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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新婚之夜住旧房

于占吉醉得快、醒得快,等小绵她叔、舅的脑袋瓜子离开桌沿儿时,他早已自斟自饮喝起茶水来。

两个陪亲戚的正了正衣帽,擦了擦流到嘴角上的涎水,不好意思地朝于占吉笑了笑说:“失礼了,失礼了”。

“咱这不叫醉,咱这是喝得稍微多了点儿。”于占吉边笑边说边站了起来,“走,到俺亲家哥那屋里去坐坐的。”

“屋里坐,屋里坐!”干亭柱两口子从东北屋里迎出来,一人握住了于占吉的一只手。

“亲家哥,你吃饱了吗?”小绵她娘问的这一句,是非问不可的一句套话。

“满满一桌子菜,一个盘里夹一筷子就能吃个半饱。”于占吉说,“连后晌饭都吃下了。”

“亲家哥,你喝足了吗?”干亭柱问的这一句,也是不问不行的一句套话。

“光喝敬的那酒就喝足了,今日我都让酒精给泡起来了。”一提到“酒”字,于占吉就感觉有酒从肚子里往上撞。

“喝碗水降降度数儿。”干亭柱端起了茶壶。

“喝点水静静心。”小绵她娘把茶碗递到了他手上。

干亭柱两口子该说的客套话都说完了,下面就该于占吉“道巴”亲家了。

“道巴”这个词在词典上查不着。从“道巴”亲家的那些话上看,这个词多少有点儿“道谢”的意思,但更多的是“嘱托”。假若非要弄清这两种意思在“道巴”中各占多少分量的话,那就“道谢”和“嘱托”三、七开吧。

“道巴”亲家,本应是闺女的爹、娘“道巴”闺女的公婆。由于今日是“女娶男”,也就自然而然变成了吉光他爹“道巴”干亭柱两口子了。

通常情况下,闺女的爹娘对着闺女的公婆忌讳说“俺那闺女”怎么样,而是说“恁那媳妇”怎么样。这个称呼法儿显得两亲家近乎儿,表明从结婚的这一天起,爹娘就把自己的闺女看成是婆家的人了。

于占吉“嫁”的是儿子。按照嫁闺女“道巴”亲家的模式,他对着亲家提到自己的儿子时,就应说“恁那女婿”怎么样。但干亭柱娶女婿不是目的,他娶的是将来为他养老送终的儿子。既然已把儿子送给他,为啥不打发他个满意?于是于占吉决定在“道巴”亲家时,把“恁那女婿”改换成“恁那儿子”。

“亲家哥,亲家嫂,”于占吉把茶碗一放,攥住他俩的手说,“从今日起,吉光就是恁俩的儿子了。”

“亲家哥,恁三个儿子稀罕不过来,就把这一个拨给我,我替你稀罕着吧。”干亭柱说,“我拿他和小绵一样看待。说一样还不一样——他和小绵抬杠拌嘴时我先训小绵,他和小绵她娘闹别扭时我先训小绵她娘。”

“亲家哥,我不会教调孩子,把他交给你比在我那手底下有出息啊!”于占吉嘴上在“道巴”着亲家,心里却对干亭柱刚才说的话有点儿意见:你说俺有三个儿子稀罕不过来,五个俺也能稀罕过来,十个指头摸摸哪个也爱,咬咬哪个也疼。

“放心吧亲家哥,我会把正骨的手艺一招儿不留地教给他。”干亭柱说,“手艺强似生意,更强似下庄稼地。”

嫁闺女“道巴”亲家时,必须说的一段话应是:恁那媳妇让我惯得没学出针线活来,啥也不会做,往后全凭俺嫂子把教(调教)她了。于占吉便比照这一模式,胡编乱造了几句:“亲家哥,亲家嫂,恁那儿子让我给惯坏了,庄稼地里的活没学出来,木工活也没学出来,眼里看不见营生,拨一拨转一转、不拨不转,往后恁可甭嫌他愚、甭嫌他笨啊!”

“放心吧亲家哥!只要学会‘正骨’这门手艺,啥活咱也用不着学了。”干亭柱把于占吉伸向他的那只手,用双手包裹了起来。

“我看着俺哥这个人很好、很实在了。俺还真没见过这么实在的人来!”小绵她娘也学着干亭柱的样子,用双手把于占吉的另一只手包裹了起来。

“你看俺嫂子,才比我小三岁,看上去还不比我小十岁嘛!”于占吉见女亲家夸他,觉得不紧接夸她两句就是失礼。夸中年妇女用不着说她穿得好,也用不着说她长得好,甭管她真年轻还是假年轻,说她年轻她就高兴。

“你看俺哥啊,可,可,还说俺年轻来,哈哈哈哈……”小绵她娘想不笑吧又控制不住,笑吧、嘴又显得过大,想把嘴遮住吧又腾不出手来,没办法,她只得一扭脖子,让笑脸避开了于占吉的视线。待笑容消失后,她用只有干亭柱才能享受到的那种眼神看了他一眼,以示感谢。

于占吉的手被亲家的手包裹着、温暖着,只要不往外抽,这两只手就会一直被温暖着。要是在夏天,这待遇会让他手心冒汗,浑身燥热。可现在是冬天,他觉得就象戴上了一副恒温的“皮手套”。

不能再站在这里享受温暖了,还有一桩挂心的事没办呢,再磨蹭就快落太阳了。

把抽出的双手攥成半握的拳头,于占吉呈作揖状对着干亭柱两口子说:“拜托了,拜托了,从今往后我就把吉光拜托给恁俩了。”

干亭柱两口子再三挽留,于占吉往外撤着身子说:“我得再到西屋里去一趟啊!”

