配需要监督,秋季分配也需要监督,不光今年需要、年年都需要,不光三、五个村需要,村村都需要。过去的这些年里,各大队瞒产私分严重,就是因为缺少监督。”

“罗书记,瞒产私分的现象确实很普遍,你提的这些建议和意见都很中肯,抽时间我一定向公社领导汇报。”汪干事打开了笔记本。

“不能记,不能记。你想让公社书记给我小鞋儿穿呀?我敢对着你胡诌是相信你,是发泄一下闷气让心里亮堂亮堂。”罗三九把汪干事已拧下的钢笔帽儿替他扣上,“我是大队书记,无权去管公社的事,我只保证于家屋子不瞒产私分就行。”

“那我就不必去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了。”汪干事把笔记本一合说,“罗书记,进村后的这段日子我和你的任务一样,只保证于家屋子不瞒产私分。”

“汪干事,你把我看严了、我把两个队长管严了,谁还敢瞒产私分?愿意私分的社员有的是,但他们没有那个权力。”罗三九嘴上这样应付着,心里却在说,全公社三十八个生产大队,今年麦季只有八个大队派了工作组,这就好比三十八只羊只拴住了八只,不让这八只偷吃,却让那三十只随便啃。这合理吗?小汪啊小汪,为了不让于家屋子的社员们吃亏,我必须动脑筋、想办法,在你的眼皮底下瞒产私分。

少睡了大半宿觉,多喝了大半斤酒,罗三九就把办法想出来了。叫来两个队长一商量,没有一个不叫好的。

分粮的这一天,因为监督分粮的只有小汪一个人,所以两个队不能同时分。一队沾了“一”的光被安排在上午,二队安排在下午。其实上午分和下午分除了太阳不停在一个地方,并无多少区别,两队用的同是一个“贼办法”。只要这个办法能得逞,早分晚分一样赚便宜。

一队的麦场里已做好了开称前的准备,盖在两大堆麦粒上的草苫子,被徐徐卷起,保管员把磅称推了过来,会计把椅子当桌子,把裹了破麻袋片儿的两个砖往腚底下一塞,在椅子上摊开了“夏粮分配明细表”。

麦秸、麦穰、麦糠,统统被推到了四周,麦场里清扫得干干净净,准备用来堆放各户的麦子。生产队分粮时,不是直接让社员们领走,而是把各户应分的粮食装簸箩过称后,倒在麦场里,一户倒一堆。每一堆都塞上一张藏尾露头的纸条儿,上面写着户主的名字和人口数。人口相同户的麦堆排在一趟里,以便户与户进行比对。这个分法有利于干部与社员、社员与社员之间的相互监督——相同人口的一趟麦堆中,哪堆大、哪堆小一眼就能看得出,哪个傻干部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分“人情粮、关系粮”?

罗三九就是从这种分粮方式中获得灵感,想出了在汪干事的眼皮底下、私分粮食的鬼点子。具体做法是:把一户变成两户,由一户一个户主变为两个户主。就拿于占吉这个五口之家来说吧,一堆麦子的纸条上写着“于占吉、五口、一百五十斤”,另一堆麦子上写着“于吉光、五口、一百五十斤”。

按道理讲,这种分法只适合于两口人以上的户,一口人的只有一个户主,该咋办呢?好办:一张纸条上写他的大名,另一张纸条上写他带姓的小名。假如大名、小名是同一个名呢?也好办:一张纸条上写他的名,另一张纸条上写他死去的爹的名字,照样能应付过去。

汪干事初来乍到,谁跟谁一家他弄不清楚,谁是儿子、谁是爹他弄不清楚,谁死谁活他也弄不清楚。难道说生产队里就没有内鬼、偷着向汪干事告密吗?大小队干部贪污的事有告密的,大小队干部想办法给社员们多分点粮食,没有一个告密的。假如真出来这么一个丧尽天良的告密者,那他在这个村子里也就混不下去了。因为对生产队里的每一个社员来说,嘴是最最重要的。生产队里开大会、商量大事小事都会有争论、有反对意见,唯独私下私分粮食、下户争取社员的意见时,社员们巴不得举起三只手来赞成。

一切准备就序,罗三九领着汪干事来到了一队的麦场。会计、保管员冲他点头儿,队长于法子朝他哈腰,社员们眯起双眼对着他甜甜地笑。所有在场的人都用一种假象,来欢迎这个不受欢迎的人。

汪干事瞅瞅会计,看看他手中的分配表,在表上随便挑了两行顺着往后看,他看见人口栏写着“1”、斤数栏就写着“30”,人口栏写着“6”、斤数栏就写着“180”,一点问题没有。汪干事又瞅瞅保管员,看看磅秤,测了测定盘星,称了称用于盛粮的几个簸箩的皮重,然后又站上去称了称自己,满意地朝队长一摆手说:“开始”。

