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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谁也不知哪边好

大年初一上午,新媳妇们该干的活儿就是磕头。磕头能算活儿吗?磕一个、两个的不算,如果磕上一上午,磕得腰酸、头沉、膝盖疼的话,不光算活儿,还不能算是轻活儿。

吉霞一起来,先到北屋里给公婆磕;吃了饺子后,再到亲门近支家去磕。于方忠五服以内的弟兄们多,能磕着头的不下二十户,假如每个户的老两口儿都活着,再加上个别户的老老两口儿也活着,该磕的头不下五、六十个。磕头用的时间少,浪费的时间多。每到一户,都得没话寻话地应付上几句,都得不想笑也得笑地表示一下亲近,总不能磕完头转身就走,睹气吗?

“汉湖,我回家看看再出去磕头的。”吉霞刷完锅碗盆勺后说,“今早晨一起来,我那眼皮咋就一个劲儿地乱跳呢?”

吉霞偶尔也有眼皮跳的时候,但也不一定就跳出什么事儿来,这一回灵验了——大年初一爹躺在被窝儿里下不了炕,不算出了事儿算啥?

“早晨起来开大门,一个跟头跌倒在地上,连摔带冻站不起来了。爬一步歇三歇,总算又钻进了被窝儿里。”于占吉对吉霞也不敢说实话,因为她身边还有个汉湖。

“好啊舅?”外甥罗玉春来了。见大舅躺在被窝儿里,知道不好,但不好也得问好,这是磕头之前必说的一句场面儿话。

“好啊好啊。”于占吉一边憋得喘不上气儿来一边说好。

“大舅,我该冲着哪里磕啊?”罗玉春东瞅瞅、西瞧瞧,找不着该下跪的地方。

每到大年初一这一天,大舅都是面朝南坐在方桌左边的椅子上,边喝茶边盼着外甥们来。外甥们进门先问好,然后面朝北,跪在早已为他们铺下的麦秸席上,面朝北先磕上一个,因为北为上,北面是挂轴子的地方,这第一个头等于是给姥娘(外婆)家的先祖磕的。接下来再给大舅磕。外甥们边磕边念叨:我给你磕头了大舅!大舅头也不抬地说,甭磕了,起来吧。磕个头我还能高上一截子吗?说归说,估计真要不磕的话,他不恼了才怪呢!

今年方桌前没铺麦秸席,现如今又不兴“请”了,大舅又躺在炕上,该冲着哪里磕呢?罗玉春一时失去了方向。

“先冲着北磕一个,再转过身来冲我磕。”侧卧在被窝儿里的于占吉吃力地趴了起来。

罗玉春边磕边想,往年来磕头的时候,大舅一个劲儿地说,甭磕了、起来吧!在今年这种情况下,更应该说“甭磕了”才对呀!琢磨了一会儿他终于明白了:往年说“甭磕”时,他已跪在了麦秸席上,不磕也闸不住了;今年问冲哪里磕时还没跪下,大舅是生怕他不磕,才干脆利落地说“冲着我磕”。可见大舅对这个“头”还是很在乎的。在乎这个“头”就意味着很看重这个外甥,一股爱的暖流顿时涌遍罗玉春的全身。

一个“头”的付出,使新裤的两膝处各赚得了烧饼大的一片浮土,但罗玉春并不急于把它扑打下来。要知道,只有比较讲究的户,才会为前来磕头的晚辈们铺上一床麦秸席,绝大多数人家“铺”的都是连砖也没有的“土地面儿”。所以年初一这天,两膝盖处沾有土的人行走在路上,并不算不爱干净,而是一道风景、一种美,美得象闺女们插在头上的两朵花。

在罗玉春的记忆里,从开始给大舅磕头的那一年起,就一直跪在麦秸席上磕,所以对今天赚得的这两膝盖土,很是珍惜。他觉得自己接了大舅家的地气,他要把这地气带回到自己家里。大舅是他心目中的偶像,别说头戴两顶五类分子帽子,就算五顶五类分子帽子全扣在了大舅的头上,他也不嫌弃。

“大舅,您这是嫌哪里不好?”罗玉春磕完头爬起来,身子还没站直,腿就已迈到了大舅跟前。

“老病根儿造我那反,”于占吉胡乱应付着说,“也让我咳嗽也让我喘,就是不让我起来过年。”

罗玉春进来这么长时间了,咋才问?一进屋不就看见他舅躺在炕上吗?看见归看见,但不能问。因为一进屋得先问好,而问好与磕头之间这个空挡,是不能随便插话的。假如一进屋问过“好啊大舅”这一句,马上就问“您病了大舅”?并在大舅身边嘘寒问暖一阵子后再去磕头,这个貌似礼貌的头,会把他大舅那病气得更重了。

“好啊大舅,好啊大舅!”呼啦啦拥进来一大帮外甥。

于占吉三个妹妹家的这些个外甥们,每年都是商量好了一回来。

“我给您磕头了大舅,我给您磕头了大舅……”扑腾扑腾跪下了一大片。

“甭磕了,起来吧,起来吧!”于占吉说这话的时候,外甥们基本上已经磕完了。

“扑咑、扑咑、扑咑……”外甥们对准自己的膝盖,用手当笤帚,在拍的同时扫,在扫的过程中拍,屋里顿时升腾起一片土雾。

“愿意扑咑都给我到外头扑打的!你看弄得满屋里暴暴腾腾的。”见外甥们基本上已扑打完了后,于占吉大声喝斥道。外甥们一个个手足无措地冲着大舅傻笑。

可别以为于占吉是真训,他是用训的方式来表达对外甥们的想和盼,内里含有一种“打是亲、骂是爱”的味道。每年外甥们来磕头,他都寻找机会训上他们几句,外甥们也听惯了大舅这一口儿。在家挨的是父母辣味的训,在姥娘家挨的是大舅带有甜味的训。假如有一年没听到大舅这一口儿,他们就觉得是缺少了一种享受。

“憋得慌啊舅?喘不上气儿来啊舅?感冒着了舅?不愿意动弹啊舅?”外甥们象一个个会走动的小火炉儿,凑到了大舅跟前,烘烤得于占吉直想掀被子。在大年初一三个儿子都不在家的情况下,外甥们就是他的儿子。

“大舅,您今日不愿意动弹,反正头也磕了,”罗玉春说,“我看就让表弟们到我那边坐下的吧!”

“恁表兄、表弟儿的在这里喝酒,与我爱动弹不爱动弹有啥关系?”于占吉说,“你们刚一进屋,我就觉着身上轻快,看着你们喝上一阵子酒,说不定就能坐起来。心情好是治病的一味儿良药啊!”