西屋是喜屋。结婚当天的正常程序应是:“送嫁”的在“道巴”完亲家后,再到喜屋里去看看“送”过来的闺女,嘱咐闺女几句就可以走了。于占吉进喜屋不光想嘱咐儿子几句,还打算借机给儿媳妇个红包。嫁闺女时,新女婿到“送嫁”的席上施礼、满酒,“送嫁”的就会顺手把红包递给他。这回也不知干亭柱是咋安排的,或者说是咋想的,反正小绵没到席上去满酒。没满酒不要紧,该给她的那份钱却不能装回去。临来时于占吉准备了二十块、三十块两个红包,分别装在左、右两个荷包里。要是小绵叫大爷,他就掏二十块,叫爹就拿三十块。

正在喜屋里说笑的一帮子年轻人,见于占吉进来,都知趣地走开了。

“大爷。”小绵一见于占吉,忸忸怩怩地地站起来,红着脸叫了一声。这一声“大爷”,和迷路人问路时叫的那声“大爷”,听上去没多大区别。

于占吉攥住那个二十块钱的红包,都准备往外掏了,忽又觉得不妥:三十、二十不就差十块吗?要是碰上小绵和吉光抬杠拌嘴的时候,今日说他爹抠,明日说他爹小气,俺那儿子在她家又施展不开,不成天价窝憋得慌吗?

左手出、右手进,于占吉把三十块钱的红包掏了出来。

“小绵你咋这么不懂事啊?”听见闺女叫“大爷”,干亭柱风风火火地从北屋里跑过来,“叫大爷可不行,叫爹,快叫爹!”

面对于占吉,小绵不好意思地、做错了事似地叫了一声爹。

这一声迟到的爹可不能白叫,当初的“两个红包、两种准备”,眼下还真帮了于占吉的忙。他掏出第二个红包摇晃了一下:“来时多包了一份,怕遇到特殊情况时,现抓现摸、摸不过来。脚下说今日的事儿都办完了,就把这一份再给你吧。”

这样以来就出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儿:叫大爷掏三十块,叫爹拿二十块。

干亭柱是个精明人,象叫爹还是叫大爷这种事,为啥不提前说给他闺女呢?于占吉估计这是“临场换戏”:按当地风俗,女婿们都是给岳父叫大爷、岳母叫大娘,干亭柱觉得他们家是“娶”,他闺女就应以“女婿”的身份称呼对方的长辈。刚才“道巴”亲家,我在提到吉光时一口一个“恁那儿子”怎么样,这种称呼法儿可能使他两口子受了感动,于是便产生出让小绵叫我“爹”的打算。

“小绵,咱先出去待一会儿,让你爹和吉光说几句话儿。”干亭柱催着闺女去了北屋。

于占吉把门掩了掩,压低了声嗓说:“光啊,从今日开始你就是人家的人了,和在我那跟前不一样了;在自家家里处处好,在人家家里时时难,你要勤快着点儿……”

“别絮叨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吉光没等爹说完就打断了爹的话。他知道这些套话是送嫁的在临走前,说给自家闺女的话。他不是闺女,他不愿意听这些老掉了牙的话。

“你看你这孩子,啧啧,你看你这孩子!爹说你是向你,求着人家说你,人家也不说你呀!”当爹的可不管当儿的愿听不愿听,他觉得该说的还得说,“光啊,小绵和你争辨个事儿的时候,你要让着她点儿,让着她赚便宜,争强好胜吃大亏;小绵她爹、娘要是数落你几句的时候,你要‘对呀是呀’地应付过去,赶上他俩絮叨起来没个完,你就装听不见的,能忍自安啊!”

“行了行了,你还有完没完?”原本坐在炕沿上的吉光,边说边站了起来,并开始在地上来回走动,明显有催爹离开的意思。

“你看你这孩子,我好心好意劝导你,有啥不对的?”于占吉瞪了儿子一眼,“你盼着我走,我还不想走来!”

就在这时,忽听干亭柱站在北屋门上喊“占吉哥——”

“这就走,这就走。”于占吉从喜屋里探出头来说。

“我不是催你走,而是想让你等等再走。”干亭柱凑到他跟前解释说,“俺大队里没有驴,顾的外村那两辆‘驴拉轿’,车把式家里有急事要办,没吃中午饭就回去了。起先我打算找个人用自行车把你送回去,现在越琢磨越觉得不象回事儿,还是用队里的牛车把你送回去比较合适。只不过车篷子得现扎,你再多等一会儿,和吉光多说几句话。”

“亭柱哥,你这不是拿我当外人吗?”于占吉说罢抬脚就走。

“你要真这样走回去,外人不光笑话我,连你也一块儿笑话着啊!”干亭柱边喊边在后头拖,拖也拖不住他。

出大门后,于占吉想挣脱的劲儿就更大了,他对干亭柱说:“你看东邻的屋顶子上站着个啥?”

干亭柱不知是计,真地抬起头来看。于占吉乘机猛地从他手中抽出手,撒腿就跑,边跑边笑着说,“你也别看了,咱俩这就再见了。屋顶子上还能站着啥?不就是站着个烟囱吗?”

“听我说句话再走。我又不撵你,你跑啥?”干亭柱不紧不慢地说,“占吉哥,为防备你玩儿这一手,我就来了个先斩后奏,在跟你说这事之前,已和饲养员赵大叔定好了,要是让他扑个空,人家不光笑话你不懂礼貌,还会说你不识抬敬。话都跟你说透了,你愿意走这就走吧。”

于占吉一听这话,果然迈不动步了:“亭柱哥,你累不累?忙了一天了,末了还要再为我这几步道儿费心,咱弟兄俩用得着吗?说句难听的话,从你家到我家这段路,别说是走,就是现在开始往家爬,爬到家也耽误不了吃后晌饭啊!”

