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武和吉亮从傍晌午谈到晌午歪,从晌午歪又谈到日偏西,越拉越甜蜜是次要方面,晌午饭熟得晚是主要方面。
“姐姐,下出饺子来了。”爱兰飞跑进西屋,撞得那屋门子“啪嗒”一声。她的本意是先叫哥、后叫姐,因从小没有叫哥的习惯,所以便出现了可爱的一幕:站在哥面前,瞅着哥的脸叫姐姐吃饭。
饺子熟是熟了,但还没往碗里舀。看来娘让爱兰叫他俩吃饭,不是马上吃饭,而是让他俩先往屋里端。
吉亮抢在爱武前头,接过了娘舀出的第一碗,放在了奶奶的枕旁;爱武接过第二碗,摆在了帽子家跟前;吉亮、爱武一人端一碗,双双摆在了一对男亲家的饭桌中间。别管吃上吃不上,爱兰从娘手里接过了第五碗,她盼这一碗已盼了大半天。当吉亮把属于爱武她娘的那一碗端上桌又回来时,发现锅里光剩下饺子汤了。放在锅台上的那最后一碗不能叫一碗,只能叫大半碗了。
“一共舀了几碗?”爱武她娘只顾舀、不管数。
“大娘,您包饺子还真有数。”吉亮说,“不多不少,一个人一碗。”
“我要这大半碗。”爱武她娘端起饺子正打算往外走,冷不防被吉亮抢了过去。
“大娘,属于您的那一碗我已端进北屋,属于爱武的那一碗已端进西屋。”吉亮说,“我这几天肚子不好受,要在家里时连半碗都吃不上,今日高兴,豁上吃上这大半碗。”
两人守着大半碗饺子,他让着她吃、她让着他吃。让着吃虽比抢着吃吃得慢,但也很快就吃完了。应该说不是吃完的,而是尝完的。按照吉亮的饭量,晌午饭能吃一尖碗饺子。今天的晌午饭吃到日头西,一尖碗只能吃个八成饱。这样算的话,大半碗就是四成饱,两人吃大半碗,平均也就弄个两成饱。
爱武想去拿凉馍馍,吉亮不让她去:“现在都还没吃完,你去拿馍馍就会让他们吃得不踏实,假如他们都过来,都往咱那碗里拨饺子咋办?再说,咱俩吃大半碗只有咱俩知道,别人知道的是每人一碗。吃了一碗饺子再去拿馍馍,会让你家的人以为我饭量过大,会让俺家的人以为你饭量过大。今日咱俩都愿给对方的家人留下一个好印象,留下一个饭量大的印象,显得多没出息?反正离吃后晌饭也不是很远了,勒勒裤腰带也就熬过去了。”
在回村的路上,吉亮只顾躬着腰往前骑,帽子家叫他不答应,于占吉问他不作声。帽子家低声对于占吉说:“我看吉亮今日咋好象是不高兴啊?”
于占吉故意大声说:“喝酒不吃菜,各人心里爱。人家就是愿意要这种假小子模样的,谁能拦挡得了?”
无论他俩在后面说啥,吉亮一腔不答——他实在是饿得没气力说话了。
回到家里,吉霞已做熟了后晌饭。吉亮想去掀锅盖,吉霞一把按住了盖垫:“还没做‘四个首先’,还没‘晚汇报’咋能先吃饭?”
“没做‘四个首先’不能先吃饭!”刚进院门的于占吉,又把吉霞的话重复了一遍。
吉明拿出毛主席像挂在墙上,一家人郑重地站在了像下。于占吉领着孩子们喊了“万寿无疆”喊“永远健康”,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后,就开始汇报一天来所干的事。汇报完后才想起,之前还忘了先读一段毛主席语录。
和儿子“大见面儿”回来该读哪一段?于占吉一时选不出,只好领着孩子们读第一页的第一段。因为这一段是“万能段”。
于占吉领读: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孩子们就鹦鹉学舌似地跟着读了一遍。读完后于占吉摇晃着红宝书高喊:“最高指示——”
其他人都喊“坚决照办”,唯独吉亮摇晃着红宝书喊:“坚决吃饭——”
吉亮是在不知不觉中喊出这一句的。因为他在做“四个首先”的过程中,一直想着吃饭,又因为他喊得高,所以把吉霞和吉明喊出的“坚决照办”压下去了。
“你想作死呀你?”于占吉朝吉亮的脸狠狠地扇了两巴掌,两腮上都留下了他的指印儿。
当儿的腮疼,当爹的不光巴掌疼、心也疼。可不打不行啊!此时正是做“四个首先”的时候,家家户户的人都站在院子里,万一让街坊邻居们听见咋办?