“好啊爹?”于汉湖一个夹肢窝夹着一瓶酒走了进来。无论年前送过来多少瓶,也顶不了今日这两瓶——头一回陪吉霞的表兄弟们喝酒,空着手儿进来坐下咋行?

“感冒着了爹?”于汉湖连酒瓶子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跑到了于占吉跟前。

吉霞嫌汉湖问了好接着问病,气得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见他东问西问,该问的都问了,还没有磕头的意思,就没好气地数落他道:“你那两根腿不会打弯儿吗?”

“我给你磕头了爹!”经吉霞一提醒,于汉湖赶紧从于占吉的枕前后退一步,趴下就磕。由于退的距离太近,磕得仓促、磕得慌忙,头顶不慎碰到了炕沿上。

“霞啊,今日你来得这么早,一准是还没到亲门近支家去磕头。”为分散一下大伙儿的注意力,活跃一下屋里的气氛,于占吉对吉霞说,“快去转转的吧,今日磕头吃不了亏呀!”

屋里响起了进入大年初一后的第一阵笑声。按当地风俗,新媳妇每到一户不光磕头,还得给这户人家的孩子们分钱。户主再根据孩子们所收到的钱,确定应给新媳妇的钱数。一圈儿转下来,新媳妇的收不是略大于支,而是大大的大于支。当然,那些没有小孩儿的户,也只有自认“倒霉”了。

等吉霞磕完头回来,发现爹的精神头儿比刚才好多了,他脸儿红扑扑儿的,正眯缝着眼儿趴在被窝儿里,歪着头看外甥们划拳呢!

外甥们走后,爹的脸仍红扑扑儿的,吉霞搭手一摸,有点烧。

叫来赤脚医生吴吉永,也打针也吃药,折腾到掌灯时分吴吉永说:“能治的感冒我给你治好了,不能治的肺结核我该咋治不了,还是咋治不了。”

“吉霞,给你吉永叔塞上两瓶子酒。”于占吉觉得大年下价叫人家来,让人家空着手走不合适。

“不要,不要。”吴吉永一手拿针盒,一手攥住盘成一圈儿的听诊器,一边说不要、一边投降似地抬起胳膊,露出了袄上的两个大荷包。

年初二早晨刚起来,于占吉就傻了眼儿:年前是离了拐棍儿有时也能走,现在是拄着拐棍儿也不能走了,看来只能用人当连拖带扶的拐棍儿了。

汉湖挎着他的左胳膊往前走了两步,吓得他歪倒在了汉湖身上,两腿酸得就象用醋泡了的一样,不是迈着步往前走,而是被拖着往前走;吉霞挎住他的右胳膊往右一拽,身子才被强行竖了起来。

第一次被孩子们挎着往前走,于占吉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啥叫不能自理?这不就是不能自理吗?

挎到茅房门口吉霞离开,于汉湖硬是把他抱了进去。面对着用来方便的槐木橛子,于占吉双手直抖,他知道自己已无力把它攥紧。攥不紧就不敢往下蹲,蹲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于汉湖帮他褪、帮他蹲,手把手地帮他攥住槐木橛子。帮他蹲就得陪他蹲,双方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方便。吃饭时有个看着你吃的,还觉着别扭;方便时有人陪着,当然就更不便于方便了。

“爹,往后咱不到茅房里来了。”于汉湖说,“我把俺家那个破木筲提过来,做上个中间带窟窿的木盖儿,用时保险挺得劲儿。”

“木筲太沉,倒、涮都麻烦,不如盆子好用。咱这边有个断了靠背的破椅子,在椅子面上开个烧饼大的孔,把盆子往下面一放,就是个能分能合的坐便器。”于占吉看出来了,第一次“陪便”汉湖就有点烦。这不能怨他,让我陪着别人便、我也烦。

“好啊爹,好啊爹!”吉光、吉亮提着大包、小包,小绵、爱红领、抱着孩子,一同拥进屋里。

往年兄弟俩都是年初三走娘家,今年破例提前到初二,并准备在这里打宿过夜。爹初一没起来的消息,吉光当天就知道了,匆匆来看了看、匆匆又离开——他得回去陪干家门儿上那外甥啊!今天一大早他又去了潘家屋子,叫上吉亮一同赶了过来。

“好啊,好啊!”坐在椅子上的于占吉连答两声,端起茶碗连喝两口,把水和来自儿子、儿媳的祝福,一同咽进了肚里。

“我给您磕头了爹!俺给您磕头了爹!”吉光、吉亮把大包小包往桌上一搁,小绵、爱红把孩子一放,俩儿、俩媳妇双双跪在了地上。

“磕吧,磕吧!”别人来磕头时,于占吉都是说:别磕了、起来吧,都新社会了,不兴这一套了。尽管来磕头的该咋磕咋磕,但他这句场面儿话还是该咋说咋说。和自家那孩子们就不能玩儿虚的了,让儿磕是和儿近,不让他磕反而远了。一年价还能不辨个大小吗?

“会给爷爷磕头啊吧?”吉光往前推了推自己的儿子。

“好啊爷爷,我给你磕头了爷爷!”小孙子扑通一声跪倒在于占吉膝下,头顶都蹭着他那裤腿儿角了。从他说话的口气和动作就能知道,在家时吉光已对他进行了专门儿的训练。

“好啊,好啊。”于占吉嘴上说着好,心里却一点也感觉不出好来:你叫我爷爷也对,我叫你孙子也不错,可咱俩不一个姓,你应是干亭柱的孙子,咱俩的爷孙关系只是一个“荣誉称号”啊!

“叫爷爷,问爷爷好!”爱红抱着儿子,冲于占吉所在的方向正了正儿子的头,抬起儿子的胳膊冲他摆了摆手。

“鹅鹅,噢!”爱红的儿子还咬不过字来,他被迫面向眼前这个爷爷,用怯生生的目光看着他。

“好啊,好啊。”于占吉一边点头微笑,一边从荷包里掏出两张一元的、崭新的、没有折痕的钱递给吉霞,让她分给两个小孙子,“磕头不能白磕,叫爷爷也不能白叫,咱这里有毛毛儿(钱)。”

哪来的这么现成的新钱?这个用不着别人操心,一进腊月于占吉就从经销点上换来了。他一共换了四张——“真孙子”兴旺两张,“假孙子”一人一张。

明明给的是“元”,为啥说是“毛毛儿”呢?这是一种习惯性叫法儿。别说是给一元,就算是给五元、给十元,也说是给你个“毛毛儿”。这里面不光包含有谦虚的成分,还体现着农村人说话的艺术。笼统地说“毛毛儿”,比具体地说给了多少元要好听得多。当然,这种说法儿是专指给孩子们钱。假如给老头儿一元钱,说是给他张“毛毛儿”的话,他还不捋胡子、瞪眼地骂你混账啊!