“你爬回去还不如我背你回去快,可那样做行吗?”干亭柱说,“节约光荣、浪费可耻的口号没有错,但在孩子们结婚的这天千万别这样喊。真要这样喊的话,连帮忙的、带亲戚,就都被你喊跑了。”

“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呀!”于占吉听了连连点头。

“吁,吁——”说话间,饲养员赵大叔已赶着牛车来到他俩跟前。

“哞——”大黄牛停下脚步,一条看上去笨拙,实际上却很灵活的舌头,甩过来舔舔这个鼻子眼儿,抡过去再舔舔那个,也不知是给鼻子眼儿打扫卫生,还是舌头愿意和鼻子眼儿闹着玩儿。

“老哥,”于占吉原先见了他叫哥,今日也不想随着亲家叫他叔,“大黄牛为啥瞪着个铃铛似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瞅着我?”

饲养员说:“它瞅着你穿的这身衣裳新,象是走亲戚的。这头牛走亲戚走惯了,通人性。一看见我往车上扎篷子架儿,就用脖梗子一个劲地搡车辕,巴不得赶快让我套上它。它和人一样,也知道走亲戚这活儿既轻快、又解馋,还稍带着不闷得慌。”

“那它为啥瞪起个大眼来光瞅我,不看亭柱哥呢?”于占吉说,“俺俩都穿得挺新啊!”

“可能是看着亭柱面熟,不象亲戚。它没见过你一回,知道这一次来拉的就是你。瞪起眼珠子来看你的意思应该是:还不赶快上车,站在道边上磨蹭个啥?”饲养员的这番话,把两亲家都说笑了。

“哞哞——”大黄牛也“笑”了。

小绵她娘把一条花被单子往车篷架上一搭,在场的四个人一人扯一被单角往车篷架上一系,于占吉往车篷里一钻,饲养员往车辕上一坐,大黄牛尾巴一甩、蹄子一蹬,车轱辘就转了起来。

“老哥,离家也就两步远,不想再麻烦你,可亭柱哥瞒着我早和你定下了。唉,有你套车扎篷子的工夫,我也就到了。”于占吉觉得有必要这样解释解释,别让饲养员以为他摆架子、难打发。

“该简单的事办麻烦了,人家笑话你画蛇添腿;该麻烦的事办简单了,人家笑话你小气。车接就得车送,让你呱嗒呱嗒地走回去,他和你的面子上都不好看。”饲养员说,“坐车不坐车与路近路远没关系。相邻的两家做亲家,新女婿跐着椅子越墙跳过去娶的最近,行吗?不行;新媳妇挎着红包袱从西门的娘家出,到东门的婆家进行吗?也不行。只有新女婿从东门坐上车,围村转一圈转到西门上,娶上新媳妇再围村转一圈,转到东门上下车,这才叫场面儿。”

相邻两村上了年纪的人,相互都认得,但凑成堆拉呱儿的机会却不多。于占吉想多拉几句,饲养员也想多扯几句,但“路”不允许他们多拉多扯,又加上盼吃的牛走得快,说着道着已到了家门上。

“老哥,吃了饭再走吧。”于占吉扶着车箱板子一边下一边说。他知道饲养员不住,但他必须这样问上一句。

“我一顿还能吃下两顿的吗?今后晌不该你管饭。”饲养员边调车头边说,“有空儿咱兄弟俩碰碰盅子、伸伸指头儿,好好地近乎近乎。”

“你不吃也不能调过头来就走,”于占吉指指大黄牛说,“这里还有个瞪着眼给我要的呢!”

吉霞听到门口有说话声,急匆匆跑了出来。于占吉见她阴沉着脸,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我这大半天不在,家里出啥事了?是惹着亲戚了,还是得罪着街坊了?

容不得于占吉多想,眼下最急的事是打发牲口上路。他对吉霞说:“把咱家里那几斤麸子提留过来。”

饲养员红着脸解释道:“临来前我说大黄牛爱走亲戚的那段话,可都是顺嘴流出来的笑话儿呀!”

“你不拉那段笑话儿,我也不能空着它的嘴,让它白盼了。”于占吉说,“这头牛确乎通人性。我看它心眼儿多得简直不象头牛,倒象是个属牛的人。”

饲养员想不笑也憋不住了:“占吉,你这家伙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属牛?”

“哎哟老哥,这可就真对不起了,出嘴的话收不回来了。”于占吉想了想说,“要不这么办吧:咱俩换换属相,我属你那牛,你属我这个老山羊猴子。”

送走饲养员后,于占吉急着问吉霞:“我咋看着你不高兴啊?家里出啥事了?”

“出大事了。”吉霞说,“俺哥偷着回来了。”

“你哪个哥回来了?”于占吉明明知道老二、老三都在家,说回来一定指的是老大。但他不敢相信这种荒唐事会出现在他家里。

“除了俺大哥还能是谁?”吉霞说,“他前脚刚进屋,后脚你坐的这牛车就到了。”

“这畜牲在家里干啥了?”于占吉一听,气疼了肝、气炸了肺,气快了双腿。

“啥也没干。”吉霞说,“我看见他双手垫在后脑勺儿下头,架着二郎腿儿躺在铺盖卷儿上打盹儿。”

西北屋里大敞四亮,于占吉脚尖踮地,小旋风似地刮到床跟前,五指伸直竖起了巴掌。等吉光睁开眼,“啪、啪”两巴掌已扇在了腚上。三儿一女从小长到这么大,他这是第一次打孩子。吉光光腚上疼,他是连手带心一起疼。

当于占吉准备打第三巴掌时,直冲屋顶的五指怎么也不听使唤了。原来是吉亮从后面攥往了他的胳膊腕子:“爹,你先歇歇,问明情况后再打也不晚。俺哥一不愚、二不傻、三没喝醉,他偷偷跑回来,自有跑回来的理由啊!”

