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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一个人的节日

爹也能诓儿、儿也能诓爹,但爷儿俩谁也诓不了病。当吉光又一次来送药时,吉霞悄悄把他叫到一边说:“你和咱爹都夸从县城买来的药好,我咋看着他那病一天不如一天呢?”

“实话告诉你吧,咱爹的病没法儿治了。当初是怕汉湖那嘴不严实,才不得不对你和保密的。”吉光说,“诓咱爹就是为了让他减少点精神压力,让他糊里糊涂地多活几天。”

“我那天啊,那该咋办?咱爹那命好……”“苦”字还没说出来,吉霞那泪先流了出来。

“没有好办法儿。咱所能做到的,就是让他吃好、喝好、心情好。”吉光说,“我看你和汉湖的婚事,最好年前办过去。让咱爹在有生之年看着你有个归宿,去他压在心头的一块病。”

“你和二哥、还有吉明,都当闺女嫁了出去。”吉霞说,“我要再嫁出去,家里就剩咱爹一个人了,趴在屋里哭咱也听不见了。”

“你说咋办?”吉光说,“俺这不该嫁的嫁了出去,你这该嫁的能在娘家住一辈子?”

“能。我……我想把汉湖娶过来。”吉霞说,“咱爹一辈子养了三个儿,没能享受一下娶儿媳妇的滋味儿。我娶过来的虽是女婿,但娶女婿和娶儿媳妇的火腾劲儿没啥两样;闺女、女婿守在跟前为他养老送终,和儿子、儿媳守在跟前也没啥区别。”

“汉湖能同意吗?”没等吉霞回答,吉光紧接又问,“就算他同意,他父母能同意吗?”

“在婚姻大事上,他父母听汉湖的,汉湖听我的。”吉霞说,“我让他娶他就娶,让他嫁他就嫁。”

“吉霞啊,你和你哥有啥话背着我?”于占吉冲着门外大声喊。大声喊声音也不大,说句话都上喘,喊句话就更上喘了。

“有关咱爹病情的事,你千万保守住秘密。平日里不光说话要注意,表情上也得注意。”吉光边往屋里走边嘱咐吉霞,“进屋后先把你娶汉湖的打算对爹说说,让他高兴高兴。”

吉光、吉霞谁也不曾料到,爹听后只是稍微咧了咧右嘴角,要说这就算笑的话,似乎更接近冷笑。

“好啊,好啊。”于占吉也觉得自己表现欠妥,辜负了孩子们的一片孝心,于是又接连补充上两个“好”字。

“爹,俺兄弟仨走的走、飞的飞,就算我离得近,也不可能天天往咱这边跑,有吉霞和汉湖在跟前照顾您,我就放心了。”吉光说,“咋也没想到,于方忠能同意他儿子‘嫁’到咱家里。”

“是啊,是啊。”于占吉嘴上胡乱应付着,心里却在笑话自己的儿子:吉光啊吉光,你是个聪明孩子,脑子咋就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呢?汉湖和你一样吗?你嫁出去一改姓、二出村,是真正的嫁出去;汉湖嫁出去不光仍旧姓于,不光照常是于家屋子人,如外还多出一位(处)宅子。这样的便宜事儿于方忠要是不同意的话,那不成大傻瓜了吗?

“既是双方都同意,我看咱就让吉霞年前把汉湖娶过来吧。”吉光原本想说“年前把喜事办过去”,但他觉得兄弟仨没给家里赚一个“娶”字,实在是亏得慌,何不借这个机会赚它一个?

“霞啊,把你哥拿来的糖块儿给兴旺送过去。”支走女儿后,于占吉把对这桩婚事的看法儿,全都对吉光说了出来。

“在正常情况下,吉霞找汉湖这么个对象是亏了点儿,可人家汉湖答应了吉霞的要求,于方忠答应了儿子的要求,同意让吉霞把他娶过来,这咱就赚了大便宜了——咱家里不是缺人吗?”吉光说,“您光认为人家同意过来是希图咱那房、咱那屋,可您就不替汉湖想想,人家堂堂一个贫下中农子弟,不怕讽刺、挖苦,甘愿被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闺女娶过来,会是顶着多么大的压力啊!”

“细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儿。”于占吉不得不承认,儿子的话有道理。可内心深处怎么也接受不了这样一个道理。

“只要您同意,咱就抓紧看日子、抓紧娶。我怕他于方忠夜长梦多呀!”吉光嘴上说的是怕于方忠“夜长梦多”,心里更怕的却是爹的病情恶化。

“娶归娶,娶前得让于方忠过来一趟,我把丑话跟他说在前头:俺这位老宅的宅基,在兴旺十八周岁以前,归汉湖和吉霞所有,等兴旺长大成人后,宅基地的一半儿归兴旺所有——不,全归俺兴旺所有,让汉湖和吉霞回他家里住的。现有的房屋也不能全归他俩。”从于占吉说这话时的表情看,好象于方忠马上就来抢宅基、抢房子似的,“西北屋是吉光的,东屋是吉亮的,我住的这屋算吉明的,只有西屋是吉霞的。”

“您千万别和于方忠谈这事。”吉光说,“您给我的屋我不要,吉亮也不会要,吉明一下“飞”出去一千多里地,他更不会要。”

“不要也得给!我一辈子那物业能都便宜了闺女吗?这让于方忠这个老东西赚得还少吗?房屋挪不动、搬不走,咱把它折合成钱,装到荷包里带回去!”一想到祖上留下的这位老宅就要毁在他手上,于占吉心如刀割。

“爹,您要是这么自私、这么重男轻女的话,很有可能会惹恼了于方忠,女婿很有可能娶不成,起码是年前娶不成。”从爹的病情考虑,吉光最怕的就是近期娶不成。

“咳咳……年前年后咳咳咳……”于占吉原本的意思是:别说年前年后娶不过来我不怕,散他娘的伙我也不怕,俺吉霞还怕找不上婆家吗?没想到让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把他的嘴占了起来。

也多亏让咳嗽占着嘴,不然的话,正好让吉霞听见:“爹,刚进十月您就开始念叨‘年前年后’干啥?”