为啥不把钱直接递给小孙子,为啥让吉霞分呢?这也正是于占吉的苦恼之处。他何尝不愿意搂搂大孙子、抱抱小孙子,把钱亲自塞进他们那小荷包里?但统治着他那气管儿、霸占着他那肺的结核菌,不让他和亲人接近。结核菌呀结核菌,你它娘的、真它妈的缺乏人情味儿。

“爹,您自家顾不过自家来,不能光拖累吉霞一个人,俺兄妹三个轮吧。”吉光说,“先从我这里开始,每家一个月。”

“除了这口屋、这个炕,我哪里也不去!”于占吉对两个儿子说,“恁两家都有男老的、女老的,我去了算老几?我去了就好比人头上长出个瘤子——余肉一块。”

“那俺也不能不管啊?”吉亮说,“真要不愿意去的话,俺兄弟俩就轮流过来伺候您。”

“恁兄弟俩舍家破业,整天在这里伺候我,不是个基本办法儿。依我看,每人每月给汉湖五块钱,兄妹仨就算摆平了,就算都尽了孝心了。”于占吉借机把于汉湖捧到一家之主的位子上,为的就是让汉湖把他伺候得好着点。

“不、不。”于汉湖说,“管钱的是吉霞,我光管着伺候你。”

“大舅,到我那边住几天的吧?”亲戚同住一个村,走动起来就是方便,罗玉春年初一刚走,初二又过来了。

“不去,不去。”于占吉把头摇得象拨浪鼓,“守着个外甥媳妇在跟前,我吐痰咽沫儿、吃喝拉撒的价,不方便。”

没经同意、没经允许,几天后的一个上午,罗玉春竟拉着一辆地排车来接他。

“你没有耳朵眼儿吗?那天不是说好不到你家去吗?”于占吉板起脸来训外甥,“快把地排车给我拉回去!”

罗玉春凑到大舅耳朵上嘀咕了几句,于占吉脸上出现了几天来少有的笑模样:“我去,我去。那我得去。”

“年初二那天定的是谁家也不去,您咋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从经销点上刚回来的吉霞,见大表哥和汉湖已把她爹架到了车上。

“俗话说县官不打送礼的,我估计县官儿也不会让接他的人空着轿子走。县官都不让接他的人空着轿子走,我能让你表哥空着车子走?”于占吉因于汉湖在场,不想把去外甥家的真实目的告诉吉霞,“在家呆的时候多了腻得慌,到你表哥家住上十天半月的,权当串个门子解解闷儿。”

从于姓人家住的西头,到罗姓人家住的东头,罗玉春拉着大舅在中心大街上整整走了一趟,坐在南墙根儿下晒太阳的老头儿们,把眼睛珠儿全都瞄准了他爷儿俩。于占吉微笑着朝他们招手,罗玉春因腾不出手,只得微笑着朝他们点头。

“你看人家这外甥,可真没白养啊!”一白胡子老头儿羡慕的眼神,随着车轱辘的转动不住地往前移。

“玉春的父母在他未成人之前就已去世,是大舅帮他娶了媳妇成了家。”一戴眼镜的老头儿说,“让大舅去他家住上几天,尽尽孝心,也是理所当然。”

“沾他大舅的光确乎不少,可让他大舅‘坑’得也不轻啊!”一秃顶老头儿说,“玉春这棵‘党员苗子’,就是活生生被他大舅薅了去的。”

“人不能昧着良心说话,玉春入不上党不是被他大舅坑了,是被社会儿坑了。”白胡子老头儿对秃顶老汉的话有些反感,“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十年后说不定咱大队的书记,就是人家罗玉春的。”

“这话在理,这话在理啊!哈哈哈哈……”南墙根儿下露出了一排没有了牙的红牙花子。

被孤立了的秃顶老头儿,狠狠瞪了白胡儿老头儿一眼。

等罗玉春拉着大舅进家门时,外甥媳妇已把一家人的铺盖卷儿搬进西屋,把北屋腾了出来。大锅熬汤、小锅儿炒菜,中午饭丰盛得和年夜饭差不多。

于占吉一样菜夹了几筷子,一样面食尝了几口就饱了。过了年又重新“过年”,撑得玉春的两个孩子,摸弄着肚子在地上直转圈儿。

晚饭端上来时,罗玉春一边吃一边提醒大舅少吃,怕他吃饱了没法应酬接下来的场面儿。

见媳妇已刷完锅碗瓢勺儿,罗玉春对她说:“你切切那几个凉碟子,我去叫三九叔的。”

“大舅,这些都是您那外甥按照三九叔列的单子,从经销点上买来的。”外甥媳妇提过筐子,拿出了两瓶白酒,四个下酒菜,两封挂面,六个鸡蛋。

“看来不光是管我喝,还管我吃呀!”于占吉说这个“管”字,可是经过一番酌量的。他不敢说“请”——人家堂堂一主任,能‘请’你一个五类分子吗?他也不敢说“赏”——你一个五类分子,有啥功劳值得革委主任“赏”?

外甥媳妇可真是把利索手,眨眼工夫就把四个下酒菜中的三个装入盘中,就剩一个咸鸭蛋了。平日里来贵客时,于占吉最憷头切咸鸭蛋。不买显得不大方,买来总是切不好,这一半儿切大了,那一半儿必定小,一劈两半儿一样大的时候很少。

在于占吉眼里最憷头的活儿,外甥媳妇干起来却成了一种享受,只听刀剁板子响,“嚓、嚓。嚓、嚓”,四个鸭蛋被劈成八半儿摆进盘里。外甥媳妇不光两半儿切得一样大,还把鸭蛋摆成了一朵“鸭蛋花”:蛋黄象花蕊,蛋白象花瓣儿,每半个鸭蛋自身就是一朵鸭蛋花儿;而每半个鸭蛋,又是盘中这朵大鸭蛋花的一个花瓣儿。

外甥媳妇刚把酒菜摆上桌,罗玉春就领着罗三九进了屋。

“占吉哥,总算盼到一天了。”罗三九恭恭敬敬地走到他跟前,躬下身子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于占吉激动得眼看就要站起来,但最终还是没能站起来。对罗三九来说,此时的于占吉站着和他握手与坐着握手是同等的礼貌。此次握手创造了两个第一:这是自文革以来,身为大队干部的罗三九和身为五类分子的于占吉第一次握手;这是于家屋子的共产党员代表和国民党员代表第一次握手。接下来两人就要面对面地进行交谈了,这让于占吉品尝到了一种“微型国共合作”的味道。

“这屋里没你的事儿了,领着孩子们到西屋里歇着的吧。”罗玉春对媳妇说。

玉春媳妇知趣地走开了。

“玉春,开水和盆子(指尿盆儿)准备好了吗?”罗三九一边给于占吉点烟一边问。

“烧了满满的四暖壶。”罗玉春又朝门后头指了指说,“盆子在那边放着。”