“甭管啥理由,今日咱是丢人丢大了。”于占吉说,“这一回儿出的不是一般的小笑话儿,是笑话儿它奶奶老笑话儿。”

“您认为这样做丢人,我不这样认为。”吉光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一边摸弄腚一边说,“家里的事我听您的,婚姻大事我也听您的,但婚姻上的小事我不能听您的。今下午从她家跑回来,不是我临时决定的,而是预先作了精心的准备。假如小绵她爹精明,局面满可以挽回;假如他自以为了不起,放不下架子,那么丢人的是他、不是咱。”

“人家干亭柱咋惹着你了?你设下圈套套人家?给你找这么个好主儿都不知足,还想找个啥号的?”于占吉说,“你个人不认个人吗?咹?你是贫下中农还是造反派?”

“是贫下中农、是造反派,我就不到人家家里去了。”吉光离开床沿站了起来,“我知道我是地主子弟,但地主子弟也是人,也有自尊心。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给小绵她爹提个醒,让他在今后的日子里不要拿我当面团团捏。”

“人家干亭柱对你够意思啊!”于占吉说,“要不是他接骨接得好,要不是他一趟一趟地往咱这里跑,你那腿能恢复到现在这个样子吗?”

“断腿的原因出在他闺女身上我不能说,他看着我这腿还没断到不适合做他女婿的程度、我也不能说,这样说外人会笑话我不仁不义,我只能说感谢他。”吉光偷偷瞅了瞅爹,“但感谢他并不等于今天我不这样做。”

“我可真就不明白了,你为啥要这样做?”于占吉狠狠地瞪了吉光一眼,“今日咱家里闹出的这个笑话儿,还不让街坊们传下好几辈子去呀!”

“传下好几辈子去怕啥?传下好几辈子去的事多着呢!”吉光说,“你寻思你挂着磅板游街的事,不传下好几辈子去吗?”

“你……你看你这孩子说话戗人啊吧,噎人啊吧!”于占吉让儿子把他顶得递不上下言了。

“定亲后他来商量咋个娶法儿时,我曾用哀告的口气求他,求他同意我把小绵娶过来,过完三天年再回去,可他就是不答应。”吉光说,“我被他闺女娶过去后,这一辈子所有的年就都在他家过了,难道我在家过这最后一个年的请求,还为过吗?”

听了吉光的这番表白,于占吉总算明白了儿子跑回来的原因。不能说没道理,但实在是有点儿过火。他劝解儿子说:“光啊,爹理解你,但爹不支持你。你这样做让干亭柱的脸面往哪里搁?你在不在家过我不在乎,不就是个年吗?在哪里熬不下这三天来?”

“你不在乎我在乎。”吉光说,“不让我娶回来过完年再走,是小绵她爹难为我;被他闺女娶了去再回来是我难为他。因为他难为我在先,所以要怨的话就该先怨他。”

“光啊,别先呀后的了,回去吧。现在回去还不晚,还耽误不了吃后晌饭;现在回去外人还不摸底细,双方都失不了面子。”于占吉推了推吉光说,“走吧,走吧。这阵子干亭柱还不知咋个着急法儿呢!”

“你想推我走吗?那好办。”吉光气冲冲地说,“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走。”

“别说一个条件,就是十个条件我也答应你。”于占吉有点儿迫不急待,“光啊,提吧。”

“你不是说在哪里也能熬下这三天来吗?”吉光拉住爹的手说,“咱爷儿俩都到小绵家过年的。走,咱这就走。”

“你看你这孩子,会说句人话儿吗?”于占吉象是怕儿子真的把他拖走似的,赶忙把手抽回来,急得一边在地上转圈儿一边自言自语,“亭柱哥呀,闹出这一章来可不是我不仁不义,是我主不了孩子们的事啊!”

就在于占吉急得满屋里转圈儿的同时,干亭柱也急得满屋里转圈儿。打发男亲家上车后,他的第一感觉就是累、就是困。结婚只是短短的一天,忙可不是忙了一天,他已有好几夜没睡个囫囵觉了。今晚那些零散帮忙的虽都走了,但还得安排一桌招待厨长、帮厨的,招待饲养员赵大叔。趁厨屋里的人都在刷盘子刷碗,清点餐具的当口儿,他打谱儿先眯瞪上一小觉儿,待会儿陪他们几盅后,再脱了睡个过瘾的。娶女婿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没有来闹新房的,媳妇是本村的闺女,街坊们谁还好意思来闹?要是娶媳妇的话,做父母的今后晌还捞不着睡个安慰觉。

头刚贴到枕头上,小绵就从喜屋里跑了过来:“爹……”

干亭柱瞑着眼朝她摆摆手说:“别爹呀娘的,这几天让你这事儿可把我累草鸡了,有啥话明日再说。”

“这事可不能等到明日,我马上就得对你说,吉光他……他回去了。”小绵把一张折叠成小方块儿的信纸递到爹手上,“说的是出去解解手就回来,可他再也没回来。这信是我在枕头底下发现的。”

“啊——”干亭柱没觉得腿动、身子动,就从炕上挪坐到了椅子上。那对眼看就要鼓出来的眼珠子,看上去比睡了一天一夜的还精神,“花镜、花镜,我那花镜来呢?快帮我找找。”

小绵说:“爹,用不着花镜,不是一封信、是一句话,那字写得比眼珠子都大。”

干亭柱打开信纸一看,字字刺眼:我回去了,过完年就回来。

字不多,一共才十个,可这十个字的份量太重了。皇帝的话是“一句千金”,他这一句是“一字千斤”。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呀!往后我还咋有脸见人?干亭柱急得捶胸顿足,用头撞墙的打算都有。

“你轻着点声,小着点动静不行吗?”小绵她娘忙把屋门掩上,“厨屋里还有一大帮人,让他们听见呢?”