于占吉在伸巴掌的一刹那是这样想的:假如有街坊听到喊“坚决吃饭”,他必然会竖起耳朵接着往下听,往下听就能听到“啪啪”两声。这两声也许就能抵销那一声所犯下的错儿。多亏“坚决吃饭”算不上是多么严重的政治错误,不然的话,仅靠两巴掌是救不了吉亮的。
遇事三分慌。于占吉静下心来后,忽觉自己当时少了个弯弯心眼儿:假如我一边喊着“你想作死呀你,看我不打烂你那腮”,一边把自己的两个巴掌拍得“啪啪”响,不也能达到和打吉亮同样的效果吗?吉亮啊吉亮,你这两巴掌挨得冤枉啊!
被爹扇了两巴掌后,“坚决吃饭”的吉亮,坚决不吃了。他跑进东屋把门一闩,囫囵躺下了。吉明、吉霞轮番叫门叫不开,也就没再叫。要是他俩知道他哥中午基本上没吃饭的话,叫不开就砸开,不吃饭掰开嘴往里填,也要填进去。可怜吉亮这一夜,又一次体验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滋味。
以往爷儿俩赌气,每一次都是当儿的找个因由先和爹说话。这次赌气都赌了三天了,还不见吉亮有和他爹说话的意思。于占吉趁不住气了,不论咋说,在儿子“大见面儿”的当天扇了他两巴掌,实在是有些欠妥。
“亮啊!”第四天早晨,于占吉一听到东屋门响,就主动走了过去“‘大见面儿’的那天,爱武和你定没定结婚的日子?”
见爹先开了口,吉亮暗自得意,他本打算今早晨一起来就主动和爹说话,没想到爹比他还趁不住气:“定了。定在八、一八。”
“八月十五前后正是秋收、秋种的大忙季节,”于占吉说,“我看这日子不大合适吧?”
“八、一八是指阳历的八月十八号。你知道这是什么日子吗?”吉亮自问自答,“这是毛主席第一次接见红卫兵的日子。很有纪念意义啊!”
“这日子好是好,就怕老天爷不同意。”于占吉说,“阳历的八月大约是阴历的七月,雨季还没完全过去,万一到那天老天爷发脾气,下得那车轱辘不能转了咋办?”
“就算是下得人都不能走了,马也还能走。”吉亮说,“爱武骑着马、披着蓑衣来,俺俩骑着马披着蓑衣走,省人、省钱、省工夫,这才叫真正意义上的喜事新办呢!”
“也对,也对呀!人走泥路怕粘鞋,马走再黏的泥路也粘不下鞋来。”于占吉回屋看了看月份牌儿,急匆匆跑出来说,“亮啊,快了快了,满打满算不到三个月了。”
吉亮爱上假小子潘爱武,并在近期结婚的消息,很快在村子里传开。村里人大多不认识她,但从“假小子”三个字中,就能琢磨出她大体的模样。俗语讲得好,男有男相,女有女相,男人打扮成女人模样或女人打扮成男人模样,同样让人看着别扭。
有街坊说,吉亮是五类子弟,难找媳妇。能娶这么个假小子来还差不多,被这么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假小子娶了去,可真亏呀!
有街坊说,俊闺女嫁个丑小子,叫做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丑闺女“娶”个漂亮小伙子儿呢?就叫一朵蔫花插到蜜罐子里吧。
也有街坊说,一人投一人,一鸟投一林,人家吉亮愿意,别人能管得着吗?
别人管不着,别人也不想管,只有于占吉想管。起先他坚决不同意,被吉亮扣上了一顶破坏婚姻自主的大帽子,这大帽子大得连他的嘴都“捂”起来了。可紧接着他又沾了这门亲事的光,成了全公社五类分子学做“四个首先”的典型,不光免费旅游了全公社,扣除买工分所剩下的宣讲费,应付这一次“大见面儿”还绰绰有余。
为着吉亮这门亲事,生气也生过去了、高兴也高兴过去了,于占吉早已不去想这些,他现在唯一想的就是“八、一八”这个日子。他成天为这个日子担忧:正是下“秋憋子”雨的季节,这不是存心和老天爷作对吗?象吉亮所说的那样,真要下大雨的话,什么交通工具也不用,他俩骑着一匹马回去,照样能把婚结了。结是能结,可为人一辈子,这么重要的日子正赶上下大雨,过后啥时想起来啥时候觉得窝囊!