“噢,我是说年前就让你把汉湖娶过来,别等到年后了。我这个半截残废一霎儿离了人也不行,你照顾我不如他照顾我方便啊!”刚才有点失去理智的于占吉,这时才清醒过来:俺那闺女是为了孝敬我,才想出娶汉湖这个点子的。刚才和吉光说的那些话,要是让吉霞听见,她心里该是个啥滋味儿?唉,我在这边没几个月的待头了,还瞎操这份儿心干啥?再说,俺那吉霞又不是那种没良心的孩子,她能亏待她的兄弟哥哥们吗?原先还担心我到那边去了以后,儿子们来了没有个扑头儿,现在好了,有吉霞在家守门看户儿的,我走也走得踏实了。儿子们又有新娘家了。

吉光不失时机地说:“爹,娶亲的日子应是娶的这头定。您愿意让吉霞年前娶,就抓紧求人看个日子。”

求谁呢?于家屋子掐掐算算的事都求于方忠,总不能瞒着他出村求人的吧?处于礼貌,于占吉就把这事委托给了他。

于方忠让吉霞捎过来的红纸条上写着:“十一月十六”。

结婚的前一天下午,在娶媳妇人家的大门口敲锣打鼓叫“响门儿”。因为吉霞是“男家头儿”,所以“门儿”就应该在她这头儿“响”。

日头偏西时,帮忙的把一张方桌抬到了院门外,围方桌摆放了四条凳子,这是为锣鼓队的人准备的。

敲锣的来了,打鼓的来了,打镲子的也来了,马上就要“动响声儿”了。

“响门儿”的目的不外乎两个:一是烘托喜庆气氛,二是用锣鼓代替喊话筒,把娶媳妇的消息通知街坊。街坊们会从锣鼓声中,听出各自所理解的含义:

“咚咚咚,锵锵锵”——俺家娶媳妇了!

“咚咚咚,锵锵锵”——快来看热闹儿啊!

“咚锵、咚锵、咚咚锵”——都来和俺帮忙啊!

“咚锵……(咚锵八下子)”——可别忘了送钱来呀!

“咚锵……(咚锵九下子)”——你们咋还不来送钱呀?!

对娶媳妇的这家有欠情的户,还会从锣鼓声中听出“弦外之音”:

“咚锵……(咚锵二十下子)”——俺那老大结婚时你没花钱,这回可得多花个儿了!

“咚锵……(咚锵三十六下子)”——上次你家盖屋时俺出力不小,你也没致谢致谢俺,这一回再不多花个儿,那可就太不象话了。

咚咚锵,咚咚锵!吉光、吉亮结婚时,前来娶亲的锣鼓声,震得于占吉心慌意乱。

咚咚锵,咚咚锵!吉霞娶亲前这“响门儿”的锣鼓声,震得于占吉两腿发颤。

这是怎么啦?于占吉自己问自己:娶俺儿子的锣鼓声震得我心慌意乱,应当说合情合理,这回是俺家里“响门儿”,是俺“娶”人家,应当打心眼儿里高兴才对,可这锣鼓声咋就震得我两腿发颤呢?不行,不在门口儿听、不在门口儿看了,万一颤得站不稳,一腚蹾到地上,那可就让门前这些看热闹儿的,看了我的热闹儿了。

颤颤巍巍地往回走,进屋后往椅子上一坐,两腿还是不停地抖。于占吉干脆脱鞋上炕,斜倚在了铺盖卷儿上:既然不能干活儿就不如上炕,上炕还能给帮忙的腾出个座位来呢!

锣鼓声停了,帮忙的走了,于占吉躺下了。

吉光、吉亮“出嫁”前的那一夜,恼得他大半宿没睡着觉,吉霞“娶”前的这一夜都过半夜了,仍旧是睡不着觉。孩子们往外“嫁”恼得慌,往家“娶”恼啥?不知道,反正是睡不着觉。没办法儿,他只得吃上了两片安眠药——不多少睡上点不行啊!明日还得陪亲家呢!

咚咚锵,咚咚锵!娶亲的队伍出发了。说“出发”实在是有点儿大词儿小用——于占吉家住村子西北角,于方忠住西南角,从这家点上一支烟去那家,进屋接主人递过来的烟时,用不着再划火儿。

两家商定的迎亲方式很简单:去娶的时候吉霞推着自行车,来的时候两人各推一辆自行车。因为到那天,胡同必定会被看热闹的人群挤成羊肠小道;途经的那短短一段中心街,必定会被挤成弯弯胡同;看娶女婿的和看嫁儿子的,必定会接起头儿来。可怜的自行车别说盼着被新人骑一骑,就算是被“骗”一下的愿望,也不一定能得到满足。