“丢人现眼的事都做出来了,还怕人家听见吗?”干亭柱说,“就算是现在硬把他叫回来也晚了。厨屋里的人问他为啥跑回去,你怎么跟他们解释?”

“我咋也弄不明白,他为啥就偷偷跑了呢?”小绵她娘说,“是不是为着当初咱没让他娶呀?”

“没让他娶也不能用这个办法儿糟蹋咱!这不是往咱那脸上抹锅底灰吗?”干亭柱说,“咱就是为着娶才找的他,他有本事去找个能让他娶的。”

“早知是这样,还不如让他娶过去,过了年再回来呢!”小绵她娘说,“让他这一闹腾,咱这个年可咋过呀!”

“你听听,厨屋里那炒勺已‘吱啦’开了。等会儿端上菜来,厨长问起吉光的时候,咱该咋说?”干亭柱急得抓耳挠腮,“撒谎、想办法儿都得需用时间,用厨长炒几个菜的这么点时间,有好办法儿也想不出来,有好谎也撒不出来。不赶趟了,说啥也不赶趟了。”

“爹,我想出来的这个谎赶趟。”小绵朝厨屋门口指了指说,“就是等厨长端着菜往咱屋里走的时候,再说给你也赶趟。”

“闺女,快说出来听听。再不说就把你爹急疯了。”干亭柱就象落水人看到了从岸边甩向他的绳子。

“要是厨屋里的人们问吉光去哪里时,你就说我让他回家了。”小绵进一步解释说,“要是他们问你为啥让他回家时,你就说他一再象个孩子似的凑到跟前求我,说今日走完结婚的这些程序后,回家过这最后一个年的,我怎好意思不答应他?”

“这个谎撒得行!”干亭柱在屋里边来回走动、边点头儿,“说吉光是自己偷跑的,咱就背动;说咱让他走的,就会变背动为主动。”

“吁——”从后窗传进吆喝牲口的声音,是饲养员赵大叔赶着篷子车回来了。

篷子车使干亭柱突生灵感,他两手一拍象是自己欢迎自己似的说,“小绵啊,你撒的这个谎乍一听还真能蒙住几个人,连我都能蒙住就证明撒到了一定水平。但细一琢磨这谎只撒对了一半儿,不补齐那一半儿就会漏了馅儿。”

“撒谎还有撒一半儿的吗?你这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其实小绵是拿着明白装糊涂,她知道爹接下来要说啥,但这话只能他说,她不能说。

“你撒谎时也忘了考虑考虑,谁家结婚的当后晌有分居的?”干亭柱说,“要是你在厨长炒出菜来之前,还磨磨蹭蹭地不走,这个谎就圆满不下来。这个谎要是撒漏了馅儿,比实话实说还丢人。”

“我不去。路上不定碰上谁,让人家笑话。”真想去的小绵,为自己假不想去寻找借口。

“你寻思让你自家走过去吗?你没听见你赵爷爷在屋后头吆喝牲口吗?”干亭柱说,“我让他再回于家屋子,让你娘坐在车上陪着你。”

小绵低头不语。

“小绵撒的这个谎也不能说不行,但街坊们很难相信这是真的。人家一准会问,想回去过年的为啥不在结婚前提出?都娶过来了,能想走就走吗?他想走就能顺顺妥妥让他走吗?”小绵她娘说,“听了小绵撒的这个谎后,我又想出了一个比她这谎更好的谎。”

“绵她娘,快把你这个谎撒出来听听。”干亭柱朝后窗的方向指了指,“等赵大叔进屋,咱就没有机会说话了。”

“我这个谎是这样撒的:定日子(定婚期)的时候,你和亲家哥一个鼻子眼儿里出气儿(看法相同的意思),都想让他俩在上拜(结婚仪式)后,回于家屋子过年的。可我就是不同意,你咋劝也劝不通我,咋说也说不服我,没办法儿,你们就想了个瞒着我的鬼点子,一直瞒到上完拜,一直瞒到吉光偷偷跑回去。等我知道实情时,一切都晚了,我一点办法儿都没有了。没有办法儿的办法儿就是少丢点人,就是乖乖地把小绵也送过去。”小绵她娘说,“要想瞒我,你们就不得不连咱两家的亲朋好友一起瞒着,就不得不连干、于两屋子的街里街坊一起瞒着。绵她爹,我敢保险,我撒的这个谎,谁听了谁都相信是真的。”

“哎呀呀俺那绵她娘,这个谎撒得好、撒得妙,这个谎救了咱一家人啊!你撒谎的本事——不,你的点子比我来得快呀!”要不是闺女站在跟前,干亭柱真想把老伴儿搂在怀里亲上一口。

“听着点儿,我给你们放上三个‘爆仗’贺贺喜。”赵大叔拴下牲口、走进院子,“啪、啪、啪”连甩三鞭,震得那窗户纸直发颤。这自制的‘爆仗’,比花钱买来还得用火儿点的爆仗响多了。

“屋里站,屋里站。”干亭柱站在屋门口儿朝赵大叔摆手。

“人家都是‘屋里坐’,你咋就变着花样儿地喊成‘屋里站’呢?”赵大叔边说边往屋里走,“怎么,还没摆上(酒)?厨屋里这些家伙们可真够黏糊儿的。”

“任务才完成了一半儿就想喝酒吗?没门儿!”干亭柱指了指地上的小饭桌儿,“别说菜还没炒出来,就算是端上来也不能让你坐下,要不我能把‘屋里坐’说成‘屋里站’吗?”