“暂时没你的事了,西屋里歇着的吧。”罗三九说,“到了该做饭的时候再叫你。”

罗玉春知趣地走开了。

“占吉哥,年前就想请你喝壶酒、吃顿饭。到你家去吧,外有吴三九瞅着、内有于汉湖看着,我不敢;到我家去吧,也不敢。”罗三九说,“玉春是你的外甥,和我是没出五服的叔侄关系,对你对我来说都不是外人,把咱俩聚会的地点安排在他家,最安全。”

“要请也该是我请你!没有你在暗中费心,俺那兴旺咋能过继到我的名下?”既然罗三九说“请”在前,于占吉也就没必要再忌讳这个字了,“三九兄弟,我看今后响这个场面儿,最好是咱俩换换角色,把‘你请我’变成‘我请你’。”

“那可不行。”罗三九说,“玉春虽是你的外甥,但他是俺罗家门儿的人。你在俺罗家的地盘儿上请俺罗家的人,多不讲究?”

“现在你说这话为时已晚,早在玉春还没去叫你时,我就按你列的那个酒、菜、饭单子,付给他钱了。”于占吉想来个先斩后奏。

“给了钱也得让他如数退给你。玉春作为一个共青团员,他敢不听他舅的话,不敢不听我的话。”罗三九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拿出他的身份压人。

“咱兄弟俩不打嘴官司了,拉点正经的。”于占吉说,“这些年来有桩事,憋在心里一直让我想不开,今后晌正好借这个机会问问你——三九兄弟,我对你无恩无惠,你为啥对我这么好?”

“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啊!”罗三九躬腰探身,端起于占吉面前那个盅子,双手递到了他的嘴上,“占吉哥,在咱俩对饮之前,我先敬你这一杯。”

我咋从五类分子一下子变成了英雄,从地下一下子升到了天上呢?于占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他是喝多了说醉话吧,还没开始喝;说他没喝吧,这一句活脱脱就是一句醉话:“三九兄弟,你敬酒我不敢不喝,但你要不说明为啥把‘英雄’这顶红帽子,扣在我这个五类分子的小脑袋瓜儿上,我还真就不敢喝。”

“八年抗战,日本鬼子枪杀了咱村三十多个无辜百姓,亲手杀死过日本鬼子的,只有于明志他兄弟于明远和你。他杀死了三个,你杀死了一个,你俩都是抗日英雄。于明远这个英雄远在外地干武装部长,想敬没法敬他,你这个英雄就在眼前。我今天不代表大队革委,只代表我个人,偷偷地敬你这杯酒,祝你早日康复。”罗三九说这一段长长的话时,始终端着准备敬的这杯酒。

“你说这杯酒我能不干吗?”于占吉真想站起来把这杯酒喝下去,他使劲抬了抬腚,最终还是没能站起来。

“占吉哥,拉拉当年打日本鬼子的事吧!”罗三九说,“反正今后晌有的是时间。”

于占吉就把参加国民党军,参加滕县保卫战以及负伤回家的全过程,原原本本给罗三九复述了一遍。

“英雄,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你为国争了光,也为街坊们报的仇。”寡言少语的罗三九从不会奉承人,只有对心目中崇拜的偶像,才会说出这么几句赞美的言语。

“说句真心话,当抗日英雄,为国争光什么的我都没想过。当时一心想的是要鬼子的命,保自己的命。”于占吉惭愧地说,“得亏那座院落里只跑进一个鬼子,要是跑进两个的话,我这小命就保不住了。”

“后来呢?”罗三九觉得于占吉的回答太谦虚。

“后来就象你说的那样,我认识到杀鬼子是为国争光,为街坊们报仇。”其实,后来于占吉也没这样想。他们这一代人大都不会巧说,不象如今的年轻人一样,喜欢上纲上线。他知道罗三九也不喜欢上纲上线,今后晌为赞美“英雄”,也许他觉得应该上纲上线。

“再后来呢?”罗三九听上瘾来了。

再后来于占吉就真不敢说了。说出来挨上十枪、一百枪也不多,说出来该千刀万剐。

再后来随着年龄的增大,于占吉经常梦见“娃娃脸”。在梦中清晰地看见了他右眼下的那颗“滴泪痦儿”(按迷信说法儿,长在眼下边的痦子叫“滴泪痦儿”,不吉利。),听见了他临死前的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有一天夜里,于占吉竟然梦见了娃娃脸他爹和他娘。从未见过他爹娘,为啥就能梦见呢?这就是梦和现实的区别——现实中不可能出现的事,在梦中却有可能出现。娃娃脸的爹娘都和娃娃脸的模样差不多,但不如娃娃脸好看。也就是说,娃娃脸在相貌上继承了他父母的优点。

只听娃娃脸他爹说:“你杀了俺儿子,我不要求你向我道歉,俺日本人杀了那么多中国人都不说一声道歉,凭什么让中国人道歉?我们来的目的,是让你给俺老俩口儿道个歉。”

“你这个老日本鬼子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快给我滚出去!”于占吉想这样说,就是说不出来,光张嘴不出声。

“原先中日两国相处得很好,后来都让俺那边闹腾坏了。”娃娃脸他爹说,“俺儿子来中国打仗,一家人都不愿意他来,可不来不行啊!来了就得打仗、就得拼刺刀。拼刺刀时你不刺对方,对方就刺你,你不杀他、他杀你。听说俺儿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杀了你们的人,你又杀了他。”

“你儿子连同另外两个鬼子,杀了我三个战友,我只杀了你儿子,只为一个战友报了仇。一命偿一命,我做梦都想为那两个战友报仇,今天你俩不请自到,不拿你俩的血来祭奠战友,等待何时!”菜刀明明放在菜板子上,可于占吉怎么也走不过去,脚就象粘在了地上一样。

“我又没参加侵略你们国家的战争,你凭啥要杀我?”娃娃脸他爹轻松自如地走到菜板子跟前,顺手拿起菜刀,刀刃朝上举了起来,“现在我可以杀你,但你杀不了我。”

“你敢!你们两个已被我们于家屋子的造反派包围了。”尽管于占吉知道自己想动不能动,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但他不说软话。

“这回你算说对了,我真的不敢。我连个鸡都不敢杀,怎敢杀人?”娃娃脸他爹边说边把菜刀放回到菜板子上,“我一看见这玩艺儿就发瘆。”

“哟,你这老头儿咋和我一个脾气儿?”于占吉说,“我也是连个鸡也不敢杀呀!可我……”

“我知道你连个鸡也不敢杀。”娃娃脸他爹好象看透了于占吉的心思,“因为在那个节骨眼儿上,你不杀他、他杀你,所以不敢杀鸡的也敢杀人。你杀了俺儿子我不能忌恨你,忌恨的是在杀了俺儿后的这二十多年里,你从未把他当人看。”

“不当人看当啥看?”于占吉身子虽不能动,但头脑很清醒。他对娃娃脸他爹的话感到不可思议。

“当人看你咋就连一点可怜他、可怜他父母的想法都没有呢?”娃娃脸他爹动了感情,他哽咽着说,“孩子,你缺乏一种心——一种人类共有的同情心啊!”