咚咚锵,咚咚锵!锣鼓声从于方忠家传了过来,为陪亲家而养精蓄锐的于占吉,本想在炕上多躺一会儿,被这挥之不去的“噪音”搅得躺不住,只得坐了起来。

正常情况下,娶亲的队伍到门上时,敲一阵子就停下,等临走时再敲。可锣鼓队在于方忠家都敲了半天了,压根儿就没有停下的意思。

“咚咚锵,咚咚锵!”帮忙的街坊们不解地问,是不是于方忠暗中给锣鼓队加了赏钱?要不咋会越敲越上瘾呢?再敲就把锣鼓敲破了。

“咚咚锵,咚咚锵!”锣鼓声由远变近,锣鼓队终于来到了于占吉家的大门儿上。

按当地风俗,当天陪闺女去婆家的可分男女两组,女人组一般是闺女的婶子、大娘等,人数可多可少;男人组明确规定为四个:两个上辈儿、两个下辈儿,这四个人被称做“送嫁的”。两个上辈儿应为闺女的叔和舅,两个下辈儿应为闺女的哥或兄弟。没有亲叔找远叔,没有亲舅找远舅,没有亲兄弟找叔伯兄弟、表兄弟。

具体到吉霞这桩婚事,谁该来为于汉湖“送嫁”呢?于占吉一时猜不透。汉湖有两个叔一个舅,这就意味着在挑选的过程中,有一个叔被刷下来。正常情况下谁大先安排谁,可按年龄排也不是绝对的。要是赶上大的不善言谈或憨过了头,“牵不出栏来”,那就让位给小的;要是赶上小的比大的知名度高,坐在席桌上能为“娘家”这头儿争光添彩,那就更得让小的来。有这些不成文的条条框框摆在这里,于方忠是挑二弟于方信、还是选三弟于方彪?按说,论哪一条都应该是于方信来——估计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只有于方彪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是造反队的队长,连大小队干部都高看他一眼;他觉得让他挂牌子游街是天大的错误,根本不影响他在村里的知名度;他觉得在革命大批判中已锻炼得能言善变……也许这一连串的“他觉得”让于方忠觉得,不让他来不合适。就算是于方彪承认自己各方面都不如于方信,估计于方忠也有可能让于方彪来——这几年两人的关系闹得很僵,让他来会缓和兄弟俩之间的矛盾。

难道“送嫁”这差事就这么馋人吗?这与馋人不馋人无关,它本身所体现的是对人的尊重。

琢磨来琢磨去,于占吉还是没琢磨出于方忠到底让他的哪个兄弟来。不能再琢磨了,“送嫁的”已站在了大门口儿。

“大舅,现在就该出去接亲家的了,您还磨蹭啥?”罗玉春见大舅没拄拐棍儿,想扶着他往外走。

“跟在我那后头!”于占吉甩开了外甥的手,“咱俩不同辈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能并排往前走吗?”

正常情况下,亲家那头儿来两个上辈儿、两个下辈儿“送嫁”,这头儿只需安排两个上辈儿相陪就行了。因于占吉家无亲门近支,又因父子不能同席,比较合适的人选只有他和外甥罗玉春了。

出乎预料,站在门口等着接的两个上辈儿中,于方信、于方彪一个也不缺。于占吉一下子明白了于方忠的良苦用心:算来算去两个兄弟都不能得罪,还是让汉湖拿上份儿厚礼去“得罪得罪”他舅,让舅吃着外甥给他送来的猪头肉,噘上一天嘴吧!

从看到亲家的一刹那开始,于占吉的身子就很为他作脸,走起路来腿不那么疼了,喘起气来不那么憋得慌了,就连说话声也比平时高了一个调儿:“来了方信哥?”

亲家明明站在面前,这不叫多此一问吗?多此一问也得问。两亲家见面总得说话,要说就得接亲家的先说。城里人可以说某某哥你好,农村是除了过年不问好,于占吉觉得第一句还是这样问比较合适。总不能问人家吃没吃饭呀!

“占吉哥,从今日开始,咱就成亲家了。”于方信很有分寸地握住了于占吉伸过来的手。

“来了方彪哥?”于占吉又把胳膊伸向于方彪。

“占吉……哥。”于方彪很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勉强把手递到了于占吉的手中。

“唉——”于占吉甜甜地应了一声。别管于方彪叫得多么勉强,“占吉哥”反正是从他嘴里叫出来的。这可是历史性地一叫啊!

在于占吉的记忆中,这个年龄比他小的同辈人,从未给他叫过哥。

一声“占吉哥”,使两个人的关系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批斗人的和挨批斗的称兄道弟了,造反派和五类分子握手言和了。

“请,东北屋里请。”于占吉面对亲家微微一躬腰,朝院子里伸了伸手。

于方信一行四人前面走,于占吉一行两人后面跟,再后面就传来小绵和爱红催女客进屋的声音:“婶子、大娘们,外头挺冷冷价,咱都上西北屋里暖和暖和的吧。”

听到下辈儿们叫着婶子、大娘接亲家,于占吉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想起了已去世多年的老伴儿。今日这亲家本应是她接呀!

“玉春啊,满酒!”在这个席桌上,于占吉唯一能指挥得动的人,就是外甥。

“亲家过了门,便是一家人。今日咱‘一家人’干一杯!”于占吉端着盅子站了起来。

在于占吉变着说法儿敬了一轮儿又一轮儿,换着花样儿碰了一盅又一盅后,于方信坐不住了:“占吉哥,不能一盅一盅地光辛苦你呀,我借你那酒、也敬你一杯。”

“我也敬你一杯。”于方彪不得不跟着二哥学。

两个盅子在桌子上方碰响了。如果把于方彪刚才叫“占吉哥”,称为造反派和五类分子握手言和的话,这次碰杯就是造反派和五类分子“同流合污”了。

人坐时间长了容易生“小毛病”,席桌上一会儿出去一个,于占吉是憋紧了小肚子最后一个出去的。刚推开风门子就吃了一惊:院子里咋站着这么多帮忙的?几乎是一个挨一个了。冷不丁绊倒一个,准摔不破头,因为身子压根儿就着不了地呀!