负责分粮的社员们抬着簸箩、端着簸箕围到了两大堆麦子跟前,撮的撮、运的运,簸箩往磅秤上抬,过了秤往麦场里倒,纸条儿往麦堆上塞,一堆儿、两堆儿……一趟、两趟……麦堆儿越来越多,整个麦场眨眼间变成一座粮食的公墓。

“看看纸条上有自己名字的,就开始往家运吧。”于法子把手卷成喇叭筒、放在嘴上大声喊,“咱队里的麦场小,再不腾地方麦场里就盛不下了。”

围在四周等着领麦子的社员们,呼啦啦跑进了麦场里,一家人分成两伙(两口人的只得“一个人一伙”),一伙运应分的那一堆,一伙站在旁边假装还没分上、等着运私分的那一堆。

为防止一个人重复出现在领麦现场,罗三九还暗中嘱咐两个队的队长,让一口人的户只运一堆,另一堆找人替他运,以免引起汪干事的怀疑,让一粒老鼠屎毁了一锅粥。

其实罗三九大可不必做贼心虚,一个人重复出现在麦场上又咋啦?和别人帮忙不行吗?帮不在家的邻居代领不行吗?麦场里的现实情况是,汪干事压根儿没到麦堆跟前转悠。转悠也白转悠,看也白看,大白天两眼一抹黑,洋鬼子看戏傻了眼。除了一眼能分出男女,来十个分粮的他有九个半不认得。

也许有人要问,分配表上多出三户五户问题不大,一下子多出一倍的户数,万一汪干事对各生产队有个大体的了解,那可就糟大了。

有这种担心的人自以为比别人多了点心眼儿,干财务的人心眼儿能比你少?一队的会计从造表的那一刻起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他用真户主的名字造了一份表,又用假户主的名字造了一份表,眼下摊在椅子上的是“真表”,等分完真表上的户数后,只需汪干事稍微一转身的工夫,“假表”就会从荷包里钻出来,接“真表”的班儿。

汪干事大部分时间是两手伸进裤荷包里,游走于会计和保管员之间。一会儿看看磅秤、看看分配表,一会儿又拿着会计开出的纸条儿,加上皮重和磅秤上的斤数相对照,结果是对照一个对一个。从分配表誉抄到纸条上的人数、斤数没错,落实到磅秤上的斤数也没错,倒到麦场里就一定错不了。汪干事满意地瞅了瞅麦场里的麦堆儿,心想,从源头上预防私分,没错!其实,象汪干事这样,能让大队书记紧张、心跳、睡不着觉的驻村干部并不多见。大多数监督瞒产私分的干部,都是宏观监督——进村后开个社员会,走马观花地看一遍,哼啊哈儿地指示上两句,围着麦场溜达上几圈,也就算完成任务了。

罗三九陪着汪干事监督完了一队、监督二队,当二队麦场里的最后一堆麦子、被最后一户运走后,罗三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着哈欠声不断,白白劳累了一天的汪干事,罗三九默默地说,小汪啊,我可不是存心耍弄着你玩儿,我是被逼无奈呀!要想对住你,就对不住全大队的社员,考虑再三,我还是选择了对不住你。在不知道工作组进村之前,今年我打谱儿每人私分二十五斤。你进村后说今年的麦子大丰收,争取每人分三十斤。而我用来对付你的这个鬼点子,私分的斤数又必须和社员应分的斤数相等,结果就出现了今天这戏剧性的一幕:我想私分二十五斤,你这个监督瞒产私分的,却硬要我私分三十斤。小汪啊小汪,我代表于家屋子全体干部和社员谢谢你了。

粮食经过人肚子这盘加工磨,变成了有机肥料,肥料施进地里又变成粮食,经过几番轮回后,罗三九以为早就没事了,想不到今天又被吴洪敏揭发出来。

“罗三九,你出谋划策搞瞒产私分,是不是带领社员走资本主义道路?”吴洪敏大声喝问。

“是,是。”罗三九“口是心非”,暗中骂道,这叫走资本主义道路吗?这叫挖社会主义的墙角!真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话,产多少说多少,分多少说多少就行,用不着瞒产也用不着私分。面对吴洪敏的质问,他真想说不是。他喜欢说真话、不喜欢说假话,但说真话是和挨巴掌联系在一起的,必须在挨巴掌和说假话之间作出有利于自己的选择。结果他选择了说假话。

“罗三九,我再问你,于家屋子每人多少自留地?”这一问题是吴洪敏进教室见到罗三九后、突然想起来的,他对自己在临开会前想起这一问题很得意。假如没有这桩事,这个批判会还真就显得有些单薄。

“扑通,扑通!”吴学仁和罗守义支撑不住了,先后跌倒在地。吴学仁抢破了上嘴唇,鲜血“过河”流到了下嘴唇上,按规定他用不着再“坐飞机”了。罗守义只跌青了前额,但没破,还得继续坐。