也该当爱武和吉亮走运,从“八、一一”至“一五”接连下了五天“秋憋子雨”,“一六、一七”累得老天爷闭上眼睛歇了两天,到“八、一八”睁开眼了,放睛了。徐徐的小南风吹着大遮阳伞似的云团,一会儿飘过来一块,待会儿又飘过来一块,不等你被晒热了,马上就又让你晾快晾快。
“八、一八”这天的早上,于占吉家几乎和平日里没啥区别,吉霞照常起来烧火做饭,于占吉照常起来扫院子,吉亮和吉明照常是不叫不起来,只不过不起来的原因各有不同——吉亮是夜里出去打扑克耽误了觉,吉明是夜里复习功课耽误了觉。这并不是说一家人对吉亮结婚不重视,实在是无事可做呀!爱武有话在先,这头儿用不着去“送嫁”的,用不着去“送女客”,她那头儿来到后娶上就走;锣鼓队、车把式、马和牛,包括爱武在内,没有一个在这边吃饭、吃草料的,这就省去了一大半的招待;本家的亲戚除了三个姑谁也没叫。姑又不是外人,在本家的饭桌上再添几双筷子,也就凑付过去了,还用得着招待吗?
还没等于占吉扫完院子,吴三九提着炒勺走了进来。
“三九啊,今日我把你这‘帮厨’升级为厨长了。”于占吉说,“锅上灶上这点活儿,光你自家也干得没啥干。为吉亮结婚所买的菜,远不如过年时买得多,不是我小气,实在是没有那么多吃饭的嘴呀!”
帮忙的街坊们先后走了进来,他们两手抱着胳膊,在天井里来回转悠。不怨他们懒,只怨有没活儿。
三个姑商量好了接头儿地点,一同走进娘家门,该来的亲戚一下子就到齐了。闺女们不论嫁出去多远、嫁出去多少年,都把娘家当成自己的家。今日二侄子结婚,她们虽是顶着走亲戚的名儿来的,却不把自己当成亲戚,进得门来一挽袖子就想找活儿干。
于占吉对她们说:“别找了,提把暖壶到北屋里沏茶喝的吧。帮忙的都找不到活儿干,哪还用得着你们?”
三个姑前脚刚进屋,吉光和小绵后脚就来了。他俩一个挑起水桶去了井台,一个挽挽袖子进了饭屋。
“来亲戚了——来亲戚了!都拐进胡同口一大截子了。”一帮忙的在院内溜达了几圈儿没事干,刚晃悠到大门外,就急匆匆跑了进来,伸出俩指头说,“一男一女两个。”
“哪里的亲戚?”自以为不可能再来亲戚的于占吉,忽觉这样问帮忙的等于白问,忙改口道,“什么样打扮的两个人?”
“一人推一辆锃明瓦亮的自行车,穿戴打扮得挺洋气。”帮忙的说,“一看就不象是下庄稼地的。”
我这小门小户、黑门黑户的,哪有这样的体面亲戚?正当于占吉没边际地胡思乱想时,外面传进叫“大爷”的声音。
“请问这是于占吉大爷的家吗?”骑自行车的一男一女并排停在了院门口,车前轱辘没敢往里“探头儿”。他俩按照村人的指点来到这里,发现院中除多占着几个人外,看不出这户人家有一点办喜事儿的迹象,所以不敢贸然进入。
“我就是于占吉。”于占吉怯生生地看着他俩。
“于大爷,这是县文化馆的摄影师小黄,专程来为您儿子的婚事拍照。”女的介绍完男的后,又指指自己说,“我在咱公社上班。”
“临河公社的妇联主任苗丽霞。”小黄替她补充了一句。
“谢谢!”农村里遇上需感谢别人的事时,用一句“得亏你了,亏着你了”或“你看你看,又麻烦你了”就可以应付过去了。听说城里人喜欢用“谢谢”,于占吉也就学着说了一句。话还没出口就觉得喉咙眼儿里憋得慌;话已出口喉咙眼儿是清亮多了,却又感到浑身麻酥酥的。
“不客气!不客气!”小黄和苗主任几乎同时说。
享受了两句“不客气”之后,于占吉又觉得说“谢谢”说得值。这两句“不客气”可是用一句“谢谢”换来的呀!“不客气”这句话本来就中听,从有身份的人口中说出来就更中听。
“进屋坐吧,屋里刚沏上一壶好茶。”于占吉嘴上在让客,心里却有些发毛:这两个不请自到——不,请也请不到的客人,是为啥来俺家的?不论为啥,照相付钱、天经地义。平日里进照相馆照相不兴讨价还价,今日这个“送相到门”的小黄,能轻饶了我吗?