吉光和吉亮出嫁时,来帮忙的连今日的一半儿都没有,难道他兄弟俩离开于家屋子后,人缘反倒更好起来?

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于占吉走到院子南墙下往北一瞅,才注意到帮忙的人中,十有八九是“星火燎原”战斗队的队员。

“喂——,来走亲戚的男客都到前邻坐席的!女客都到东邻坐席的!”一“星火燎原”的小头目,在院子里指挥着这个喜庆场面。骨干队员们出出进进,把该干的活儿几乎全包揽了下来。相反,本应忙得不可开交才对的吉光和吉亮,却无事可干。兄弟俩揣着手站在北墙根儿下晒太阳——屋里又没有可坐的地方,不晒太阳干啥?

看到吉光、吉亮揣着手晒太阳,于占吉觉得他俩很可怜,于方彪叫哥、碰酒给他带来的好心情,一下子全跑光了:光啊,亮啊,这些帮忙的不是为咱来的呀!于方忠啊于方忠,不光我家的宅子最终归你所有,就连俺家的人缘也变成你的了。

“占吉哥,恭喜你呀!”穿得板板正正的叶大树,从人群中拨开一条路,来到了于占吉面前。

“有‘忙’让年轻的帮就行了,又麻烦你耽误上大半天工夫。”于占吉不得不跟他说句客气话。

“我不是来帮忙的,我是来走亲戚的。”叶大树说,“‘娶’的这头儿都是第二天待自家那亲戚,你咋就定下今日待呢?”

“我就有数儿的那么几个亲戚,集中一天待过去算了。”其实,于占吉从心里就没把自家当做“娶”的这头儿看待。

“小肚子以下”催着于占吉刚往外走了几步,忽又退了回来:他娘的叶大树到这里走的是哪门子亲戚?可细一琢磨,不管该来不该来,反正人家来了,来了就得花钱,不冲人家客气上两句咋行?

“大树啊,光忙着答你所问,把搁在嘴边上的话忘得没了影儿”于占吉说,“家里挺难难价,今日又让你破费了。”

“该花的我能不花吗?”叶大树说,你是兴旺的爷爷,我是兴旺的姥爷,咱这亲戚很近啊!

近你老婆子那腿!寻思我看不透你吗?扒了皮也能认得你那骨头。你这是借兴旺这点因由巴结大户,巴结于方彪和于方忠。于占吉心里虽这么想着,嘴上却说:“很近、很近,是不远啊!”

在院子里看帮忙的耽误了些工夫,和叶大树说话耽误了些工夫,在茅房门上排队又耽误了些工夫,作为主陪,于占吉觉得慢待了客人。

“咳咳咳咳——哎呀,哎呀!”于占吉进屋后一步三歇地往椅子跟前挪动,一个劲儿地咳嗽、一个劲儿地喘——用走路困难、用咳嗽和喘解释来晚了的原因,胜似任何花言巧语。

“占吉哥,俺几个又不是外人,真要支持不住,我扶你到炕上躺躺的。”于方信边说边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你不坐下就是逼着我站起来。”于占吉说,“真要支撑不住,我就是把身子捆绑到椅子上,也得坐。有句话不是叫‘舍命陪君子嘛’!”

席桌上,罗玉春和于方彪逗得正热闹。罗玉春向来都把于家屋子的于姓人家,当成“姥娘家面上”看待,所以于方彪也就成了他的一个街坊舅。

“三舅,”罗玉春端起于方彪的门前盅,身贴身站在他跟前,“因为今日您是贵宾,敬的那两盅您喝了;因为我给您叫舅,敬的那两盅您喝了;因为我把方彪舅改叫成更显近乎的三舅,敬的那两盅您也喝了;因为您当造反队长,平日里俺巴结不上,今日借这个机会敬您两盅,您能不喝吗?”

难怪人家说“酒兴、酒兴”,人一高兴酒就下得多。于方彪被玉春夸得浑身痒痒,接过悬在嘴边上的盅子,又喝了一个。

“好事成双,好事成双。”罗玉春满上盅子又递到了他的嘴边上,“刚才那三敬都是‘成双’,这一敬更得成双。”

于方彪对“成双”早有准备,一瞑眼又是一盅子。

“玉春,别让你三舅连起来喝了,好东西不可多用,用多了反而不美啊!来来来,咱一起齐备一个。干,干!”于占吉口头儿上不让于方彪连起来喝,行动上却是变相让他连起来喝。

“三舅,刚才您喝得比我多,再和您一对一地喝就有点不礼貌了,可您喝一个我喝俩,总该可以吧?”罗玉春说完端起盅子一饮而尽,紧接又满上一盅,举盅探身子要和于方彪碰杯。罗玉春是带着“阶级感情”一饮而尽的。他无数次目睹了于方彪扇他大舅、踢他大舅的现场,他除了暗中落泪一点忙也帮不上。今天他要用“敬”的办法儿教训一下于方彪,替大舅出出气。

“你看……你看……”于方彪打起人来手脚灵活,在酒场儿上却是笨嘴拙舌,“你看”后头没有了下言,只得一盅分两口,喝了下去。

“哎呀我娘唉,哩吧(了不得)了,哩吧了,今日可哩吧了!”多喝一盅看似算不了什么,但在有无数盅酒垫底的前提下,这盅酒的威力是不可估量的,少喝这一盅没有事儿,多喝这一盅说不定就醉,于方彪就是在这个临界点上多喝了这一盅。这一盅让他的眼发痴了,让他的头往一边歪了,口水象银钱似地从嘴角往下流。