“我从不缺乏同情心,只是缺乏对你们一家人的同情心罢了。”于占吉不光极力为自己辩解,还对娃娃脸他爹称他为“孩子”很是不满。可又一想,不让人家称孩子、让人家称啥?人家把杀自己那孩子的人,亲切地称为孩子,该是比刀子剜心也难受呀!正打算对他老俩说一声“对不起”,不料这个长长的梦被鸡“叫”醒了。

说来也怪,接连做了几个类似的梦,于占吉真的就对娃娃脸、对他的父母开始同情起来。这真是一个罪恶的想法啊!他诅咒自己说,再这样想就让你走路跌个跟头摔死,过桥掉到河里淹死!可诅咒一点也不起作用。这该咋办呢?他想,假如世界上有“嗖”这种交通工具,假如出国用不着办护照,我就坐上“嗖”,“嗖”地一下来到娃娃脸父母面前,有分寸地说上几句道歉的话;假如娃娃脸的父母现已去了“那边”,那就更好办了,过些日子我去了那边后,一定去拜访娃娃脸一家——估计到了那边,就不分中国和日本了。

“咋不说话了?”罗三九瞅着低头沉思的于占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做贼心虚的于占吉无话可说,吓得浑身接连哆嗦了好几哆嗦,竟然哆嗦得滴到裤裆里两个小湿点,这两个湿点为他指点迷津,使他紧张的心情奇迹般地放松了下来:“我不是不想说,我是不好意思说。”

“这有啥不好意思?凡玉春能帮你办的事我都能办。”罗三九见他直往尿盆儿那边瞅,搂腰把他抱起,一步三摇晃地抱到了门后头。

解带、褪裤,叉腿、挺肚儿对准了尿盆子。哗儿,哗儿,滴答滴答,盆底的响声断断续续。

“老了,尿脬没有弹性了,连两茶碗尿都兜不住了。”于占吉边尿边解释,边解释边有些不好意思:想方便就把我抱到门后头,方便完了再抱回到椅子上,这可都是些伺候人的活呀!要不是亲自享受到,谁也不敢相信,伺候人的是革委主任,被伺候的是五类分子。和我这么知己的大队干部到哪里去找?窝憋了好久的那桩心事,不和他说和谁说?现在不说等待何时?

“三九兄弟,你说这文化革命还得‘革’多久?”身为五类分子,于占吉觉得不应该问这类敏感的事,但不这样问,下面的话就无从谈起,因为这是了却他那块心病的前提。

“你问我,我问谁?”罗三九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我也不想这样问,可我不得不这样问。”于占吉说,“这与我孙子的未来密切相关呀!”

“与你孙子的未来是有关系。”罗三九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可这事谁也帮不上你的忙。”

“你能帮上忙。”于占吉说,“假如十多年后文革能结束,我就用不着任何人帮忙;假如到了俺孙子该找对象的年龄,文革还没结束,我就得求你帮帮他的忙。”

“别说那时我已不可能干革委主任了,就算还在任上,我也帮不了你的忙!”罗三九为难地说,“给他介绍好的,怕人家嫌你家成分高;给他介绍个孬的,我又有点于心不忍。”

“不是求你给他介绍对象,我……我是求你给他改姓。”于占吉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当初是你帮着办的手续,让他把姓改过来的,真要走到咱说的那一步,求你再帮着改回去。姓于姓吴并不重要,让俺孙子找个好对象比什么都重要。”

“放心吧占吉哥,但愿咱刚才的假设仅仅是假设。”罗三九陪着于占吉落下了几滴泪来,“要是我活不到那一天,临走前我也会把这事委托给在任的大队干部,让他替我帮帮你的忙。”

“那……那俺一家人啥时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啊!”由于激动,说这一句时于占吉的声嗓高了一点,把睡得原本就不踏实的罗玉春,从西屋里“叫”了起来。罗玉春估计大舅到了该方便的时候了,不管他俩同意不同意,现在就应不请自到——总不能让革委主任去当五类分子的服务员啊!

在外甥家住了三天,吉霞就来叫他。趁表哥不在跟前,吉霞凑到爹耳朵上说:“吉明来信了。我是把信拿过来,还是您回去看的?”

问归问,吉霞知道爹一准是愿意回去看的。每一次接到吉明的来信,孩子们都不敢随便动,都是他先拆封。看的时候还不允许孩子们围在身边,等他看完了才允许他们看——孩子们围在身边他敢推、他敢撵,外甥凑到跟前看,他好意思推、好意思撵?

“我这就回去。”于占吉高兴得忘记了自己的腿有毛病,猛地一站,疼得他“哎哟”一声,差点从椅子上歪下来。

得知大舅要回去,罗玉春指了指地排车说:“我说不让走,您就走不了。”

起先定的是从外甥家住半个月,现在才住了三天,就让吉明这封信闹腾得他一霎也不想待了。要想把“不让走”转换为主动“送他走”,于占吉不得不和外甥耍耍小心眼儿了:“春啊,我打谱儿把你孝顺我的这半个月,分成五个三天住,你看行不行?俗话说得好,‘床头三日无孝子’。恁表兄表妹的轮着伺候,比一下子让一家伺候个够要强得多!”

“那……那也行。”一听大舅说得在理儿,罗玉春没法儿说不行。

“春啊,我那边没有地排车,”于占吉说,“来来回回这么多趟,你可得管接也管送。”

罗玉春拉过地排车,铺好被褥,把大舅抱了上去……

“快把汉湖叫过来的!你一个人咋能伺候得了我?”回到家里,于占吉从吉霞手中接过信,就把她支了出去。

屋里就剩下于占吉一个人了,他用颤抖的双手拆开信,慢慢摊平在桌子上,静静地听儿子述说……

父亲大人您好:

年前一定在盼我的信吧?不是我手懒,而是怕您看后生气,过不好这个年,所以才懒得动笔。估计等您收到这封信时,离正月十五也就差不了几天了。事情是这样的——

腊月二十八这天,丹丹的二叔来到祁老师家,兄弟俩嘀咕了一阵子后,他竟把丹阳带走了。原来,丹阳是二叔和他前妻生的孩子,两人离婚时就把丹阳托给丹丹她娘抚养。二叔再婚后,新二婶只生下两个女儿,所以二叔就想把丹阳要过去。因祁老师膝下也没有儿子,一直懒得开口。我的到来给二叔要回儿子提供了充足的理由。