“于大爷,喝上这一碗咱就不喝了。”小黄说,“趁娶亲的还没来,我给你们拍张‘全家福’。”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于占吉想借这个机会摸摸底儿:“等……等来娶的时候,还得拍好几张吗?”
“好几张?”小黄说,“到时候得抢拍、抓拍、近拍、远拍、正面拍、侧面拍、上轿拍、下轿拍、中间稍带着在途中拍,一直拍到入洞房,得拍它无数个‘好几张’。”
“黄师傅,咱先小人、后君子,我得把丑话问到前头——照一张相花多少钱?”于占吉哭丧着脸说,“俺压根儿就没打照相的谱儿啊!”
“哈哈哈哈——”刚喝进一口茶的小黄,笑得喷出半口黄水来。
事情是这样的——
前几天,小黄到马车队的一个老乡家去玩儿,无意中听到了一个令他痴迷的消息:潘家屋子的女造反派潘爱武,即将女扮男装、骑马娶“新娘”。他断定这桩婚事,会成就他一批不可多得的摄影作品。
找谁作为联系人一同前往呢?他想到了在临河公社干妇联主任的老同学苗丽霞。原打算先去潘家屋子,从潘爱武上马的那一刻拍起,后来觉得“骑马娶新娘”的高潮是“娶”,而这次拍摄的止点就是潘家屋子,倒不如先去于家屋子,从“新娘”上轿的那一刻拍起。
“小黄师傅,庄户人家来钱难,你可千万别笑话俺小气。”于占吉说,“俺和你不一样,俺是一年一个‘秋八月’,你是一月一个‘秋八月’啊!”
“于大爷,今日不论拍多少张照片,都是免费拍照。”要是坦言自己为“艺术”而来的话,那就扯远了,小黄干脆拣好听的说,“于大爷,我来照相和您去照相馆照相有本质上的区别。照相馆是以盈利为目的,我是以宣传为目的。当今全县各行各业出现的先进典型、新人新事儿,都是我物色的对象。”
“为吉亮和爱武照相不收钱,拍‘全家福’的钱俺该咋拿咋拿,就算和进照相馆一个价儿,还省下俺一家人往县城跑呢!”于占吉长舒了一口气。
“‘全家福’也免费。您儿子的这门婚事,为我提供了这么好的素材,我总得给您点儿见面礼呀!”小黄说,“趁娶亲的还没到,咱抓紧拍。”
一家人集中到了北屋屋檐下。于占吉最先想到的是,把毛主席像挂到北屋的前墙上。
“你们还站在饭屋根儿底下干啥?快过来!”于占吉用命令似的口气,冲着孩子他姑们喊。
听到娘家哥的这一声呼喊,孩子他姑们比抹了一口蜜还甜。她们早就盼着站过去,但没有哥的这一声喊,她们不好意思往跟前凑呀!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如今还算不算这“全家福”中的一员,全凭大哥一句话。
“都看着我。再往中间靠靠,嘴和眉眼儿再笑一笑!”全家人都按小黄的指令调整着自己。这时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得听小黄的——小黄他爹照相时都得听小黄的,谁还敢不听小黄的?
“于大爷笑得再自然一点儿。”小黄发现于占吉的笑过于夸张,不象是在笑,而更接近于龇牙咧嘴。
“咔嚓!”
“好了。不要动,再来一张。”
“咔嚓!”