“刚才俺大舅说‘舍命陪君子’,今日我舍命陪正座上俺这俩舅。二舅不胜酒量我就集中陪俺三舅。”罗玉春说罢,又是连干两盅。在场的人们以为他又要催着于方彪喝一个,谁知他却一言不发,两眼直盯着于方彪,那眼神带有挑逗性。

此处无声胜有声,此时看他比劝他的效果都要好。只听“咕咚”一下,于方彪不是喝下去的,而是倒进去的。

罗玉春紧接着又是两盅入肚,当他端第二盅时,不用劝、不用看,于方彪那一盅也凑到了嘴上。“劝酒的喝俩、他喝一个”,这对于方彪来说,已成了一种思维定势,成了此刻的一个习惯性动作了。

两个、一个,两个、一个……

“别喝了!”于方信一把夺过了于方彪的盅子。他在夺盅子时,只顾和于占吉说话,并没注意到他兄弟正歪起脖子,用无神的眼珠子瞪他。

反正席桌上又不缺盅子,他俩仍旧是两个、一个,两个、一个……

“说的不是你吗?八辈子没喝一回酒吗?”这回于方信不是夺盅子,而是拍桌子了。当哥的在贵宾席上怕兄弟失态,教训他的这一句就算有点过头,也没过头到哪里去。

“去你羊(娘)的!”喝昏了头脑、喝麻了嘴唇儿的于方彪,在说这话的同时,猛地推了他哥一下。

于方信稳住身子一动没动,惯性却使他那把椅子的前腿悬了起来。要不是离他近的那个下辈儿眼疾手快,他就不得不表演一个后滚翻的动作了。也多亏于方彪喝麻了嘴唇儿,要是他吐字清晰,原话原说的话,那可就真有点过头了。

酒场儿上出了这样的笑话儿,没有一个笑的——同来的两个“下辈儿”不好意思笑,于占吉和罗玉春不敢笑。

于方彪趴在桌子上,胳膊压着他那筷子,头拱翻了他那酒盅子,嘴虽挨着他那一碗茶水,但他不喝。不光不喝,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往外流。

“方信哥,我看方彪哥喝得有点高了。”于占吉试探着问,“咱是不是让他到我那炕上去倒倒的?”

“不行,不行!”于方信连连摆手,“送嫁的醉倒在亲家那炕上,成何体统?”

“常言道,礼不怪醉汉。依我看,方彪哥在这样的喜庆场面上喝多了酒,会使孩子们这个喜庆日子更加喜庆,怎么能算是不成体统?”于占吉朝门外指了指,“咱这是本村本队做亲家,来帮忙的除了街坊还是街坊,谁不认得谁?谁好意思笑话谁?想笑话造反队的队长吗?你当当试试!别说你没那本事,有那本事也轮不到你!”

于方信挠了挠头皮,没点头、也没摇头。

见于方信出现了犹豫不定的好苗头,于占吉紧追不放:“退一步说,就算是倒在炕上有点儿不好看,但倒在炕上安全。象他这样趴在桌子上睡,总不能拿出一个人来光扶着他吧?万一溜到桌子底下磕破脸、碰破头咋办?倒在炕上虽有点儿不好看,但外面的人看不见,光咱在座的几个看;磕破头、碰破脸,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比倒在炕上看见的人多得多。”

“那咱就把他鼓捣到炕上去。”于方信皱了皱眉头,终于松了口。

“春儿啊,还坐着干啥?还不赶快把你三舅弄到炕上去?劝酒连点分寸也没有!你三舅年龄大了,酒量能和你比吗?”于占吉一脸严肃地训斥着外甥,心里却乐开了花。难怪人家说外甥儿、外甥儿,俺那外甥今日为我办了件俺那儿子都办不了的事,为我出了口俺那儿都为我出不了的气。

“你俩尽管坐着!这么点小活儿再麻烦亲戚,显得我这陪酒的不懂礼貌。”罗玉春推开两个送嫁的“下辈儿”,连抱带拖、终于把于方彪放倒在了炕上。这个“放倒”意味深长啊!

忽然,罗玉春想到了一段毛主席语录:“……他们是不曾被拿枪的敌人征服过的,他们在这些敌人面前不愧英雄的称号;但是经不起人们用糖衣裹着的炮弹的攻击,他们在糖弹面前要打败仗。”大舅啊,于方彪无数次地批斗您,无数次把你打倒在地,今日总算让我把他“打倒”了。

在座的早已饭饱茶足,要说下面还有啥盼头儿的话,那就是盼着于方彪快快醒过来。

“哩吧了,哩吧了,今日真喝大了。”于方彪不是自己醒的,是被于方信拖起来的。他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为自己开脱说,“今日喝这么些酒原本没事儿,夜来后晌有酒底儿啊!”

“春儿啊,让厨屋里再上一份儿饭。”于占吉估计于方彪不吃,但他不得不这么说。

“不吃了!愿意吃让他家去吃的。”于方信显然等得有些不耐烦,他替他兄弟封上了嘴。

“走啊,走啊!”这一次于方彪没顶撞他二哥。因为大醉之后醒来,看见饭菜不光不愿吃,还恶心。

一听说于队长要走,外边的队员们为他敞开了风门子。

“没事儿啊吧队长?”队员们争相为他送上问候。

“哟,今日队员们来的不少啊!正好、正好,我借这个空儿下个通知:今后晌咱‘星火燎原’开大会,学习毛主席最新指示。夜来后晌他娘的‘千钧棒’和‘花枝俏’还抢着占教室,抢着学最新指示呢,他娘的他们懂个球!两个战斗队的队员加起来,有文化的也不如咱多。”于方彪用沙哑的、带有号召力的声音大声说,“来帮忙的给没来的捎个信儿,吃了后晌饭早一步去。都听到了吗?”

