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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老鸳鸯换对儿

牵着于方彪“游”了大半天街,回家后肚里饿得啁儿啁儿地响,按说中午没吃饭,晚上一顿满能吃下一顿半的,可于占吉喝粥粥无味,吃菜菜不香——他想起干亭松和干亭鹤来了。一碗黏粥没喝完他就作出决定:明日去看看干亭松的,顺便问候一下干亭鹤。

刚作出的决定很快又被他推翻了:今日刚游完街,明日黑五类就偷偷溜进黑头目家,会给外人造成一种“两黑串通”之嫌,还是再过几天,让人们把这事淡忘淡忘再去比较合适。

去的时候拿点啥?庄户人家走亲戚、看病人,拿五斤鸡蛋就算是厚礼了。按照给他兄弟俩造成的精神上的打击,物质上的损失算,一座“鸡蛋山”也补不过来。算归算,但也只能每人给他五斤鸡蛋意思意思了。

提着这么多鸡蛋从于家屋子走到干家屋子,一准会引起两村社员的胡乱猜疑。社员给队干部送礼怕遇见人,黑五类给黑头目送礼同样也怕遇见人,还是把蛋折合成钱,空手攥空拳,装着串门儿去他家为好。

一斤鸡蛋七毛五,五斤鸡蛋三块七毛五。唉,这就叫各有长处、各有短处——送鸡蛋有让别人看见的短处,把鸡蛋折合成钱,有带零头儿的短处。送他俩每人五斤鸡蛋挺好看,送三块七毛五分钱就显得太小气。把这个钱数就近长成“囫囵数儿”吧,又占个和“死”同音的“四”字,看来是非送“一巴掌”不行了。

“黑看黑”,最好还是选在一擦黑儿,大白天在造反派们的眼皮底下去看,会给人家添乱,看还不如不看。

“亲家哥,那天转悠了那么一大圈儿,没冻着吧?”别看干亭松和干亭柱已是“三服”开外的弟兄,不打着这个幌子,于占吉还真就没有因由来。

“没冻着,没冻着。哎呀俺那亲家哥,你看你看,这么点皮毛小事也值得你来跑一趟,你看你看。”合衣躺在被窝儿里的干亭松,一揭被子从炕上溜下来,紧紧握住于占吉的手说,“夜里黄鼬来拖鸡,折腾得我大半宿没睡着,今上午孩子他舅们又来了,晌午饭一直吃到日头西。送走他们后,困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我这就又躺了躺。亲家哥,那天你没冻着吧?”

“没冻着、没热着、没累着”之类,都是为看望人而寻找的理由。户里盖屋垒房,总得找几个木匠、瓦匠;家中有红、白喜事儿,总得找几个管里管外的。为了答谢这些人,户主总会买上点东西到人家家里走一趟。去时找个啥理由呢?直说肯定不行,户主只得胡乱编造些理由,以达到能把礼物送下的目的。时间一长,这些胡乱编造的理由,便成了约定俗成的理由——冬天看望人家时就说,“你看你帮俺干活儿和干自家那活儿一样卖力,没冻着吧?”;夏天看望时就说“……没热着吧?”;不冷不热的时候看望就说“……没累着吧?”时间再一长,这些话就不仅仅用于答谢帮忙的街坊了,能用的地方就尽量用。这样说总比把看人的真实目的说出来,要好得多。

“没冻着、没冻着,我游习惯了,把游街当成溜达着玩儿了。”于占吉估计,干亭松所说的“黄鼠狼偷鸡”纯属撒谎,真实情况应是,他让游街这事窝囊得不好意思出门、没脸见人,吃了饭又没活儿干,不如躺在被窝儿里熬时辰,“亲家哥,你和我不一样,我被打皮了、骂滑了。而你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被社会儿崇着;你是村里的富足户,被街坊们敬着、嫉妒着,乍猛的遇上这么档子事,让谁都会想不开。我就是怕你想不开才来看看你、才来劝劝你。”

“亲家哥,你说到我心里去了,可让这桩事儿窝囊煞我了!”干亭松攥着于占吉的手颠了好几颠,“也不知是谁想出了这么个杂碎心眼儿,无限上纲,把我这几间小屋硬说成‘地下工厂’。他娘的这叫啥工厂?连个工厂毛毛儿也算不上!”

“越想越生气的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想它,一切都要向前看。向前看你不干木工活儿了,他们也就没法找你的茬儿了。”于占吉听了干亭松关于“杂碎心眼儿、无限上纲”的话,脸虽没变色,但心跳骤然加快,快着快着又慢慢慢了下来。因为从干亭松的表情和口气上可以断定,怀疑遍干家、于家‘两屋子’所有值得怀疑的人,也不一定怀疑到他身上。退一万步说,假如干亭松有朝一日找到一丝线索,顺着根儿往下刨,就算是刨到他的脚底下,也还是没刨到正根儿上,因为他是“在集上听别人说的”。

“亲家哥,我劝人时也常用你劝人的这些话。可一轮到自家身上就糊涂了。明知一想就生气,偏往气上想,人能管住自家那嘴,管不住自家那心啊!”干亭松一转身看见老伴儿从外面走进来,便催促她道,“快去弄几个菜,今后晌让咱哥在咱家里吃。”

“你要是不弄菜我就再坐坐,你要是弄菜我这就走。”于占吉抬腿作出了往外迈的架势。

这话让真想留他吃饭的干亭松着急,让没准备留他吃饭的老伴儿打心眼儿里欢喜:“我看着咱哥这人就是实在。”