我不敢问祁老师,但敢问丹丹:为什么不把这事提前告诉我?丹丹说,因为我深深地爱着你,怕你提前知道后会永远地失去你。丹丹又说,没有男孩儿是我爸心中的痛,他明知不把丹阳交给二叔不对,但总是舍不得。是高校招收“工农兵学员”的政策,让他打起了你的主意……

我听了微微一笑,嘴上说了声没什么,心里却很生气。后来我自家劝了劝自家、比了比人家,也就不怎么生气了。我不敢和别人比,敢和俺哥比。俺兄弟仨相同的是都改了姓、都嫁了人;不同的是他俩嫁人后仍在家务农,我嫁人后却有机会成为一名大学生。退一万步说,就算上不了大学,凭祁老师两个兄弟的活动能力,我也下不了庄稼地。如果说祁老师这样做的目的全是为了自己,那么他在为自己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让我赚了个大便宜;如果说这是祁老师为我设下的一个陷阱,那么这陷阱也是一个温柔的陷阱。

爹,我把实情告诉您后,希望您不要生气。咱家遇到的这些事,用生气的办法是解决不了的,我们要化生气为力量,好好地活下去。

爹,我从小长到这么大,可是第一次没在家过年呀!年三十后晌,我偷偷溜到村东的一个高坡上,朝着咱家的方向磕了五个响头:前三个是磕给祖宗的,后两个是磕给您和俺娘的,我估计那一刻您一定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吧?

爹,如今我在县印刷厂干临时工。说起来真是阴差阳错,过去在家没白没黑地复习功课,越学越与大学无缘;如今在印刷厂干活儿光挣钱、不复习功课,却离大学的校门越来越近。

爹,我每月的工资是三十七块五毛,如外还有加班费和奖金。工资如数上缴,加班费和奖金归我。祁老师说了,今年下半年一定抽时间让我和丹丹回来看看您,到时我把自己所攒的钱,全都拿来孝敬您。

祝您健康长寿

儿 吉明

于一九七二年正月初一深夜

看完后,于占吉把信纸贴在脸上亲了亲,还觉得不够味,又把嘴凑到“儿吉明”三个字上吻了吻。

祝我健康长寿?于占吉苦笑一声自语道:儿啊,自从你走后我就开始“长瘦”,现在已瘦得皮包着骨头了,等你下半年回来看我时,怕是光剩下骨头,连皮也没有了;儿啊,来时不要给我带人民币了,要带就多带上几刀黄表纸吧。

接到吉明的来信后不几天,于占吉连坐都坐不住了,趴在被窝儿里起不来了。吉明的信孩子们都看过了,都认为没有太让人伤心或太刺激人的地方,爹的病应属于“自然加重”,与信没有多大关系。

有关系、没关系只有于占吉自己知道。年前刚进腊月,他就有一种预感,预感到自己怕是过不去年。因为下午低烧持续的时间长了,夜里的盗汗多了,喘气越来越费劲了。不料进入腊月二十几以后,他的病情突然有所好转,他估计这是发自心底的一种忧虑和思念,在体内占了上风。离年还有几天了,咋就没收到吉明的信呢?不和家里打个招呼、报个平安,能不让人担心吗?就是这种忧虑和思念,硬是把病魔压了下去。

人一旦担心、惦记起某一个人,就不往好处想:闹别扭了?出事故了?于占吉夜里长长被恶梦惊醒,有时甚至对吉明的存在都产生了怀疑。接到他的来信后,思念在瞬间消失,由思念而产生出的“抗体”,也随之不复存在,窥伺多日的病魔登时扑了过来。于占吉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亲戚朋友们来看他,街里街坊们来看他,这个伺候他三天,那个伺候他两夜,吴学仁和罗守义两班倒,伺候了他三天两夜……

帽子家得知后,从县城赶过来了。她说:“这一回我可不是光为着伺候你来的,我还打谱儿和你到公社领证的。”

于占吉一听吓了一跳,要想打消她这个念头儿,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病情如实告诉她:“我那病升级了,长辈儿了,不是肺结核了,升成肺结核它爹——肺癌了。”

帽子家说:“吉光还以为你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还让我对你保密呢!”

于占吉听了一愣:“吉光啥时见到你了?”

“他怕你在临‘走’前想见我,而又不好意思开口,就到县城大集上找到我,把你的病情如实说给了我。”帽子家用手背抹了抹从眼角溢出的泪,“我就是为着你这个病升了级、长了辈儿才来的,才急着来和你领证的。”

“你这不叫聪明人办那糊涂事儿吗?棺材盖儿都为我打开了,还和我领证干啥?要是能为你领一本粮食供应证的话,趁着我这口气儿还没咽下去,你赶快找辆地排车来,把我拉到公社粮所。”于占吉嘴上在劝说着帽子家,心里却在想,吉光啊,你孝顺你爹可以说是孝顺到了无微不至啊!

“盼着和你领证一不图财,二不图利,图的是个名分。”帽子家说,“只有和你领了证,我才能成为‘于占吉家’。”

“就算你成了‘于占吉家’,人们也还是叫你帽子家。”于占吉解释说,“‘于占吉家’这个叫法儿很咬嘴,简化成‘占吉家’仍很咬嘴,叫不上十天半月的,就会又把你还原成帽子家。”

“叫不叫‘于占吉家’无所谓,”帽子家说,“只要我是‘于占吉家’就行。”

“你寻思‘于占吉家’是个荣誉称号吗?‘于占吉家’是个要账鬼呀!”于占吉说,“你是‘于占吉家’,你就是吉霞的后娘。吉霞她婆家户大人多,婚丧嫁娶、孩生日娘满月,你都得跟着随。可常香结婚时,他们就不一定随,因为他们只认吉霞她后娘,不认常香她亲娘。”

“冲他们花钱我不在乎,他们不冲我花我也不在乎。”帽子家又重复说,“只要我是‘于占吉家’就行。”

“不在乎他们会认为你缺着个心眼儿,不在乎他们会赚了便宜卖乖;不在乎街坊们也会小看你,认为你是利用‘于占吉家’变相地巴结于方彪这一大家子。总之一句话:我走了以后的‘于占吉家’,远不如我走了以后的‘帽子家’活得舒坦。”过去的于占吉不愿和帽子家领证,是因为对大运他娘还报有幻想;现在不愿和帽子家领证,是真心真意地向着帽子家。

“你说的这些也对。”帽子家要领证的劲头儿大不如刚才,“可这辈子成不了‘于占吉家’,我今生今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你不能光顾你自己,也得为你那闺女考虑考虑啊!”于占吉见她仍有点不甘心,便想夸大一下他俩领证后对常香的影响,吓唬吓唬她,“常香现如今在县电影队干的是临时工,假如你成了‘于占吉家’,下一步她就转不了正,入不了党,到那时你后悔也晚了。”