一听这话,赵大叔愣住了:“不就是让我来送送亲家吗?还有啥事?”

“原来你还不知道呀?我们这是‘喜事新办’。”干亭柱说,“具体做法是:上午娶过来,下午送过去,等过完三天年再回来。回来后婚礼才算正式完成。我把这婚礼戏称为跨年度的婚礼。”

赵大叔用鞭杆子把儿,把地面儿戳得咚咚响:“亭柱啊亭柱,过去咱可从没听说过,结婚还有这个结法儿的?”

“过去没听说过的事多着呢!要不就不叫‘喜事新办’了。赵大叔,我现在没空儿和你闲拉呱儿,时间紧、任务重,眼下最需要你做的事有两件:一是抓紧把小绵送过去,二是赶快回来捏小茶碗儿(酒盅子)。”干亭柱把话题一转问道,“你在回来的路上碰没碰上吉光?”

“没有没有。”赵大叔说,“在路上时我还不知道小绵的婚事是‘新办’,乍猛的看见新郎官儿往回走,还不吓一大跳?”

“可能是抄小路走了近道。”干亭柱说,“我让他等你回来,和小绵坐车一块儿走,可他说啥也不坐。唉,这孩子的脾气就是有点儿犟啊!”

“不光犟,还有点儿‘老封建’。”赵大叔说,“和小绵都成两口人了,还象那大闺女一样,羞羞答答地干啥?”

“俺那叔人家,还没等喝酒你咋就这么黏糊儿呢?再磨蹭天就黑了。”没用小绵她娘推,赵大叔就被她“说”出去了。

“娘,你得帮俺挑几件随身穿的衣裳呀!”小绵扯起娘的衣角就想往西屋里走。

“让她自家去挑的!”干亭柱一把把小绵她娘拖了回来,“这事咱还没和亲家那头儿通通气儿,到那里见到占吉哥该咋说,你想好了吗?说话时又该想什么办法儿避开赵大叔,你考虑好了吗?咱俩不趁这点空儿提前商量商量咋行?”

等小绵提着红包袱进屋,两口子还在那里咕咕……

赵大叔赶着篷子车刚走了一会儿,厨屋里就住了火儿,就把自家伺候自家的菜端了上来。厨长把厨屋门一关,扯下搭在肩上的毛巾,一边擦手一边四下里瞅:“那个喂牲口的老头儿(对赵大叔的戏称)到哪里去了?刚才还在这院子里甩鞭子,端上菜来咋又不见人儿了呢?”

“他到于家屋子送小绵的了。完不成任务咋好意思坐下喝酒?”干亭柱说,“我看你这个厨长今日真是忙糊涂了,刚才你就没看见吉光走吗?”

一听这话,厨长愣呆了身子、愣傻了眼儿。两天来他面朝炉火、腚朝外,只注意到锅上、灶上的活儿,知不道外面是个啥情况。推开虚掩着的西屋门往里一看,屋内空无一人,冷清得象个盛花被、褥的库房。

干亭柱把老伴儿撒的那个大谎,去粗取精说给厨长后,推着他的脊梁往屋里走,一直把他推到小饭桌儿正冲屋门的那个正座上。

“接连忙活了两、三天,让老少爷们儿受累不轻,今后晌也该歇歇了。来来来,咱放开量喝壶糨的!”干亭柱端起盅子碰了一圈儿,“都是自家爷们儿,用不着玩虚的,也用不着说巧话,我敬大伙儿一个,一切意思都在这盅酒里了。喝完这一个,下面咱就随便端、随便拉。”

“亭柱啊,你是个聪明人,咋就办出这种离奇古怪的事来呢?”厨长一扬脖子“叭儿”地一口儿,盅底朝上悬在桌面的上方,竟然没有一滴落到桌面上。

“唉,当初我也没打谱儿这么做,后来觉得这么做能让占吉哥心里好受点,也就这么做了。”干亭柱边给厨长满酒边说,“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心太软。”

厨长问道:“这事与你心硬心软有啥关系?”

“那天去亲家那头儿商量结婚的事,临走时看见一家人一个个都象是霜打的草,蔫得抬不起头来,我心里也觉得滋味不好受,回家后有好几夜梦见占吉哥在抹眼,吉光在掉泪儿。我的心被他俩‘哭’软了,我的看法儿被他俩‘哭’变了,谁家有儿不盼着娶媳妇?哪个当儿的愿意把自家嫁出去?咱能捞着娶这么好的女婿,是沾了社会儿的光,咱沾光也不能把便宜全搂进自家那怀里呀!”干亭柱说,“于是我就有了娶回来再让他回去过个年的打算。老哥你想想,往后他年年在咱家过年,难道咱连他和全家过最后一个团圆年的机会,都不舍得给他吗?那也有点儿太不尽人情了吧。”

“说得好,说得让我心里痛快!”厨长端起盅子“吱溜”又是一个。由于激动,下嘴唇和盅子沿儿有点“接触不良”,被酒浇湿了下巴颏,“亭柱,你这事办得让哥服气。可你咋不热闹下这一天来,让他俩明日再回去呢?”