“那天亭鹤哥没冻着吧?”于占吉的手已伸进了荷包。

“冻是没冻着,气着了。”干亭松说,“气得他肝病复发,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了。”

“我给你和亭鹤哥每户买了五斤鸡蛋,礼轻得拿不出门儿,多少是我那点心意吧。”于占吉说完,偷偷瞅了瞅他俩。

一听说每户五斤鸡蛋,干亭松两口子四个眼珠子,滴溜溜把屋内搜寻了一遍。

“你俩找也找不着、看也看不见,在我荷包里装着呢!”于占吉把两张五块的钱往桌子上一拍说,“啥时想吃鸡蛋,啥时拿着这‘鸡蛋票’到经销点上换的。”

“咯咯咯咯……”干亭松的老伴儿笑得前仰后合,“都说占吉哥爱说笑话儿,还真是来!同样的一桩事让你一说,就变得格外中听。”

“嘿嘿嘿嘿……”干亭松也止不住笑了起来,他一伸手把钱递给了老伴,“给咱兄弟一张,咱留一张。不收下,占吉哥这张巧嘴就会说咱嫌少,那咱就被动了。”

“我来的目的就是让你们笑一笑,高兴高兴。你们都笑了,我也就该走了。”于占吉迅速推开了风门子。

干亭松和老伴儿追到院子里,一人攥住一条胳膊死活不让走。两个人实实在在留一个人,这个人实在是不好脱身,于占吉犯了难:真要留下吧,吃不多、破费多,五斤鸡蛋就等于白送了。

就在这时,他忽觉右耳下方的脖梗处有点儿痒,想挠“没有手”,只得摇晃着脖子用袄领子蹭。这一摇把院中笼在夹道里的鸡,“摇”进了他的视线,使他一下子想到了鸡的天敌:“黄鼬黄鼬,快逮黄鼬!”

这突如其来的呼喊,使干亭松两口子提高了对黄鼬的警惕,放松了对人的警惕。于占吉猛地从他俩手中抽出胳膊,拔腿就跑。

“抓住你大爷!”这时,干亭松见儿子正巧从外面往家走,就向他下达了“抓人”的命令。

就象一只年轻的雄鹰抓一只老公鸡一样,干亭松的儿子两手一搂,把于占吉抱进了院子里。

“别让他跑了!”干亭松不让人家跑,让他自家跑。他跑回屋里翻腾了一阵子又跑出来,往于占吉的两个袄荷包里,各塞了一个“手榴弹”。

于占吉不想要,想往外掏。手刚攥住“手榴弹的柄”,身子已被干亭松推搡出一丈多远。

“有空常来玩儿呀!”干亭松两口子无奈地站在大门口,翘着首、摆着手。

“有空我就来玩儿。”于占吉嘴上这样应付着,心里却在说:有空我也不来玩儿,不到正亲家干亭柱那里去玩儿,偏上你这个远亲家这里来玩儿,那不玩儿出毛病来吗?

以往答谢街坊、看望亲朋时,一走出他们家的门,就有一种还清了欠情的轻松感,可这一次于占吉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从干亭松家摸黑回到家里,掏出“手榴弹”一看,是二斤“景芝白干”。一斤两块二,二斤四块四,给他的那五块钱这不叫都还回来了吗?唉,干亭松是个好人,这人不想赚人家那便宜啊!越是好人,于占吉就越觉得对不住他。

见爹进屋,吉明忙着放饭桌,吉霞忙着掀锅盖。发现锅里已没大有热气儿,她又往灶膛里填了把柴禾。

“吉亮呢?”于占吉见吉明只放了三把小椅子。

“年前咱村的锣鼓队‘一票难求’,小奶奶她娘家侄儿结婚时,是通过她的关系把锣鼓队叫了去的。”吉明说,“今后晌她想请请他们。”

于家屋子的锣鼓队由五人组成,他们个个能锣善鼓。吉亮和吴林不光“锣鼓双全”,还会来几段无伴奏戏曲(要是加上伴奏的话,也许就会合不上拍、着不了调儿了。)。

敲锣打鼓的时间长了,累得那胳膊酸麻加胀疼;听锣鼓的响声听时间长了,震得那脑袋瓜子嗡嗡的,都盼着换换口味儿养养耳朵。请来戏班子唱上几段养耳朵,可庄户人家谁能请得起?这时吉亮和吴林的清唱加表演,便派上用场了。

吕剧《李二嫂改嫁》,是黄河三角洲一带家喻户晓的地方戏。吴林演张小六(李二嫂的丈夫),吉亮一会儿演李二嫂,一会儿又演“天不怕”(李二嫂的婆婆)。演李二嫂时,瞎子听了以为是真娘儿们在唱;扮“天不怕”时,顺手摘下老婆儿们的一个帽子戴上,脱下老娘儿们的一件大襟褂子穿上,找来一块木棍儿当长杆儿旱烟袋,叨在嘴上嘬得那腮帮子一塌又一塌,比舞台上那些真服装、道具的效果强得多。有一回扮演“天不怕”扮演到半路儿,忽然掏出两个早已系好线绳的干红辣椒当耳坠儿,一只耳朵上挂上一个,笑咧了无数张嘴,笑倒了一个腿脚不大利落的醉汉。“文革”开始后,两个盼着进锣鼓队的贫下中农子弟,想以出身不好为借口,把吉亮和吴林清除出去,都因他俩有别人无法替代的一技之长,而未能如愿。