“好——了!”小黄说这一声“好了”时,“好”字的拖音特别长,“了”字特别短,不象说出来的,而象是唱出来的。“了”字不发“了”音、不发“来”音,也不发“哩”音,好象是这三个字的混合音,或者说中国字里干脆没有这个发音——舌尖儿往上膛上刚一贴就缩了回来,生怕被上膛粘住似的。
全家人免费照了张“全家福”,按说最高兴的应该是坐在正当中的于占吉,可他差点儿掉下泪儿来。他觉得没有老伴儿的“全家福”,压根儿就不叫“全家福”。不是“全家福”也不要紧,在坐的这一帮团团圆圆、和和睦睦的在一起也行,可照片上这九个人中除了他,说走就走、说散就散,都是些“暄人”啊!
“咚咚锵,咚咚锵!”娶亲的锣鼓队拐进了胡同。钻进胡同的锣鼓声被两边的墙壁一收拢,变得特别响。
自打吉光结婚后,于占吉落下了个毛病:一听到锣鼓声就心慌。“咚咚锵,咚咚锵!”鼓槌儿、锣槌儿一齐响,声声都象是敲打在他心上。
载着锣鼓队的牛车越过院门,停在了胡同北头儿;驮着爱武的枣红马,停在了院门跟前。
为把自己打扮得更象个男人、更象个“娶”的样子,爱武将小平头修剪得都有些秃顶了;褂子里面穿的一准是紧身马甲,因为从侧面看都看不出胸脯儿鼓鼓;钢笔别在小荷包上、皮带亮在褂子外头,通身流露出一股英武之气;脸皮儿粗、嘴唇厚,两腮上星星点点散落着数十个青春痘,单从外表看,真可以说是比男人还男人。假如以这身打扮穿行在县城大街上,看见男茅房大摇大摆地往里进,一点问题没有。
和爱武的得意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她姑父的沮丧。从来都是马往车上套,今日却让马“套”住了他——为潘爱武牵马坠镫的下贱活儿他不愿意干,但为了爱武她姑,他又不得不干。
不愿意干而不得不干的不光他,还有他的枣红马。马心里想:我从来就不把牛看在眼里,今日却让我和老牛破车去应付同一桩差事,真它娘的拿着马不当马,真它妈的憋煞个好马呀!
按照爱武和吉亮的约定,下马时必须有吉亮家的长辈把她这个“女婿”接下来。正常接女婿的人应是闺女的舅、大爷或叔,吉亮有舅、有叔,有和没有一个样:远舅远叔象远水,不解近渴呀!没办法儿,只能让他爹和他哥,来弥补这两个空缺了。
于占吉和吉光都觉得,这差事是对他俩来说是一种戏弄。口头上虽答应下来,到时候却不打算去接,把她晾在马上,看她下不下。
让于占吉爷俩始料未及的是,小黄和苗主任突然出现在他们家。小黄是专为“女娶男”来拍照的,苗主任是专为妇女撑腰说话的,看来不接是不行了。
“咔嚓!咔嚓!”于占吉和吉光接“女婿”的场面,瞬间定格在了底片上。
吉光“出嫁”时,街坊们怕于占吉心里不好受,都不好意思来看热闹儿。这一次反正是第二次了,街坊们估计于占吉可能已“嫁”习惯了、“嫁”麻木了,不怕看了,不看白不看了。
胡同里人头攒动。后面的人往前挤,前面的人被挤得站不稳,不得不往马跟前靠,要不是从县马车队来的马有教养,准会踢倒几个。
于占吉爷儿俩领着潘爱武往院子里走,爱武容光焕发、面带微笑,他爷儿俩的脸却被街坊们看得红一阵白一阵的。
马被牵到胡同北头儿后,扎着红绸子的“牛拉轿”才得以停在院门口,两个“接女客”从轿里走了出来。
这两个“接女客”身兼两职:从吉亮家到潘家屋子的这一段时间内,暂时扮演“送女客”的角色。等吉亮下轿后,立时转换为“接女客”。
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送女客”刚一靠近吉亮,问题就显现出来了:人家是专程来“送女”的,可“新娘”留着小平头、穿着中山装,连一点儿女人“意思”也没有啊!
“得把“新娘”简单包装一下。”最先发现“送女客”和被送“女”不协调的是小黄,“找件花褂子来给他穿上,不就有点儿“新媳妇”的样子了吗?”
小黄的建议得到了苗主任的支持。他俩都要求吉亮这样打扮,于占吉敢不让吉亮这样打扮?