“干爹对她转正、入党,还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吗?”帽子家一听,吓了一大跳。

“干爹也是爹。”于占吉说,“咱就拿‘花’来做个比方吧,红花、黄花、蓝花都是花,重点在花,不在颜色。‘干爹’也是同样的道理,重点在爹,不在‘干、亲’。”

“那……那不行,还真就不行。唉,啥也不怨,就怨我这辈子没有成为‘于占吉家’的命啊!”帽子家说这话时,于占吉觉得她那胖乎乎的身子顿时小了一圈儿,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顿时变得多起来,帽子家象是一下子被打败了。

劝她不当‘于占吉家’是真心向着她,可一旦说通了她,又发现她很可怜。于占吉觉得,应借这个机会给她道一声歉。道歉时该怎么称呼她呢?叫嫂子早已过时,叫常香她娘、霞她大娘,越叫越显得远。忽然,一个大胆的称呼,一个能弥补因没领证所带来的遗憾的称呼,如期来到了他的嘴边上:“老婆子,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老头子,我盼你这样叫我,已盼了十好几年了。”帽子家泪湿双腮,“这辈子我谁都不爱,就爱你这个‘对不起’我的人。”

“咱俩虽没领证,虽没举行结婚仪式,但该办的那些事儿,咱俩早就办了,够本儿了,够本儿了。”于占吉把两条胳膊伸向了帽子家,借机从被窝儿里扑出来的,还有一股带有中药味儿的热气,“老婆子,今日我搂搂你那脖子,就算是咱俩这辈子领了证,举行了结婚仪式吧。”于占吉还没等把话说完,就已泣不成声了。

帽子家泪流满面,扑倒在于占吉的枕前。

“老婆子,这回来你请了几天假?”于占吉的胸膛被帽子家的头发挠得直痒痒。

“这回来我没请假,你不‘走’我就不走了。”帽子家说,“我要在这里白黑守着你,白黑伺候着你,让外人去说他娘的吧,说够了就不说了。”

自打帽子家来了以后,吉霞和汉湖总算能捞着睡个囫囵觉了。

熬夜熬习惯了,乍猛的早躺下还真就有些睡不着,睡不着吉霞就扳着指头掐算,算算该来看他爹的还有谁没来。

“大运他娘这个没良心气儿的,文革前的那段日子,她巴不得连铺盖卷儿都搬到俺家里来,俺爹挨批斗后,她一脚就把他蹬了。现在俺爹眼看就要到那边去了,这个狠心的娘们儿,连看都不来看他一眼。”

“大运他娘这个狗日的!”于汉湖骂了一句。

“还有吴洪敏。”吉霞说,“为了让吉明帮传友复习功课,一趟又一趟地来求俺爹,当上造反队长后,马上就翻脸不认人了,批斗起俺爹来不光心狠,手也辣。”

“吴洪敏这个狗日的!”于汉湖又骂了一句。

吉霞原本是因睡不着觉,说说这些事消磨消磨时间,说过去也就忘了。谁知于汉湖却记在了心里。他想出了一个任何人都不大可能想出的,对付他俩的办法——“下通知”。

第二天于汉湖先来到了于法子家。他对大运他娘说:“俺占吉……大爷(守着外人,他不好意思给于占吉叫爹)对你够意思啊!现在他都成了快入土的人了,你咋不去看看他?外人都在背后戳你的脊梁骨呢!”

“戳脊梁骨”这一句是突然冒出来的。原先准备好的几句,于汉湖一急之下都忘了,这一句却比忘了的那几句还精彩。

守着于法子在场,大运他娘的腮象是涂上了一层胭脂。一想到这种事等着家属来叫,她通身燥热,满脸冒火。静下以来细一琢磨,不对呀!哪有家属跑出来叫人家看病人的?于占吉的孩子们不会这样做,也许只有于汉湖才能做得出来。大运他娘不是不想去看他,只是自己不好意思说,正天天盼着于法子开口呢!

于法子也想去看他,只是觉得不叫上大运他娘不大合适。叫上她又怕街坊们在身后指指点点,笑话他叫上老婆去看老婆的情人,暗中说他姓王名八。两人谁都不愿意占主动,也就把这事拖下来了。

“法子,今日咱俩去看看占吉哥的吧。”大运他娘觉得于汉湖叫的是她,她先说就变得合情合理。论大运他爹于明志,她给于占吉叫叔;和他相好的那段日子里,她私下给他叫哥;现在论于法子,她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给他叫哥了。

“下午不兴看病人,要去咱这就去。”于法子说,“我先走一步,到经销点上买点东西,买上后在他家所在的胡同南头集合,谁先到谁等谁。”

一听这话,于汉湖转身就往外走,大运他娘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她觉得这个鲁莽汉子,这一回帮了她的大忙,鲁莽得恰到好处。

来到吴洪敏家的大门口儿,见他正在扫院子,于汉湖夺过他的扫帚攥住了他的手:“和你说点事儿。”

“屋里坐,屋里坐。”主人一边让客、一边被动地被客人拖着往屋里走。吴洪敏边走边琢磨:莫不是“千钧棒”在某件事上被“星火燎原”抓住了把柄,让这家伙来找我算账?想到这里,吴洪敏未免有些紧张,“果她娘,沏茶、沏茶。”

“俺占吉大爷都病得起不来了,你这狠心的家伙咋不去看看他?”于汉湖恶狠狠地对吴洪敏说,“这不是当年你提酒带肴去求他的那个时候了?唵?”

“湖兄弟,就盼着你来叫我了,不叫我不敢去呀!”一听是这么回事,吴洪敏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脸上呈现出一丝不易被别人察觉的冷笑:有叫人帮忙的,有叫人喝酒的,还真没听说有叫人到自己家里看病号的。

“为啥不敢去?”于汉湖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他是贫下中农的话我早就去了。因为他是五类分子,我去看他怕人家说我阶级立场不稳,怕人家说我和阶级敌人同流合污、穿一条裤子。”吴洪敏在说“同流合污,穿一条裤子”这一句时,语气特别重。

“爱去不去!不去我也不能拉着你去、拽着你去。”于汉湖知道吴洪敏是在讽刺他,但又无力反驳,只得说两句气话搪塞过去。

“原先是想去不敢去,现在你都叫到门儿上了,我有啥不敢的?”吴洪敏说,“回去先和你大爷打个招呼,就说都怨我胆小怕事,没敢早去看你,又麻烦你让于汉湖跑这一趟。”

“不是,不是!”于汉湖急了,“不是俺大爷让我来的,是我……我自愿来的。”

“放心吧,我决不会和你大爷说。”吴洪敏估计这种傻事儿一准是这傻小子的主意,果然不出所料。

于汉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嘿嘿地笑了。

“湖兄弟你先走着。”吴洪敏说,“家里没有现成的礼品,我到经销点上买两条饼干的。”

“咋没有现成的?家里不是还有俩鱼罐头吗?”小果她娘早就对他不去看于占吉有意见,而她去不光代表不了他,反倒显出他是有意不去,这几天正为这事和他赌气呢。

“你看、你看,我这记性不大,忘性还真不小。省了、省了,这回省下花现钱了。”吴洪敏脸上强装微笑,心里却埋怨道:狗窝儿里存不住干粮!你这句话不光出卖了我,也“出卖”了我那两个鱼罐头——这可是为请罗三九准备的呀!