“听到了——”队员们的喊声碰到墙上,在院子里回荡。

“老三啊,你看你和开大会的一样,矮着点声不行吗?”于方信明明在数落于方彪,却是面带微笑。

于占吉觉得,自打“地下工厂”事件发生后,他兄弟仨好象比以前团结了。也许老大、老二认为,在当今这个“造反有理”的社会里,老三敢打敢拼的性格,对他们这个大家族只有利没有害;也许他兄弟仨都认为,只要一致对外,未来于家屋子的政权,说不定还会落在他们这个大家族的某一成员手中。

于占吉忽然明白了:让于方彪来送嫁,并不是一种无奈的选择,而是于方忠有意抬举他。

“星火燎原”的队员们众星捧月似的把于方彪围在了院子正中,不是队员的那一小撮儿,象几个没娘的孩子一样,龟缩在了院子的一角。

于占吉因陪在方彪兄弟俩身边,也被围了起来,队员们不得不看他,他也不得不笑脸面对队员们,累得他两眼发花,视线越来越模糊。忽然,方彪、方信两兄弟在他面前幻化成了两只虎,就连于方忠那只“大老虎”也似乎凑了过来。而他自己却变成了一只可怜的狐狸。

亲戚们都走了,帮忙的街坊们也陆续走了,最不该走的吉光、吉亮两家子人家,也不得不走了。

“爹,别站在大门口儿了,外头冷。”从身后传来的这一声“爹”,让于占吉打了个愣怔:刚送走了两个儿子,从哪里又冒出来个叫爹的男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女婿于汉湖。

“爹,外面起风了,你那脚步又迈得这么慢,等走到屋里就把衣裳吹透了,还是我把你抱进去吧。”头一天给这个“新爹”叫爹,于汉湖觉得新鲜,总想找机会多叫上一个。

在于家屋子一带,女婿都称老丈人为大爷,只有被招为养老女婿的,才不得不叫爹。叫的时候也是声虚、音细,和捏着鼻子叫一样。于汉湖不光叫得扎实,拖音儿里还略带一点淡淡的甜味儿。

从领出结婚证来的那一刻起,于汉湖就开始盼这一天,今日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叫这个“新爹”爹了。他知道,如果没有于占吉头上的这顶五类帽子,他这个在村里属一般化还略微有些偏下的小伙子,是不可能娶到村子里数一数二的闺女的。

有一天,于汉湖凑到于占吉跟前,笑嘻嘻地问:“爹,你鼓得慌(大小便的俗称)啊吧?”

“我现在还没有便意。”于占吉故意来了句较文雅的话,借以发泄对他这句粗话的不满,并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难怪人家笑话于汉湖知不道那话咋说,乍猛的问我鼓得慌不鼓得慌干啥?鼓得慌我还知不道上茅房吗?

“爹,不鼓得慌我也领你到茅房里去看看。”于汉湖边说边架起了于占吉的一条胳膊。

难道说茅房里还藏着什么故事?好奇心使于占吉产生出一种想去看看的兴趣。

齐胸高的围墙不搭顶,中间用砖彻了个正方形的大坑,于占吉家的茅房就是这么一间“露天小屋”,有啥看头?

“爹,请。”于汉湖站在茅房旁边,把通往里边的路让了出来。

于占吉瞥了他一眼,想笑没敢笑:这种场合能说“请”吗?

走进茅房,于占吉不看便罢,一看哈哈大笑——在茅房里大笑,这还是第一次。

原来,于汉湖在茅坑最适合下蹲的一个坑角上,埋了一根胳膊粗细的槐木棍子,并从相对应的茅墙上扯过两根铁丝,把棍子捆牢、摽紧,手握棍子大解时,拉向茅坑方向的力先是分解到铁丝上,继而又分解到茅墙上。

“好啊,好啊!”看似很随意的两声“好”,于占吉却是经过了一番斟酌才说出来的。女婿为他办了这么一件大好事,总得夸他几句才对,咋个夸法儿呢?说这个小发明既经济、又实惠,不合适;说这根小棍子解决了我的大问题,也不合适;说“行了”,往后再方便时就方便多了,不行;说再往后下蹲时就不害怕了,也不行。琢磨来琢磨去,于占吉明白了一个道理:对这件事或这一类的事,不宜夸得太具体,笼统地说一声“好”,比具体地夸要好得多。

自打拄上拐棍儿后,于占吉一蹲到茅坑上就害怕,他也曾想让孩子们在坑角竖一根棍子,但他没好意思这样说:一是因为茅坑姓“公”,进来的人一看到这根棍子,就会联想到他下蹲时的姿势,很不雅;二是怕孤零零一根棍子埋不牢,下蹲时一用力“连根拔起”,摔个“人仰人翻”。由于一直在竖与不竖上拿不定主意,所以也就没往用铁丝固定这方面想。现在好了,自己不好意思出口的话,汉湖用实际行动“说”出来了。当憋得满脸通红、憋得浑身乱动时,再也不用担心掉进茅坑里了。

“汉湖,你咋就想出了这么个好主意?”于占吉摸了摸棍子,又拉了拉铁丝问道。

于汉湖憨厚地笑了笑说,“一点也没用着我动脑子。苟家屋子俺舅姥爷那茅房里就竖着这么一根。”

“汉湖啊,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儿了。”茅坑里竖起的这根棍子,在于占吉的脑子里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他忽然有了便意。

攥紧棍子蹲在茅坑上,于占吉蹲得踏实、蹲得放松,再也不象过去那样“见茅色变”、提心吊胆。这使他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在临近年底的日子里,有时出屋竟忘了拄拐棍儿。

“霞啊,今年咱不下午炸菜了,上午炸。”年三十这天天还没“睁眼”,于占吉就睁开眼了,等吉霞和汉湖进屋,他已把待炸的肉切出来,正忙着往假藕盒儿里夹馅儿呢!