“老哥,说娶女婿和娶媳妇一样是瞎话,就是不一样啊!娶媳妇时白天热闹了后晌热闹,可娶女婿呢?白天该咋热闹咋热闹,到了后晌就热闹不起来了。因为媳妇就是本村的闺女,谁好意思来闹?闹媳妇不就成了闹闺女吗?都是本村本院的街坊爷们儿,谁开得了口?谁动得了手?这样就带来了一个问题——俺小绵这辈子就少了闹新房这种享受。听村里的老人们讲:当后晌没有闹新房的,两口子冷清一辈子。”干亭柱说,“今后晌住在咱家里就冷清一辈子,住在亲家那头就热闹一辈子,老哥你琢磨琢磨这事儿,我为啥不让咱那孩子热闹一辈子呢?”

也不知厨长对干亭柱的解释仍存疑惑,还是操心事太多,他紧接又问道:“要是光为着在男家头儿过年的话,应该把婚期定在年根儿底下。定在腊月十八,你不觉着这婚事办得有点拖拉吗?”

“看日子的给挑选了两个好日子:腊月十八、二十八。起先我选的是二十八。可定下后小绵暗地里就老对着我絮叨:‘定在二十八可真算是光在人家家里过年了。让俺在他家多住些日子,和亲戚朋友们走动走动,和街坊邻居们熟悉熟悉。咱这两个村子近得跟一个村一样,过后见了好说话儿啊!’我听着在理儿,就把小绵的话转换成我的话,送进了占吉哥的耳朵。”干亭柱说,“你猜咋着?高兴得占吉哥一个劲儿地给我叫哥,激动得吉光一个劲儿地给我叫爹呀!”

“亭柱啊,你这事儿办得场面儿。不是一般的‘场面儿’,是“场面儿”它哥‘大场面儿’。”厨长竖起左手的大拇指,以便腾出右手捏盅子。捏了三捏没捏着,原来是紧挨他坐着的一个帮厨,毫不客气地把盅子拿了过去。

这帮厨和他同辈儿同岁,因生日大他几天,赚了个“哥”去。在厨屋里哥听厨长的,在酒场儿上厨长听哥的。

“现在就开始往下颌上流,等喝完这一场儿还不淹了脖子?”帮厨把厨长的盅子一扣说,“等等再喝。‘赵饲养’有牲口的量,他又专门爱对付你,你喝一盅他喝两盅也能把你赘得趴下。现在他唇没沾盅你那下颌就见湿,等他回来你咋应付?”

“我估计今后晌他不一定来参加咱这个场儿了。”厨长说,“于占吉是个场面儿人,能不管他酒喝吗?”

于占吉不是不管他酒喝,而是想管管不上。篷子车刚到胡同口,小绵她娘就对赵大叔说:“别往里拐了,就停在这里吧,我把小绵送过去就来。”

“送人送到家,为人为到底。”赵大叔说,“为啥在这里停车?难道还有什么讲究吗?”

“有讲究。咱这是女娶男,吉光今上午下了轿也就等于小绵下了轿,不能让她再下轿了。再下轿那叫‘下两次轿’,不吉利。”小绵她娘边解释边把小绵从“轿”上扶了下来。

赵大叔指着小绵说;“你这不是亲自扶着她‘下两次轿’吗?”

“这不叫下轿,叫下车。”小绵她娘说,“在路边上下来叫下车,在她婆家的门口下来才叫下轿。”

来到亲家的大门口,大门口连一点动静都没有;走进院子,院子里连一个人影也不见,各屋里静得就像连屋也睡着了似的。

走到于占吉所住的东北屋跟前,门虚掩着。推吧,显得有点儿过于实在;敲吧,又显得有点儿轻佻,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叫比较合适。

“亲家哥在屋里吗?我把小绵送过来了。”小绵她娘叫的声音挺高,不光想让各屋里的人听到,还有意让四邻都听到。

就像准备起五更的人听到了晨鸡报晓,各屋的门都开了。上午吉光被“娶”走后,一家人就像长了一场大病似的提不起精神;下午吉光偷偷跑回来,就像是跑回一个贼,一家人都觉得没脸再见人,肚子里被“窝囊”填得满满的,晚上不打谱儿烧火了,各回各的屋、各睡各的觉了。要不是怕孩子们还有没把尿盆儿拿进来的,于占吉就连大门也关了。

听到小绵她娘的喊叫声,最先开门的是吉霞。她头虽贴在枕头上,但双腿还搭拉在床沿上,一抬身子就能往外跑。最后一个开门的是于占吉,他虽是合衣躺下的,但把扎腰带子解开了。听到女亲家的说话声,他身子底下像是生出了弹簧,腾地把他从炕上“弹”了下来。心一激动手就抖,拿扎腰带子抖,扎腰时更抖,系个腰带扣儿比平时穿裤都费事。

以往小绵来,吉霞都是先把她领进自己屋里坐一会儿,这次都领到门口了,忽又退了回来——今日小绵是新娘子了,应该直接领进大哥的屋里才对。

男亲家开门迎接女亲家,他抢着叫嫂子、她抢着叫哥,两人几乎是同时叫,所以两人谁也没腾出嘴来答。

女亲家刚从自己家里把男亲家送走,男亲家又在自己家里迎接女亲家,两亲家却都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心里都有许多话想给对方说。