“我看你穿的这件绿底儿红花儿的褂子就不错儿!”于占吉一眼便瞅上了苗主任的花褂子,一瞅上便觉得挺解恨:你领着小黄来糟蹋俺,来出俺的洋相,今日我也得让你为这桩婚事做点儿贡献。
“我……”苗主任并不是不想借给他,只是临来时怕热、怕穿多了出汗,花褂子里头只有一件紧身背心儿,“吉亮,先把你的褂子脱给我。”
当苗主任和吉亮互换了褂子站在院子里时,众人都觉得他俩象是互换了性别。
爱武和吉亮在毛主席像前鞠了个躬后,于占吉和吉光一前、一后把爱武领出大门,扶她上马。吉亮在“送女客”的陪伴下刚来到轿跟前,忽然说忘了带一样东西,转身就往北屋里跑。
原来,在爱武说要女扮男装来娶他的那一刻起,吉亮就有了男扮女装的打算。为此,他早就准备好了一套“出嫁”的衣物,只不过这衣物他不打算上轿时穿,而是在下轿时给人以“惊喜”。其中的花褂子和花头巾都是当年红杏退回的。花褂子已由苗主任的代替,他用花头巾裹了裹另外的两对小物件,往夹肢窝里一夹,匆匆钻进轿里。
“吉亮哥,这花头巾里包的是啥?”两个“送女客”都和吉亮很熟,她俩争抢着把手伸向吉亮,都想先睹为快。
早已摆好坐姿的吉亮,把花头巾往大腿根儿处一塞说:“谁抢着算谁的。”
吓得两个“送女客”慌忙转身,顶下轿没敢再看花头巾一眼。
吉亮坐的“牛拉轿”,小黄和苗主任的自行车,爱武骑的马,这三种交通工具的速度差别很大,但把它们当成娶亲的工具,为同一桩婚事服务时,速度几乎就没什么区别了。有时速度快的还得让位给速度慢的。
一路上,小黄和苗主任骑着自行车,走在娶亲队伍的最后头。作为摄影师,小黄可以抢镜头,但作为配角,他俩谁也不能抢新郎、新娘的“镜头”,在拍照后必须为新郎、新娘让路。
当娶亲的队伍来到爱武家门前时,小黄才把自行车车撑一打,跑到了最前头。
前来看热闹的街坊们,对看“新郎”下马没多大兴趣——同在一个村住了二十多年,今日不见明日见,早就看够了。想看的是“新娘”下轿。
两个“送女客”从轿里跳下来一转身,立马变成了“接女客”。
站在轿门口等待“新娘”下轿的接女客,一等不见下,二等不见下,掀开轿门帘往里一探头,两人突然失态地大笑。笑得扭身摆胯站不住,扶着轿杆蹲了下来。看热闹的街坊们不免对她俩产生了些反感:无因无由地笑啥?愿意笑的话,接完“新娘”家去笑的。
原来,花头巾里裹的是两个发面馍馍,和一对各自系了线绳的干红辣椒。为把两个馍馍合理地固定在胸部,吉亮又在花褂子里头套上了一个旧中山服褂子。
把反季节的花头巾往头上一系,把两个干辣椒分别挂在两只耳朵上;撩起花褂子,把发面馍馍分别塞向中山服的两个小荷包。馍馍大了点、荷包小了点,塞到一大半儿上怎么也塞不动了。为防止掉下来,他只得把花褂子的下摆塞进裤腰带里,用褂子的兜力来配合小荷包固定固定它。
见接女客蹲笑不起,吉亮等不及了,双手捂胸、纵身一跳,越过接女客的头顶,从轿门口跳了下来。
装馍馍的目的是为了使胸隆起,在跳的过程中捂胸是防止馍馍溜出荷包。既然跳下来了也就用不着再捂了,捂就看不出胸膛鼓鼓来了。
在场的街坊们看到从轿里跳下这么个男不男、女不女,大热天系着花头巾、戴着“红耳坠儿”的“怪物”,“哄”地一下笑了。他们笑得鼻子发酸、眼流泪,笑得手扶膝盖弯下了腰,致使看热闹的人群一下子矮下去大半截。
爱武昂首挺胸朝他走过来,吉亮挺胸昂首迎上去,两胸一比,假胸比真胸鼓鼓得多。胸贴红宝书,在毛主席像前三鞠躬后,爱武便打算挽着吉亮的手进洞房。