“恁小奶奶这是瞎子戴眼镜,多着这一层。闲着那酒没处搁,给咱送两瓶子来不行吗?”于占吉边说边把干亭松送他的“景芝白干”,拿到了小饭桌儿上一瓶。

吉霞一把把爹手里的瓶子夺了过来,“成后晌咳嗽,成黑夜价吐痰咽沫儿,咳嗽得吉明没法做作业,咳嗽得我在西屋里都睡不着。”

“咳嗽那是吃烟吃的。”于占吉为自己辩解说,“与喝酒一点关系没有。”

“咳嗽就得用喉咙,喝酒除了辣喉咙眼儿还有啥用处?”吉霞说,“那辣味儿就象是一把痒痒挠儿,专门挠你的喉咙眼儿,能不咳嗽吗?”

“咳咳咳咳咳咳——”辣喉咙、挠喉咙这些敏感的话,对喉咙形成了条件反射,于占吉真的又咳嗽起来。

“您看、您看,还没等喝就咳嗽开了,”吉霞说,“一喝还不咳嗽得更厉害?”

这句更加刺激喉咙的话,让于占吉“条件更反射”,他憋得满脸通红、憋得肩膀抽动,很快就恢复到了夜里咳嗽时的水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咳嗽声刚住,外面传来了锣鼓声。于占吉对孩子们说:“锣鼓队那一帮准是喝醉了,你小奶奶家又没有结婚的,在她家门口胡打镲子乱敲锣干啥?”

吉明跑出去听了听又跑回来说:“不是在小奶奶家敲,响声是从学校方向传过来的。不光咱村响,外村也响;不光有锣鼓声,还隐约传来鞭炮声。”

“知道了,知道了。”于占吉说,“一准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又发表最新指示了。”

于家屋子传达最新指示时,都是在学校里传达,都是先用锣鼓、鞭炮造声势,然后再下通知。全村那么多人,教室里咋能盛得下?教室里盛不下,教室外头有的是“站座”。

即便是教室里有座,于占吉也不进去坐,只要能通知他参加,他就心满意足了。时间一长,只要是传达最新指示,不等下通知他就往学校跑。这样做既省下队干部来叫,又显得本人积极,何乐而不为呢?

得知锣鼓声是从学校方向传来的,于占吉两小口窝头合并成一大口吃,撑得那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三小口儿粥合并成一大口喝,烫的那嘴一歪一歪的;别说吉霞不让他喝酒,就算是双手端起一杯敬他,他也不喝了。

勉勉强强吃了个七、八成饱,于占吉把饭碗一放,急匆匆往学校跑。刚从胡同口拐到大街上,就被从学校往回走的罗守礼迎了回来。

“不是传达最新指示,是庆祝县红造总司夺权成功,不让咱参加。”罗守礼泄气地说,“这不,让我白跑了一趟。”

“没下通知你就不该去。擅自往革命阵营里胡掺和,该当何罪?”于占吉说,“你看我,正吃饱了没事儿干,在大街上溜达着玩儿呢!”

“我是空着肚子去的。”罗守礼说,“不行,不和你闲扯了,得家去加点料(吃饭的戏称)的。”

“你家去加料的,我家去睡觉的。”于占吉小声说,“记着,我欠你两盅子酒——要不是碰上你,我就和你一样,傻乎乎地往学校跑,灰溜溜地溜回来。”

扫兴回到家里,扫兴钻进了被窝儿,扫兴得大半夜没睡着觉。扫兴能有啥用?于占吉连咯两口痰,干脆把“扫兴”吐了出去:让咱参加就算,不让参加就散。县红卫兵团掌权时,于家屋子是“星火燎原”的天下,于方彪批了我八次、斗了我八回,踢打了我足有八八六十四拳脚;如今换成县红造总司掌权,于家屋子就是“千钧棒”和“花枝俏”的天下,这革委主任该是谁当?估计谁当也不会轻饶我。

假如吴洪敏当,一准比于方彪强不到哪里去,因为他对我“捷足先登”大运他娘这一恨,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假如大运他娘当,暗里也许还有点老滋味儿,但明里为了表示已和我一刀两断,定会变本加厉地批斗我。唉,县里大换班,对大队里这些造反派头头来说,真可谓是有的升到天上,有的摔到地下。但对五类分子们来讲,只能算是去了这个王八、换上那个鳖——不、不、不,身为一个五类分子,对于这样反动透顶的话,不光不能说、也不能想,应该改想为:去了这只老虎,换上那只豹。

于家屋子今夜睡不着觉的可不光于占吉一个,大运他娘比他还睡不着觉。两相比较,于占吉是闲着没事儿胡寻思,大运他娘是高兴得合不上眼。平地一声春雷响,她兄弟马青水当上了县革委主任,她能不高兴吗?县革委主任就相当于过去的县大老爷,而县大老爷的姐姐就住在于家屋子,下一步不光本大队的干部们敬着她、崇着她,就连临河公社革委的领导,也会对她高看一眼、厚爱一层。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马主任的司机开着吉普车来到于家屋子,把大运他娘接走了。

不光大运他娘认为、全村的人都认为,一准是有好事儿降临到了她的头上。都认为是好事儿,也不一定是好事儿,司机刚把她送进娘家门,马青水就说:“姐姐,咱爹得了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捎带着肚子疼,有时疼得满炕上打滚儿,仅两三天工夫就把身子折腾瘦了,把脸折腾黄了。咱娘单拄拐儿,自家刚能顾过自家来,你弟媳照顾咱爹不大方便,我公务缠身没时间陪他,我就是为这事叫你来,和你商量商量。”

“你现在有权又有势,找个给咱爹使唤的还不是小菜一碟儿?”大运他娘说,“只要把这事儿向你的部下稍微一露,抢着来伺候咱爹的有的是。”

“正因为我有权有势,红卫兵军团的人才对我恨之入骨。”马青水说,“假如让我的部下派人来给咱爹使唤,那不正好让他们抓住我的小辫子吗?”