“问你呢,你他娘的为啥不答?”吴洪敏冲着罗三九大声喊。

“扑通,扑通!”又有三个五类跌倒,三个脸上都流红。

“……”还没等罗三九回答,又是接连几声“扑通”。

也难怪罗三九不回答,“扑通”得让人没法说话呀!吴洪敏想,剩下的这些个“飞机”也熬不了多少时候了,等他们“扑通”完了再让他说吧。

当五类们个个脸上挂红时,吴洪敏并没兴趣看他们,而是往外瞅。他发现“星火燎原”的红卫兵倚门扶窗,争相往里看,就连于方彪也瞪大了一双贼眼。吴洪敏暗自得意:怎么样?这种斗法比你们那种传统斗法更有新意吧?你为斗五类分子磨破嘴皮、喊哑喉咙,我斗这帮家伙们、连动都用不着我动。长心眼儿强似长力气呀!

“吴队长,刚才你问的那一句、反正让‘扑通’声给混过去了,我看你就别再让罗三九回答这个问题了。”于法子凑到吴洪敏耳朵上说,“这个问题对咱们‘千钧棒’只有害、没有利。”

“那可不行!”吴洪敏从自我陶醉中回过神儿来,冲罗三九大声喝道,“你他娘的马上回答我,于家屋子每人多少自留地?”

罗三九说:“一分七厘一”。

“你仔细想一想!”吴洪敏厉声喝道,“按规定是这个数吗?公社里能允许你分这个数吗?”

“这……”罗三九无言以对,低下了头。

吴三九这一问,把屋里屋外的人全问糊涂了:难道这个数不对?难道这个数里还有阶级斗争吗?

这个数是不对。这个不对的数只有罗三九和两个队长知道。于法子嘴上不敢说,心里却对吴洪敏很有意见:你怎么能在公开场合提这件事呢?当时咱三个人是咋说的,不是一口咬定把这事烂在嘴里吗?吴洪敏啊吴洪敏,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儿缺德呀!

可于法子也不得不承认,吴洪敏抓住了罗三九的要害,掐往了他的脖子。批走资派批啥?不就是批他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事实吗?罗三九抽公家的地,补私人的地,给他扣上一顶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不大也不小。

生产队里的地论亩算,户里的自留地按分、按厘算。一分地一年两季,能打五、六十斤粮食。一人一年连明带暗、从队里分得的粮食不就一百来斤吗?难怪社员们说,鸡腚眼子是家里的银行,自留地是家里的粮仓啊!

罗三九刚担任书记的那一年,公社嫌自留地管理混乱,决定抽调专门人员,对各大队的可耕地重新进行丈量。从总亩数中抽出百分之五,作为社员的自留地,然后再按总人口平均,每人应分多少是多少,精确到厘、精确到毫。于家屋子大队走完这些程序,得出的结果是:每人应分自留地一分一厘七。吴洪敏嫌少、于法子嫌少,罗三九也觉得有点儿少。嫌少咋办?生产队长听大队书记的,大队书记按说应该听公社书记的,但这件事罗三九不想听公社书记的。不想听的原因是怕其他大队不听、暗中多分自留地,让听话的吃了亏。

多私分一次粮食赚一年的便宜,多分自留地可是年年赚便宜。对可耕地进行重新丈量前,于家屋子是每人二分自留地,现在差不多抽去了一半儿,真让人心疼啊!

三个当家的都想多分,多分多少呢?吴洪敏说,我看咱就还按每人二分分。于法子说,多分一厘也算偷、也算是做贼,既然偷多偷少都赚个贼名、就不如多偷点,我看咱就每人分它二分半。

“不行,不行。公社费了这么大气力整改,下一步定会下来核实。”罗三九说,“咱胡乱多分不行,得找个多分的理由、想个多分的办法,给自己寻个退路。”

吴洪敏挠了挠头皮说:“咱找个啥理由?”

于法子皱了皱眉头问:“咱想个啥办法?”

“一分一厘七,一分一厘七……”罗三九没回答两个队长的问话,只是一边来回走动、一边重复着上级给定的这个地亩数:这个数咋这么绕嘴呢?在地上溜达了一会儿后他明白了,原来“一”和“七”的发音比较接近,说快了的话,说的容易说颠倒,听的也容易听颠倒。

“有了。”罗三九停下脚步对两个队长说,“每人按‘一分七厘一’比较合适。上级发现不了咱就永远装糊涂,万一发现了咱还有点儿回旋的余地。”

“按这个数分咋就能有回旋的余地呢?”聪明的吴洪敏竟然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一分一厘七说快了和一分七厘一比较接近,万一多分自留地的事被泄密,上头儿下来追查时,咱就一口咬定听错了,错把‘一厘七’听成‘七厘一’了。”