“一看到吉光从你家偷偷跑回来,差一点把我气昏了。骂也没用,打也白搭,就算是捆绑起来用胶皮车子把他推到你家去,局面也已无法挽回。”于占吉说,“从他溜出你家往俺家走的那一刻起,‘丢人显眼’就已跟在他那腚后头,一同走进俺家里来了。”

“恁丢人现眼,俺现眼丢人,谁也不比谁‘丢’得差。小绵他爹心里一急,急出了一个能给咱两家解围的好办法儿。”小绵她娘说,“他将错就错让我把小绵送过来,对外人讲的时候就说这是咱两家早商定好的——结婚的这一天,两家各热闹一半儿,白天在女家头儿拜堂成亲,后晌在男家头儿打宿过夜。”

“这办法儿好是好,只可惜咱早没把它响出去。”于占吉说,“白天两村的街坊邻居,两家的亲朋好友都不知道有这事,到了后晌小两口儿一前一后都回了男家头儿,要是没有充足的理由,人家一定不会相信咱编的这个故事,一准会胡乱猜疑、说三道四。”

“你担心的这事儿,小绵她爹早就想到了。”小绵她娘说,“一切都往我身上推。”

“往你身上推?咋个推法儿?”于占吉很难相信,往女亲家身上推,就能推出理由来。

“街坊邻居们问的时候你就说,两家人都同意这办法儿,就是我死活不同意。为了顺顺妥妥地把这桩婚事办过去,就得严严实实地瞒着我,不到火候不揭锅。为了瞒我就得连亲戚朋友、街里街坊一起瞒着。”小绵她娘说,“看他们还能怎么说!”

“高,实在是高。”于占吉说,“有亭柱哥这个救了咱两家人的大谎垫底,下面的事就好办了。”

“亲家哥,你忙你的,我得回去了。”小绵她娘说,“今后晌不是我呆在这里的时候。”

“亲家嫂,那我也就不强留了,咱两亲家以实为实。”于占吉说,“我让吉亮去送你的。”

“俺是坐着赵大叔那篷子车来的,他把车停在胡同头儿上了。不让他到近前是因为咱这些话不能让他听见。”小绵她娘说,“不让他进来他还不愿意呢,不愿意就不愿意吧,爱咋着咋着吧!”

“不愿意好办,不愿意咱就用喜礼挠挠他那脖子,一准能把他挠欢喜了。”于占吉一手提一瓶酒,两个夹肢窝里各夹一条烟,领着小绵她娘来到了篷子车跟前。

“占吉,你看你看,咱兄弟们还用着来这一套了吗?拿我当外人呀是咋着?”赵饲养说这话时表情虽很严肃,但内心已经乐得不行了,“车是亭柱雇的,我咋能收你的礼?就算你想表示表示,也不能给这么厚的礼呀,你这是羞我呀还是咋着?”

“不能再称兄道弟、哼啊哈儿的了,往后我得改嘴了。俺亭柱哥给你叫大叔,我也得跟着给你叫大叔了。”于占吉把烟酒往车篷子里一放说,“不过有一点咱不改——相互见了说句笑话儿、斗斗嘴的老习惯不能改。”

“占吉啊,”赵大叔拿起一瓶酒摇晃着说,“我在饲养处等着你,哪天去咱就哪天起盖儿,你不去我就不开瓶。”

“别等我了,你那里有的是有嘴的。”于占吉指指车辕里的牲口说,“愿意和牛押指也行,划拳也中。”

“饲养处里那些牛净是些十几岁的‘小牲口’,我愿意和你这个刚‘属了牛’的老牲口喝两盅。哈哈哈哈——”赵大叔自说自笑,顺手拿起了鞭子。因在胡同里没法儿甩,他便把鞭子倒过来,用把柄朝牛腚上狠狠打了两下。牛不紧不慢地迈开了“双双腿儿”。

送走女亲家急匆匆往家走,于占吉空虚的内心一下子变得充实起来。刚跨进大门,就听到西北屋里传出说笑声,空荡荡的院子里,似乎也变得充实起来。

结婚前早已写好的对联懒得贴,现在贴还算可以,因为鸡不叫算今日;早已买好的鞭炮忘了放,现在放也不晚,因为新媳妇刚“下轿”。

西北屋里的嬉笑声越来越高,于占吉不便往里闯,只得站在门上叫:“吉霞吉霞别笑了,快去打糨子的,打好了糨子贴对子;吉明吉明别闹了,快去找根挑鞭用的杆子,响上两挂轰轰院子里那邪气,好让喜气一股脑儿地往里扑。”

鞭炮声把街坊们叫来了,把兄妹四个的男朋女友叫来了。吉光回家时有人看到过,小绵下篷子车时也有人看到过,好事儿传得慢,坏事儿传得快,令人生疑的事儿传得更快,一传十、十传百,道旁路边三个一帮、五个一伙,都在分析、都在猜。说两亲家闹了矛盾、吵了嘴的占多数;说白天“娶”到女家头儿,后晌来男头儿打宿过夜的占少数。就在双方争执不下的时候,于占吉家的鞭炮说话了:于家屋子大队的社员们,别争了、别吵了,这一回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了,快来我们家看新媳妇、闹新房吧!

晚上“娶媳妇”是新生事物,看热闹儿的眼看就要挤破门了。于占吉嫌天井里黑灯瞎火的影响气氛,就点起一盏马灯挂在了院中晾衣用的铅条上。

吉光的西北屋里人满为患,想进的进不去,想出的出不来,硬挤进去的又被硬挤了出来。闹新房并不是闹“新房”,闹的是新郎和新娘。这两间西北屋虽旧,但这一对人是新的。新婚之夜的旧房胜过空荡荡的新房。喜得于占吉像是突然间下颌骨脱位,合不上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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