“这个不行、那个不合适,转来转去就我合适。还商量啥?直接叫我来给咱爹支使就行了。”大运他娘说,“俺兄弟媳妇照顾男老的不方便,我照顾男老的就方便?”

“姐姐,不是这个意思,可不是你想的这个意思!”马青水忙解释说,“我未来的姐夫吴洪敏不是有个政治污点吗?让他明里打着参加‘改正错误、提高觉悟’学习班的旗号进城,暗中来咱家伺候咱爹。等咱爹痊愈后,我把‘吴洪敏同志已改造好’的证明信一写,打开我的抽屉把县革委的公章一盖,不就两全齐美了吗?”

大运他娘听后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反倒先问了一句看似与这事无关的话:“你们红造总司夺权后,能不能说下一步俺大队就是‘花枝俏’和‘千钧棒’的天下?”

“那当然。”马青水说,“你们临河公社红卫兵大队是我们的下属组织,你们这两个战斗队就应是我们的下下属组织。”

“既是这样的话,下一步于家屋子的政权就应掌握在我们的手里。”大运他娘说,“新一届于家屋子革委的主任、副主任,就应在我们这两个战斗队的队长中产生。”

“原则上讲应该是这样。”马青水说,“但县官不如县管,这事最终还是临河公社革委说了算。至于他们在你这方面给我多少面子,我不好意思过问,更不好意思细问。”

“假如新一届的大队革委主任,就在我和吴洪敏中间出,”大运他娘说,“让他带着这个政治污点,我胜算的可能性反倒更大一些。”

“……”马青水一时没了下言。他发现姐姐和他一样的脾气,也是热衷于当一把手。爹当年因没当上大队书记,气得连副书记的位子也不坐了,难道喜欢当一把手这样的爱好,也会遗传?

“假如让我在当革委主任和嫁给吴洪敏之间二选一的话,我宁可选择当革委主任。”大运他娘说,“我不爱吴洪敏,打谱儿嫁给他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为了大运不想往外村嫁,相中了于占吉不能嫁,不爱吴洪敏又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这些话你和我絮叨了多少遍了,絮叨来、絮叨去,不还是得嫁给吴洪敏吗?”马青水说,“他曾为他的这个政治污点求过我,如要不给他办,势必会得罪他。真要得罪了他,就算你当上革委主任,也难以干下去——光靠你们‘花枝俏’那几个娘儿们,能起啥作用?‘星火燎原’和‘千钧棒’两路夹攻,保险能把你架空。”

大运他娘不作声了。这边刚不作声了,那边就咋呼开了:“青水儿啊,快快快,快把那尿罐子和脚盆子(尿盆儿)拿来,拿晚了我就拉到被窝儿里、吐到炕上了。”

姐弟俩没工夫再争论了,当务之急是拿盆、提罐儿,用以抵挡老爹的上吐下泻。

“青水,给爹拿盆子算我的,快去把你的司机叫来,我得马上回于家屋子。”大运他娘边说边往茅房里跑,那速度不压于自己拉肚子。

大运也懂事了,他从娘手中夺过尿盆儿,率先跑进屋里,把它放到了姥爷跟前。

马主任的专车又一次停在大运家的门前,在路过吴洪敏家附近时,大运他娘让司机按了几下喇叭。

用喇叭通知吴洪敏,和大运他娘去叫他几乎没什么区别。因为在于家屋子除了大运和他娘,脚下说还没人能享受上连腚都不用抬,就能呜呜地往前跑的待遇。

司机刚调转车头往回走,车后轮拧起的浮尘还没散尽,吴洪敏就来到了大运家。

“青花,快把从县上带回的好消息讲给我听听。”吴洪敏是全村唯一一个直呼她名字的人。按街坊辈儿,他应称呼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女人为嫂子,现在都发展成这种关系了,还咋有嘴叫她嫂子?

“带来的那好消息光你自家就占去了一大半儿。实际上,我这次进城就等于是为你跑了一趟腿儿。”大运他娘说,“青水已同意让你去参加学习班了。”

“马主任在百忙之中还能想到我,这让我该如何感谢他才好啊!”吴洪敏赶忙问,“啥时候去?”

“明天上午报到。学习日期得根据学员对学习材料、以及有关文件的理解程度而定。”大运他娘说,“看青水的意思是,最少半个月,最多不超过二十天。”

“捞不着参加学习班就天天盼着参加,真让我去参加心情又有些紧张。”吴洪敏说,“我那文化程度不高,怕提问时回答不上,更怕考试时不及格。”

“青水既然让你去,你就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大运他娘说,“大权他掌握着,印把子在他手里,他能让你答不上题、及不了格、结不了业吗?”

“那就好,那就好。”一听说明天就进城,吴洪敏坐不住了,“不行、不行,我得抓紧到公社去一趟,和他兄弟俩打个招呼,后晌得有个回来看门的呀!”