“是个好主意。”于法子说,“不光赚了便宜,还多少卖了点乖。”

“真要等到上级追查下来就被动了。”罗三九说,“从源头上预防泄密,才是关键的关键。”

“全体社员都沾光的事,谁还去泄密?就象瞒产私分一样,这些年来私分了无数次,谁在公开场合讲过?”吴洪敏说,“除非那人是个大傻瓜。而从傻瓜嘴里说出来的话,就算是真的、也没有人认为是真的。”

让于法子连想都不敢想的是,今天吴洪敏为着争权夺利,竟然自己打自己的嘴,自己变成了“大傻瓜”。

私分的粮食只要进到社员们的肚儿里,就算进了保险柜,即使被公社领导发现,也拿他们没办法——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也从肚子里掏不出来了;去得再晚点儿也许能掏,但那已是从连茅圈里往外掏粪了。私自多分的自留地,既吃不进社员肚里,也进不了保险柜,早被发现早退出,晚被发现晚抽回。

“罗三九,多分自留地的鬼点子是不是你出的?”吴洪敏边问边攥拳,看样子他已准备喊口号了。

“是”。

“这是不是带领社员走资本主义道路?”

“是”。

“事实清楚,证据充分,现在我说你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你承认不承认?”

“承认、承认。”

“打倒于家屋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吴洪敏振臂高呼,喊声震屋。

“打倒于家屋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众人的声音还不如吴洪敏一个人的声音高。在屋外观望的、“星火燎原”的红卫兵们有理由不喊,屋内的五类分子没有资格喊,“千钧棒”的红卫兵们虽不想喊,但不得不喊。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吴洪敏觉得这口号的“全称”喊起来太麻烦,于是便把“于家屋子”去掉了,这样喊起来既简单、又明了。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千钧棒”的红卫兵们,也觉得这样喊既简单又明了。

“打倒当权派——”吴洪敏觉得这个被简化过一次的口号、还是有点麻烦,于是又把“走资本主义道路”去掉了,这样喊起来更简单、更明了了。

“打倒当权派——”“千钧棒”的红卫兵们,也觉得这样喊起来更简单、更明了。

当吴洪敏喊“打倒当权派”时,罗三九先是一愣,紧接皱了一下眉头、眨巴了两下眼皮儿,眼睛珠儿便放出光来:兴你不仁就兴我不义。他一把抓住吴洪敏的胳膊大声喝道:“胆子不小啊,你可以打倒我这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但不能打倒当权派。各级领导是当权派,我们最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是当权派,难道你都要打倒吗?”

听了罗三九这番话,吴洪敏如梦初醒,“醒”后脸开始变黄,腿开始变软,软得眼看就要站不住了,软得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罗三九拖起吴洪敏就往屋外走,他知道“千钧棒”的队员不好意思动拳,他知道“星火燎原”的队员们都在门外,他想借拳打人。

“你不光自己喊反动口号,还带领大家一起喊,该当何罪?”罗三九把吴洪敏拖到门口时,竟然忘了自己此时的身分,竟然忘了是在批斗走资派的现场,他面对屋内外的人大手一挥(这动作是他过去开社员大会时,最具号召力的一个动作)说,“广大的革命群众、广大的红卫兵同志们,受蒙蔽无罪!你们在不经意中被迫跟着喊反动口号,正是对吴洪敏喊反动口号的反证。他不光个人反动,还想带领大家一起反动,我们屋内、外的广大革命群众决不答应。”

罗三九的这番话,让屋内、屋外炸开了锅。于方彪带领“星火燎原”的人从外面硬往里挤,屋里盛不下,把五类分子的队列挤乱,挤到了墙角,成了真正的一小撮。

反动口号成了武斗的导火索,两个战斗队的队员们相互对打,打得嗷嗷叫,扇得啪啪响。自运动开始到现在,从来都是造反派看五类分子的“戏”,没想到两大造反组织、今天竟为五类分子们卖力地“表演”了起来。

“千钧棒”的人少、“星火燎原”的人多,俩打一个、仨打俩,“星火燎原”的巴掌、拳头疼了,“千钧棒”的腮和腚肿了。看“戏”的五类分子们不打算看了,但挤不出去;“演戏”的造反派们也不打算演了,但双方谁都不想说软话。最后,还是老天爷想了个让双方都能体面下台的好办法,它把脸一沉,教室里便暗了下来,既没有为武斗端灯的、也没有为武斗点蜡的,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变成“打瞎驴”了。

这一仗大长了“星火燎原”的志气,大灭了“千钧棒”的威风,这一仗让吴洪敏的腮肿成了小屁股儿,蜷缩在地上爬不起来了。要不是于法子躬腰攥住他的双手、硬把他拖到背上,这一夜他就得躺在教室里当门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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