“您看您那手,都冻得通红了。”吉霞一把夺过了爹手中的筷子,“今年炸菜用不着您了,汉湖管灶、我管锅。”

“不用我、我就歇歇。”于占吉边洗手边想:歇上一上午正好,下午忙起我那些活儿来好有精神头儿。

“爹,年年都是下午炸菜,今年为啥偏要上午炸?”吉霞不明白爹说这话的意思。

“上午把菜炸完,下午你和汉湖到他家里去过年的。”于占吉说,“今日在这边吃顿晌午饭,明日在他家吃了早晨饭再过来。”

“我可是为着您没人照顾,才把汉湖娶过来的呀!”吉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爹,俺俩在咱家过年您不要觉得不好意思,这些都是我和汉湖他父母商定好的。”

“你愿意在这边过年,我不让你在这边过,你能有啥办法?”于占吉拉下脸来说,“咱俩谁那辈儿大?咱俩谁说了算?”

“俺大哥、二哥能在人家家里过年,汉湖为啥不能在咱家过年?”吉霞觉得爹一点也不理解她,为这事她和汉湖的父母可没少费口舌。

“汉湖这种情况和你大哥、二哥不一样,你哥们是改姓嫁给了人家,生是人家的人、死是人家的鬼,没有不在人家家里过年的道理。汉湖没改姓,他同意被你娶过来是为了照顾咱这个家,可他还是姓他那个‘于’,咱还是姓咱这个‘于’,此于非彼于啊!”于占吉觉得这样解释,吉霞可能听不懂,就又换了种说法,“我的意思是,假如汉湖姓吴,被你娶过来后改姓于,他一准不同意。”

“汉湖,真要象爹说的那样,你同意不同意?”吉霞不相信爹的这种说法儿。

“我同意。俺爹俺娘……”汉湖停顿了一下,不愿意再往下说。

“说!”吉霞说,“快说说你爹你娘是咋说的。”

“俺爹俺娘说,要是改姓的话,要他老俩那命也不会让你把我娶过来。”于汉湖瞅瞅于占吉,又看了看吉霞,“俺爹还说,除非俺汉湖不是现在的汉湖,而是一个大傻瓜。”

吉霞真想狠狠地捶汉湖一拳,胳膊刚刚举起来,无奈又放下——这不能怨他。

“俺汉湖是个好孩子,好就好在实话实说。”于占吉夸他的目的,是想再套他一句实话,“汉湖,我会算卦。我算着今后晌你爹娘一准盼着你俩回家过年的,只是不好意思对我说。”

“爹,”于汉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调儿了,“你就象钻到俺爹娘那心里去看了看一样。”

“吉霞,我不糊涂、也不封建,我是真心真意愿意你俩回家过年的。不就是在你家吃今后晌、明日早晨两顿饭吗?”于占吉坚持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一是真心真意成全于方忠一家子,二是他今夜打谱儿偷着请轴子,就算汉湖保证不告密,可他跪在俺那轴子底下算老几?

吉霞和汉湖吃了晌午饭就走了,于占吉吃了晌午饭就忙活开了。他先把供养用的菜切好、装盘儿,暂切放在里间屋里,然后打开柜子上的锁,把轴子拿了出来。轴子不是烧了吗?哪来的轴子?“火烧轴子”的当年,于占吉就造出新轴子来了。这新轴子是用一副旧中堂改制的。挂起来和记忆中的原轴子相比,除了写有祖宗名字的表格下面没有房屋、院墙,没有狮子把大门的简易画图外,几乎一模一样。而原轴子上的大门和屋门,原本就是代表着家里的大门和屋门,这还用画吗?别说他不会画,就算是会画也可以不画,因为现实中的大门和屋门,比轴子上的更真实、更有立体感。

在全村的轴子都被烧光的前提下,请轴子无疑是虎口拔牙。

到了往年该请轴子的时候了,到了时候也不能请,天不黑不敢请。

天已完全黑下来,于占吉觉得这时候关大门也能说得过去了。

敞开里间屋门,敞开屋门、风门子,于占吉手持三炷香站在院子正中,朝着坟地的方向深深鞠了一个躬:“列祖列宗……孩子他娘,等躁了吧?往年请您的时候,我叼着‘香烟’在前面走,您在后面跟;今年我走不动了,去不了了,您就闻着从家里飘出去的‘香味儿’往家走吧。”说完转身进屋,把香插在了暂放于里间屋里的香炉上。

心里急着为列祖列宗开大门,脚就急着往外迈,于占吉刚迈了两步就数落自己:这阵子离了拐棍儿不倒就该知足了,走这么快干啥?万一跌伤了腿不能走路了,谁来伺候那边的亲人?