刚走到大门口,就被于法子和小果她娘迎了回来。当吴洪敏说明走意后,小果她娘数落他道:“传友是放电影的,太阳不落下去他不上班,哪有工夫来家看门?传朋是饲养……不、不,是司务长,他起五更、睡半夜,上下班两头儿不见太阳,再要回家看门的话,这一夜还能睡过困来吗?你那心还挺狠来你!”

“家里一天、两天没人不要紧,二十天没有住的,谁敢保险屋门上的锁不被小偷起开?”吴洪敏说,“破家值万贯。缸里存的那粮食不算多,凑合凑合也够一个四口之家的贼吃半年的;屋里那家具、铺盖不值钱,推到集上卖了也够这户贼家花半年的。”

“你要信得过我们的话,让法子过去给你看门的。”小果她娘说这话的目的是想一举两得,既帮了别人,又帮了自己。

小果她娘和于法子都儿大、女大的了,他俩在他家打宿,他儿子噘嘴;他俩在她家过夜,她闺女翻白眼儿。孩子们噘嘴、翻白眼儿,他俩也是干挨着、干看着——没领证就算是非法同居啊!真要能替吴洪敏看上二十天的门儿,他俩就能舒舒坦坦地睡上半个多月。

“不是信不过,是不好意思开口。”吴洪敏说,“假如于法子来给我看门儿,就得让小奶奶再过来看着他——我的门看好看不好是小事儿,你俩相互‘看不过门儿’来,那就麻烦了。”

“哈哈哈哈——”四个大人全都咧开了嘴儿,就连不懂人间情事儿的大运,也跟着傻笑起来。

“别闹了、别闹了,明日洪敏还得早起进城,我看咱都早歇着吧。”小果她娘拉起于法子往外走,吴洪敏跟在了他俩的腚后头。

“你跟着俺俩胡掺和啥?”都走出老远了,小果她娘见吴洪敏还不停步,猛地推了他一下,并朝大运家的方向指了指说,“回去晚了挨训俺可不管!”

“我得家去换换衣裳,推过那自行车、带过那铺盖卷儿来呀!早晨现去忙活这些零碎事儿,不赶趟。”吴洪敏嬉笑着说,“明日你俩就到大运家拿我那钥匙的吧。”

“办学习班不是住招待所吗?”小果她娘问道,“还带铺盖卷儿干啥?”

“你寻思这是到县里去开三干会(由县、公社、大队三级干部参加的大会,每年举行一次)吗?三个人住一间,不光管吃、管睡,服务员还管着给叠被窝儿。”吴洪敏说,“我参加的是‘改正错误、提高觉悟’学习班,能给个空床用用就不错了。”

出乎吴洪敏预料的是,这次“学习班”的待遇比三干会要高得多。三干会是三个人住一间,他这期“学习班”是三个人住五间,除他外,还有未来的老丈人和丈母娘;三干会的伙食费是“交四补八”(自己拿四毛,会议补八毛),他这期“学习班”是伙食费全免。在三干会上,除了听那些空话连篇的报告外,就是座谈、就是讨论、就是发言,整天弄得个脑袋瓜子嗡嗡的。他这期“学习班”是三个“学员”轮流“发言”,轮流“作报告”,不是拉五舅、六妗子,就是拉七大姑、八大姨,唯一让他感到不愉快的是,每天都会强迫他接受无数次不愿意接受的味道。可话又说回来,哪个人每天不强迫自己接受几次这样的味道呢?

原定最多二十天的“学习班”,又延期了两天。延期就延期,在这里吃的那饭比家里好,喝的那酒比家里好,要不是盼“千钧棒”夺权盼得心急火燎,他愿意继续在这里“学”下去。

回家的这一天,吴洪敏没有马上回家,而是顺路去了临河公社。因为他在“学习”期间听马主任说,公社红卫兵大队已夺了红卫兵团的权,成立了新一届临河公社革委会。他急于想会会郭云鹏,了解一下情况。

见上午下班儿的时间已到,传朋悄悄找来郭云鹏,把爹和他关进了自己的宿舍,一同关进宿舍里的,还有早已备好的一桌菜。

“郭队长,学习班圆满结束了。”吴洪敏解开棉袄上的一个扣,把证明信从里面的褂子荷包里掏了出来。

“别叫队长了,我现在已是革委副主任了,换个叫法儿新鲜新鲜吧!”郭云鹏接过证明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临河公社革委:吴洪敏同志通过认真看书学习,对自己带头喊“简化口号”的事,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在改正错误的同时,思想觉悟也有了明显地提高,下一步可以重用。特此证明。

郭云鹏看后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这个证明信,你进大队革委麻烦一点儿,有这个证明信顺利一点儿,但紧跟在‘顺利’后面的是新的麻烦。”

“这话怎讲?”吴洪敏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听村里反映,你和马青花已是半公开的同居关系。”郭云鹏说,“马司令现在是县革委主任,是我的顶头上司,就算他一声不吭,我也得让他姐姐马青花进大队革委。这样以来便出现了一个问题:两口子同时进革委会。这样的事没有先例,也是上级所不允许的。”

“是这么个问题,还真就是这么个问题!”吴洪敏急得抓耳挠腮,“这么明显的一个问题,我怎么早没考虑到呢?”