鞭炮在洞房门前响了起来。红色的碎纸屑在“新娘”的头顶上方飘洒;站在洞房门口的屋顶上,专管着撒糖块儿和花生的一个半大小子,笑得忘了自己是在高处,不小心从屋檐边上跌落下来,幸亏掉在了人肉堆里。
这就进洞房吗?象喝兑了水的酒一样,吉亮觉得不够度数。既然你爱武愿意把这桩婚事搞成一出闹剧,我不配合谁配合?我是小子我怕啥?既然有公社妇联的大力支持,应该搞得更热闹一点儿。
要想更热闹一点还不好办?吉亮眼睛珠儿一转悠,便又想出了一着儿:“俺先不进洞房,急着进洞房俺害羞。”
“不进洞房你想去哪里?”爱武不问明白不想撒手。
“俺想进茅房。”吉亮边说边揉搓小肚子。
管天管地,管不住人有便意,爱武不得不放行。
原本并不鼓得慌,既然进了茅房,就让它多多少少出来点吧!手刚想往腰跟前凑,吉亮忽想起今天的腰带肩负着双重使命,一旦解开,发面馍馍就有可能从胸膛上跌落下一个或两个来。
不能解腰,不能解腰。不解腰咋尿?吉亮只得腰微躬、头微低,两手往大腿分叉处凑了凑,做出了一个“正在进行中”的动作。
在场所有人的笑脸都面向茅房,男的大大方方地看,女的鬼鬼祟祟地瞅。
一直站在吉亮对面抢镜头的小黄,这会儿没法儿抢镜头了,于是便忙中偷闲,和他的老同学苗主任拉起呱儿来。
爱武站在离洞房不远的地方等着吉亮。在娶亲的形式上她把他当成“新娘”,但在具体的生活细节上,她不得不把他当成新郎。女人们下轿后马上进茅房,那叫傻、那叫不知羞耻;男人们下轿后进茅房,只能算是不拘小节。
两个“接女客”站在爱武一旁,两手没处搁没处放,象失了业的一样。
小黄见吉亮走出茅房,又把镜头对准了他。吉亮迈着碎步,扭扭捏捏地往前走,他可不是故意学女人走路的样子,他躬腰作解手状时,由于身子往前倾的缘故,其中的一个馍馍有点“跳槽儿”,走快了就有从荷包里“跳”出来的危险。
此刻,一爱闹的小伙子正从外围挤到吉亮跟前,两眼紧盯住他的腰。
吉亮的腰带尾巴原本是穿在裤鼻儿里的,小伙子右手扶着他的肩膀使劲往前推,以此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后用左手从裤鼻儿里抽出腰带尾巴,用力往反方向一扯,腰带钎子上的钎针被扯离了腰带眼儿。这别开生面的一扯,赢得了一片喝彩声,爱闹的小伙子们纷纷围拢过来。反正是个“男媳妇”,闹得狠着点儿又有何妨?上半身都让他自己闹得没啥可闹了,咱就闹闹他那下半身。
裤离开腰带的束缚后,仅下落了二、三指就落不下去了,被胯骨挡住了。挡住的主要原因是,裤前开口处的两个小扣儿没解开。这还不好办?两个小伙子各攥住吉亮的一条胳膊,另有两个小伙子,争抢着去干这点小活儿。扣鼻儿和扣儿两分家,遮羞裤“落篷”了,吉亮只觉得下半身似有一阵凉风吹过。一条和苗主任花褂子的图案差不多的花裤头儿,露了出来,乍一看象是花褂子一下子变大了似的。
突然,一刁钻的小伙子又把花裤头儿往下撸了撸,眼看就撸到腰下的分叉儿处。男人们鼓出了眼珠子,女人们迅速低下了头。爱武以最快的速度为他提上,吉亮以最快的速度把腰带扎上。其实,他俩这是低估了街坊们的觉悟,根本用不着担心会有不让他扎腰的,因为再好闹的街坊也知道讲究个“度”。
男人不怕露胸膛,但怕露屁股。当众露出半截屁股的吉亮,羞得不敢抬头,羞得撒开爱武的手,独自一人抢先钻进了洞房。尽管洞房里有点暗,但人们还是看到吉亮的双腮上,各留有一抹新媳妇才有的胭脂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