拉开门闩往南看,啥也看不见。但感觉告诉他,那边的亲人们已拐进了胡同的南入口,正叽叽咕咕、边说边往北看,并冲着自家那大门指指点点。

“占吉叔,今后晌关门咋关得这么早?”吴三九正在胡同里溜达着玩儿。

“一个人在家过年,不关门等谁?吃了后晌饭我就倒下了。要不是下半截身子逼着我倒下又起来,今后晌你就捞不着和我说这些话了。”于占吉边解释边往茅房的方向走。

本打算在北屋后头站一会儿,应付一下自己的谎言就回去了,没想到闲来无事的吴三九,吹着口哨儿又晃悠到了胡同北头儿。

不进去“做做戏”吧,圆不下自己那谎来,蹲在茅坑上的于占吉,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

待吴三九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于占吉没用提裤就从茅房里站了起来。

估计那边的亲人们早已进了院子,于占吉关上大门,掩上屋门,恭恭敬敬走进了里间屋:“委屈您先在这里挤一挤、站一站,有走累了的就坐在吉明那床上歇歇,我这就去挂轴子。”

话音刚落,于占吉忽觉周围有骚动之声,似有一阵凉风在面前掠过,吉明的床铺上似有浮尘在游动……

双手托着轴子,来到外间的方桌跟前,于占吉犯了愁:往年不是自己不能挂轴子,而是孩子们抢着挂;今年自己憷头挂了,却没有抢着挂的了。

跐着椅子上方桌,于占吉身子也晃手也抖,连头都不敢抬,更不用说往墙钉上挂轴子了,万一跌下来摔得不能动弹了咋办?于占吉不打算去冒这个险。琢磨了一会儿后他溜下方桌,从院子里找来一根带有“倒八字型”树杈儿的小木棍儿,把轴子的挂绳挂到杈儿上,然后慢慢挑到了墙钉上。这个办法虽不雅,但再不雅也比从方桌上跌下来“雅”得多。

“列祖列宗……孩子他娘,外间我都拾掇好了,过去落座吧。”于占吉双手捧香炉,边走边说,“刚才您没能顺着‘香味儿’往家走,现在顺着‘香味儿’从里间到外间,走这几步代表了吧。”

往年跪在供桌前烧纸时,麦秸席都是横着放,因为同时跪下的还有他的儿子们;今年于占吉不敢横着放了,因为横着放会想起他们。刚把麦秸席竖着伸开,眼泪就扑簌扑簌往下掉,当跪在麦秸席上念叨时,他已是泣不成声了:“列祖列宗……孩子他娘,守着外人我不哭,守着孩子们我也不哭,只有我一个人守着您时,才敢哭出声来。还记得以前我对着您吹下的那些大话吗?我说往后一床麦秸席怕是不够用了,仨儿、仨儿媳妇,托您的福再添上几个小孙子,横上两床麦秸席也跪得满满的。可现在您看看,跪在您面前的就我一个人了,我把我那仨儿都送出去了,咱这个家全毁在我手上了!呜,呜——”

在列祖列宗面前,自己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可以咧起个大嘴来哭,也可以打滚儿碰头地哭,于占吉把这几年的委屈、苦恼、压抑,全都哭了出来。

一个人趴在地上哭,没有劝的、没有拉的,没劝的、没拉的也不能再哭了,后晌饭他不做没有做的。

摆上了两盘暄腾腾的大馍馍,端上了两碗白菜豆腐汤,亲人们哪您趁热吃、趁热喝。

于占吉陪着亲人吃,陪着亲人喝,吃也觉不出暖和,喝也觉不出暖和。火盆还和往年一样旺,咋就不如往年暖和呢?把火盆放在身子前边,后边冷;放在左边,右边冷。受热不均的身子让于占吉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往年家里人多,人人都是一个散发着热气的“小炉子”,人人都相互温暖着对方,在无数“小炉子”中间又加上一个火盆,能不周身暖和吗?今后晌我去温暖谁?准又来温暖我?

从“请”回来的那一刻起,到“送”走的那一刻止,供桌上的香不能灭。往年一到深夜,一家人都是轮流看香、换香,轮流打个盹儿,今年谁和我轮?没有轮的我自家轮。

前半夜穿着棉裤棉袄,冻得嘴唇发青;后半夜披着被子,冻得浑身哆嗦。冻得哆嗦也不能披被子了——到了该做早饭的时候了。于占吉把吉霞临走前包好的饺子下进了锅里。

守着摆放在面前的饺子,于占吉一口也不想动,可不陪着列祖列宗们吃点儿,实在又有些说不过去。吃吧,手抖得拿不住筷子,没办法儿,他只得起用“两双半”(用手抓)了。

天已放亮,该送亲人们走了。于占吉把三炷香冲着祖坟的方向,摆放在了院子中间的空地上,然后轻移步、慢拉闩,敞开了大门……

敞开大门后,他似乎看到亲人们正慢慢腾腾地、恋恋不舍地往外走;他似乎看到亲人们走一步一回头。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请亲人、送亲人了。亲人们哪,您就在那边等着我吧,等着我到那边过年的吧。

关上大门、掩上屋门,一直忙到出太阳,才把屋里拾掇得和没请轴子前一模一样。

屋里和原先一模一样了,身子却和原先大不一样。腿疼得眼看就要挪不动步,腰酸得想直都不起来。

正打算脱鞋上炕,忽想起吉霞来的时候,还得再出去给她开门,倒不如这就把大门开开,脱了躺下睡个踏实的。

拉开大门的门闩回到屋里,于占吉连累带冻,浑身抖得象筛糠一样。筛就筛吧,筛得值!今年于家屋子敢请轴子的除了俺这一家,还能有几家?俺那边那亲人享受的这种待遇,比贫下中农那边的亲人享受的待遇都高,五类分子于占吉不简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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