“当事者迷呀!”郭云鹏说,“现在考虑一点也不晚。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二者选其一。假如你要马青花这条大鱼,就得放弃革委主任这只熊掌。”

“郭主任,因为事先毫无准备,所以一时没了主意。唉,我简直不知道哪头儿那炕头儿热了。”一向办事果断的吴洪敏,这一次却变得犹豫不决起来。

“老吴同志,听我的。”郭云鹏说,“在事业和爱情发生冲突时,优先选择的是事业。”

吴洪敏对事业的看重,一点不比郭云鹏差。从战斗队成立之初到现在,盼的就是进革委会,可他又实在是舍不得抛开大运他娘这条大鱼。

“下午我还有个会。”见吴洪敏陷入深思之中,郭云鹏离座前又嘱咐他说,“这事你可得好好琢磨琢磨。”

郭云鹏走后,吴洪敏也想走。

“不能走,可不能走!”传朋说,“您轻易不来,来了不和电影队的景队长凑成堆儿玩玩咋行?传友毕竟是在人家那手底下干活呀!”

“电影队的人不是白天睡大觉,后晌上夜班儿吗?”吴洪敏归心似箭。

“这句话用在放映员身上,算是勉勉强强能讲得过去,可队长白、黑睡大觉,谁又能管得着?”传朋说,“咱光请郭云鹏不请他,那不等于花钱给传友买亏吃吗?”

“那……那我这就去请他。”吴洪敏刚把腚贴到椅子面儿上,忽又站了起来。

“用不着咱去请。”传朋说,“我在伙房里等他就行。”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传朋拿起小铁锤儿,朝竖挂在横木上的,一截两拃多长的铁轨连敲数下,公社大院儿里不分派别、不分级别,一家一个代表,都端着铁饭碗来了。

传朋把景队长叫到一边说:“光打着你家婶子和孩子的饭就行了,送回去马上回来。俺爹在我那宿舍里等着你。”

见景队长胳肢窝里夹着一瓶子酒进屋,吴洪敏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早就盼着和你凑成堆儿玩玩,今晚总算又见面了。我想你呀!”

“用不着客气。”景队长说,“我和传朋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把传友当成自家那孩子看待就行,千万别宠着他、惯着他。”吴洪敏说,“要是不听话就骂他几句,再不听就替我扇他几巴掌。”

“传友为人忠厚,工作扎实,下一步正打算发展他入团呢!”景队长不能喝、能黏。七钱盅凑到嘴上五次还喝不干。

吴洪敏从刚坐下的那一刻就想着走。越坐越走不了了——客人不说走,他咋能走?

“老吴,咱喝!来,咱喝!”景队长越喝兴致越高,他开始反客为主了。

他越喝兴致越高,是因为越喝天越晚——他现在虽熬到了队长份上,但多年放电影的生涯,使他养成了一个喜欢熬夜的习惯,他是个“夜里欢”。

“爹,我看您就住下吧。”传朋这是在婉转地提醒景队长,天已不早了。

“住下可不行!”吴洪敏借着这句话“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家里二十多天没有看门的,怕是连屋顶子都被人家偷了去了。”

景队长送出他公社大院儿,八里地的路程传朋送了他一半儿,等吴洪敏到家时,发现村子里亮灯的户已经不多了,但他家还亮着。

朝大门连拍数下,跑出来拉栓的竟是吴三九。吴洪敏吓了一跳,进屋一看,原来是包括大运他娘在内的四个人,正在打扑克。

说了一阵子话后,大运他娘暗中踩踩吴洪敏的脚尖,领着大运走了。

“住‘免费洞房’住的天数不算少了,今后晌主人都来了,你俩还想赖在这里吗?”吴三九左手拍了拍于法子,右指头捏了捏小果她娘,用脚勾开半掩着的屋门,吹着口哨儿走了。

知道吴洪敏来了也不在家里住,他俩原本打算再将就一宿,让吴三九这么一闹腾,两人的兴致全无。

于法子和小果她娘卷起铺盖卷儿走了,吴洪敏熄灭了火盆、吹灭了灯,也急着往外走。热热闹闹的屋子里因主人的到来,反而变得冷清起来。

这个家冷清,那个家火腾。大运他娘已为他生起炉子来了。

“学习班儿结束了?”问了这一句后,大运他娘赶忙把嘴捂上,生怕笑出声来。

“我那学习班也结束了,你爹那病也好了。”吴洪敏郎当(生气的样子)下脸来说。

“你郎当谁呀你郎当?你那点文化水儿浅得连脚面儿都漫不过来,要不是俺兄弟给你想了这么个好办法儿,两年你也结不了业。”大运他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我看你是赚了便宜卖乖!山顶上长麦子,你还知不道得了哪场雨的利来你!你寻思俺爹缺使唤的吗?关上大门有从墙上掏窟窿往里钻的。”

“说句笑话你还当真吗?”吴洪敏自知理亏,忙把话题一转说,“你看那炉子都让咱‘吵’灭了,我去弄点炭(煤)来的。”

“弄回炭来再给我沏壶茶喝。和你生气生得的嘴里都没有唾沫蛋儿了。”大运他娘说这话的目的,是想缓和一下屋里的气氛。二十多天没见了,今晚上她不想惹得他不高兴。

吴洪敏把倒出来的第一碗水,不是递到大运他娘的手上,而是嬉皮笑脸地凑到了她的嘴上。此刻,他觉得从刚一进门就想问的那句话,到了该问的时候了:“青花,你说咱‘花枝俏’和‘千钧棒’夺权后,谁当革委主任的可能性大?”

“你我的可能性差不多大。”大运他娘说,“但正主任只有一个,那就看谁的运气好了。”

“假如你当上正主任,”吴洪敏进一步追问道,“就意味着我……怎么样?”

大运他娘心里明白,嘴上却故意装糊涂:“我当正的你就当副的,还能怎么样?”

“错!”吴洪敏说,“根据‘近亲回避’的原则——夫妻关系比近亲还近——咱俩是不能同在一个革委会里任职的。”

“对呀,学了这些天,长知识、长见识了。”大运他娘说,“我现在好孬还算戴着个副主任的帽子,换届后假如你当主任,我不就连副主任也当不上了吗?那不等于俺‘花枝俏’夺了权还不如不夺权吗?”

“要不是小果她娘暗中帮忙,你还能当上副主任?”吴洪敏说,“你这个副主任起了点啥作用?你说话谁听?”

“管它起作用不起作用,管它听不听干啥?”大运他娘说,“我一年不干活,不照样能拿到三百六十天的工分吗?不当副主任,这个便宜谁给?”

“我想出了一个能让咱俩一正一副、两全齐美的好办法,”吴洪敏说,“咱俩来个假离婚。”

“你这不叫满嘴里胡诌吗?”大运他娘说,“咱俩压根儿就没登记,咋个离法儿?”

“就因为没登记,咱俩这个婚才好离。”吴洪敏说,“从明日开始咱就分居,一直坚持到换届;换届后再偷偷摸摸地来往。”

“分居?就算咱俩真分居,人家也不会相信。”大运他娘说,“这种事儿谁愿意给咱作证明?”

“谁也不用。写份‘声明’张贴出去,把这事公布于众就行。”吴洪敏说,“只要没人能逮着咱,不信也得信。”

“这种事儿也能写声明?”大运他娘笑了笑说,“胡弄小孩子吗?”

“你不也用这个办法胡弄过‘小孩子’吗?和于占吉断绝关系的声明是谁写的?”吴洪敏知道她从内心深处仍爱着于占吉,所以他对于占吉有一种持续的、本能的妒忌,他在她面前从不提及于占吉的名字,此刻要不是为了堵她的嘴,他也不会提。

大运他娘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没法说不行了:“要不咱就贴一份试试。”

“这事越快越好。”吴洪敏说,“反正你写大字报写得练熟了毛笔字,咱现在就动手。”

“笔墨纸张我这里不缺,”大运他娘说,“可手头儿没有个现成的稿,你让我比着啥写?”

“不就三言五语吗?草稿早就装在我那肚子里了。”吴洪敏说,“铺纸拿笔吧,我说一句、你写一句。”

严正声明

我们两人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发现脾气不投,谁也不爱谁,我们决定分手。因为还没登记,原本用不着写这份声明,但为了表明永远不在一起的决心,为了让大伙监督,我们还是决定把它写出来。

声明人:吴洪敏 马青花

声明写完了,吴洪敏已脱鞋上床,大运他娘坐在椅子上仍没起身,她端详着这份声明说:“我也挑不出啥毛病,可读起来总觉着别扭,不顺嘴儿。”

“挑不出毛病就等于没有毛病,咱又不是作家,哪能写那么标准?”吴洪敏说,“天不早了,快上床睡觉吧。”

“用不着请作家来写,”大运他娘说,“要是让于占吉来写的话,准比你写得顺溜。”

“他写得好,你现在就去把他叫来!”吴洪敏又一次醋意大发,“让他修改好咱这份‘断绝关系’的声明后,再给你俩写一份‘恢复关系’的声明。”

“叫他来就叫他来,恢复关系就恢复关系!顶多不干造反队长、不进革委会,反正铐不起我来、送不进我去。要是不论成分、单论人品,他比你强着一百倍;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这屋里哪有你的座?”大运他娘原本就被他气得够呛,见他先她脱鞋上床,更是气上加气,于是便说了句她最不该说的话,“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你这双破鞋咋能脱在我那床根儿底下?”

经大运他娘的“提示”,一句满能咽得她翻白眼儿的话,眼看就要溜到嘴边上了,吴洪敏还是借助一口唾沫咽了下去。好汉不吃眼前亏,千恼万恼今后晌上不能和她恼。于是赶忙穿鞋下床,走到她跟前乖乖地叠起“声明”,拧上墨水瓶盖、合上毛笔帽,连哄带劝、连拖带扶,把她糊弄到了床边上。

大运他娘左脚蹬右鞋,右脚蹬左鞋,两脚用力一甩,一只甩到了屋门跟前,一只甩到了方桌底下。

吴洪敏分头给她拾过来,用下级请示上级的口气问:“洗脚啊吧?洗的话,我给你端盆热水来。”

……天放亮了,等井台上来了挑水的,就不方便出门了,吴洪敏不得不卷起“严正声明”离开大运家。

睡得晚、起得早,一路上上眼皮一个劲地催他,让他回家后再补上一小觉。

早饭后正打谱儿打糨糊、贴声明,小果她娘脸色铁青,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她遇上了一件比糨糊还黏糊儿的黏糊儿事儿——

昨晚离开吴洪敏家时,于法子背着铺盖卷儿在前,她紧随其后。走出胡同口时,两人理应各奔东西,可她不敢走夜路,必须先和于法子放下铺盖,然后再让他倒回来送她。

走到家门口,于法子伸出巴掌拍大门,一拍拍到了锁头上。他有些生儿子的气:“天这么晚了咋还不回来?串门子还能在外面打宿过夜吗?”

背着铺盖卷儿往家走不觉重,背着铺盖卷儿站在锁头底下等。等了半天不见老槐回来,于法子急了,抱着铺盖来到院墙根儿下,拉开架势用力一扔,铺盖卷儿翻越墙头跳进了院子里。

来到小果家门前,该轮到小果她娘拍门了。“啪、啪、啪”连拍三下,不见小果来拉栓,小果她娘也急了,抬脚对着大门连踢数下,院子里仍没有动静。

这时,两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搭你的肩,你从墙头上跳过去。”于法子蹲到了墙根儿底下。

小果她娘跳过去后发现,老槐正急得满院子里转,看样子他也是想跳墙。她顾不上他了,发疯似地往屋里跑,两腿闸不住,磕碰在了炕沿上。

小果披头散发坐在凌乱的被褥上,低着头不说话。小果她娘气往手上攻,轮圆巴掌扇了过去。小果用力一挡说:“娘,等我把话说完,你再打也不晚。”

“你还有脸说话?”娘“呸”地一声,唾沫星子喷了小果一头。

“娘,闺女的脾气随娘,原本没错。”小果说,“我做下这种事你打我,你做下这种事俺姥娘咋没打你?”

娘伸出去的巴掌缩了回来,铁青色的脸刹那间变红了:“你和别人相好我不管,但不能和老槐好。”

“现在兴自由恋爱,不兴父母包办。”小果说,“我缺爹、老槐少娘,俺俩在一起有共同语言,投脾气儿。”

“我和老槐他爹这档子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再和老槐好,这不是存心难为我吗?”娘说,“俺俩和你俩只能成一对儿,要是两对儿都成的话,那咱四个人就都不是人了。”

“只成一对儿的话,就成俺俩这一对儿吧。你和老槐他爹去给吴洪敏看门的这些天,老槐天天都在咱家睡。”小果说,“俺俩已经是折不散、分不开了。”

“在这以前有……有没有在一起睡过?”娘警惕地问道。

“睡过,睡过。”其实在这之前,他俩只是亲过、吻过,从未睡过。向来不爱撒谎的小果,觉得不撒谎不行了。为了达到和老槐结婚的目的,为了让娘和老槐他爹彻底断绝关系,接下来她又撒了一个更大的谎,“我已有两个月没洗衣裳(没来例假)了。”

“啊——”小果她娘大喊一声,瘫坐在了地上。

“起来吧。”于法子说,“烦心事儿不是坐到地上就能解决的。”

“你啥时进来的?”小果她娘只顾和小果争辩,竟不知于法子爷儿俩,早已站在了她的身后。

原来老槐见小果她娘越墙而入,知道是搭爹的肩进来的,知道自己跑不了了。既然越墙也是被爹逮着,还不如乖乖地向爹投降。

于法子不知此时该怎样管教老槐,他急着进屋向小果她娘请教,看她如何管教小果。

不用向小果她娘请教了,小果的一席话让他明白,再管教也晚了,生米已做成熟饭了。再捂着锅盖不让他俩掀,饭就糊到锅上了。

“把钥匙给我。”于法子的一只手伸向老槐,另一只手攥住小果她娘的手说,“走,咱俩到我那边去,让他俩在这边。”

于法子和小果他娘商量了一夜,最终的决定是:成全“新鸳鸯”,打散“老鸳鸯”。

被打散的这对老鸳鸯该咋办呢?两人最终决定,尝试着和吴洪敏、大运他娘这对老鸳鸯“对调”一下。

和吴洪敏讲叙完自己不幸的遭遇后,小果她娘抹着眼说:“看在咱俩相好这么多年,到现在仍没断了这根线儿的面子上,你就辞了大运他娘,收留下我吧。”

“我……我倒无所谓,我是怕大运他娘不松口儿啊!”吴洪敏不敢不“收留”她,这些年来他和她明铺夜盖、无话不说,他贪多少、沾多少、存多少,遮不了她、瞒不了她,甚至他家钱柜子上的钥匙,她也敢从他荷包里往外掏。

“无所谓就是同意。”小果她娘把他这句含含糊糊的话,替他纠正了过来,“你同意只能算是‘换’成了一半儿,你得再帮着我去求求大运他娘。”

叫上于法子,三人一同去了大运家。说明来意后,大运他娘立时把脸“郎当”了下来:“牛羊有换的,骡马有换的,我还从没听说夫妻也有换的。”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谁也没敢吭声。

“运他娘,从没听说过有换夫、换妻的,是因为咱知道得少,并不等于咱换就不对。”小果她娘一手搂住大运他娘的脖子,一手攥往她的手,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亲近,“四个人中有三个同意了,你不同意可不光得罪我,一下子得罪俺仨呀!”

大运他娘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运他娘,”小果她娘不搂脖儿、攥手了,而是垂手低头站在了她面前,“看在咱俩是‘花枝俏’的正副搭档,看在我为你当革委副主任曾立过功、出过力的份儿上,你就答应了吧。”

大运他娘紧绷着脸,仍旧一言不发。

“法子,你过来。”小果她娘和于法子并排站在了她面前,“运他娘,再不答应俺俩就给你下跪了。”

当面前的四条腿曲膝下弯,眼看就要着地时,大运他娘绷紧的脸再也绷不住,噗嗤一笑、赶忙把他俩扶了起来。

“咱们四人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理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俩遇上这么点皮毛小事儿,我又不是不能办,哪有不帮的道理?”大运他娘暗中没说出的一句话是:拿吴洪敏换于法子,就等于拿“穇子”换“大米”,我能不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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