吴洪敏两口子提着礼品直接往于占吉家赶,于法子两口子因买东西耽误了点时间,两家子在于占吉家所在的胡同里不期而遇、四个人一同进了屋。

“哎呀,哎呀呀!坐坐坐!”于占吉受宠若惊,在被窝儿里艰难地翻了翻身,苦笑着咧了咧嘴,表示欢迎。

座位满够坐的,只是方桌两旁象征“身份”的那两把椅子,四个人都不知该咋坐。按辈分,应该是于法子两口子一左一右;按职务应该是大运他娘、吴洪敏一左一右。四个人你推我让,最终还是一家一个“代表”的提议占了上风——于法子、吴洪敏一左一右。

“你们坐,你们坐。”帽子家和在坐的寒暄了几句,又帮吉霞擦洗了一下茶壶、茶碗,就知趣地去了西屋。她知道,此刻她在这里是个“多余人”。

虽然一进屋就都围到炕跟前“点了点卯”,看过了于占吉,但那只能算是“蜻蜓点水”式的问候,大运他娘很想单独看看他。她一边和在坐的闲拉呱儿,一边寻找机会。

此时,小果她娘正坐在于占吉身边,她摸摸他的额头,掖掖他的被角,扯了扯搭在他被子上并不歪斜的棉袄,嘘寒又问暖,极力表现着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关心。在辈分上,她可不象大运他娘那样随着于法子叫,她“实行”的是“先叫后不改”,吴洪敏叫叔、叫大爷的街坊,她照样直呼其名。

过了一会儿,小果她娘皱着眉、叹着气,带着一脸的无奈蹬鞋下炕。

机不可失,大运他娘装做很随便的样子离开自己的座位,朝炕那边走去。

脱鞋上炕往于占吉的枕旁一坐,脊背挡住其他人的视线,胸前便有了一块儿属于他俩的空间。她眯起双眼深情地看着他,他瞪圆了眼珠子痴痴地瞅着她,一日夫妻百日恩,两颗心都想起了“井台幽会”……

“你把手压在身子底下干啥?不硌得慌吗?”大运他娘这句谎话是说给于占吉的一句“黑话”。

于占吉的手压根儿就没压在身子底下,他心领神会地一侧棱身子,贴褥面儿从被窝儿里伸出了一只手。她迅速伸出一只手迎上去,让两人的手心贴对在了一起。她向上弯起中指,在他的手心里挠了三下,他向下弯起中指回敬了她三下。

“吃不下去就强吃点儿,心情要好着点儿,不要想不开,千万别忘了吃药……”大运他娘这些大实话,不是讲给于占吉听的,是讲给其他人听的。在说着这些大实话,分散着其他人注意力的同时,他俩的这两只手你揉我搓、如胶似漆,亲热得都拧成了一个肉疙瘩。这是大运他娘给予于占吉的“临终关怀”,这关怀让于占吉舒坦得眼看就要趴起来。

“咱不能光坐在这里一碗儿一碗儿地喝茶呀!咱得向人家马主任那样,给病人送上点温暖呀!”吴洪敏离开大椅子,拿起一把小椅子儿,坐到了于占吉头前的一块儿空地上。

“看病人你向我学习,喝茶水我向你学习。”大运他娘嘴上笑着、心里骂着,无奈地回到了她原来的座位上,接过了吉霞递过来的一碗茶。她知道,和于占吉“握手”时的表情和动作他不可能看见,他是一看见她和于占吉在一起,心里就酸溜溜地受不了。

“心情不错呀!刚进来时我瞅着你那脸色有点发黄,这会儿看上去红朴朴儿的。”吴洪敏在看于占吉的同时,又回头瞅了瞅大运他娘。

“以你为首的大、小队干部来看我,做梦都没让我想到,你说我的心情能不不错吗?”于占吉知道吴洪敏话里有话,但他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人家好心好意来看咱,咱还有啥可说的?

“今年一个人在家过的年吗?”吴洪敏又把小椅子儿往炕沿跟前挪了挪,看似很关心地问道。

“年三十后晌,吉霞和汉湖赖着不走,被我连推带训、硬是撵到方忠哥那边去了。”于占吉不愿提及这些事,但又不得不客客气气地回答。

“吉明也真是太那个了!”吴洪敏故意皱了皱眉头说,“再忙也该回来陪你过个年啊!”

接连问的这两桩事,都是让人伤心的事,于占吉对吴洪敏前来看望的目的产生了怀疑:他不是来看我那病,他是来看我的笑话儿;他是披着人皮大衣的黄鼠狼,来看我这只病鸡。既然如此,我就得专拣他不愿意听的说:“吉明现如今在县印刷厂上班儿,他们厂春节期间赶印学‘毛选’的辅导材料,不放假。当然,不放假也有不放假的赚头儿——三天年能领到平日里九天的工资。我回信对他说,过年回家又少挣、又多花,给我磕个头又高不了我,不如多寄些钱来孝顺我。”

“今年吉明回家过年,还算名正言顺。等他结了婚,想让他来过年怕是也来不成喽!”吴洪敏似笑非笑地说,“你光知道让吉明多加班儿、多挣钱,却忘了他捞不着回家过年,该有多么想你。人和钱比起来,还是人重啊!”

“俺亲家哥祁老师,可真不愧是个有文化的人,编排出句话来就是中听,临走时他对我讲:男女相爱是平等的,儿子、女儿的爹娘都是爹娘。占吉哥,等吉明和丹丹结婚后,今年在你家过年,明年就到我家过,让咱两家轮享天伦之乐。”其实,祁老师从未这样讲过,这是于占吉为回击吴洪敏的讥笑,而编造的谎话。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活到下一个春节,所以这谎话也就和实话没有了什么区别。

“上年因办随迁手续,吉明耽误了大学招生的大好时机。凭祁老师的能力,估计今年升大学,一点问题没有。”吴洪敏所说的这话,让人听着明显有幸灾乐祸之嫌——在“一点问题没有”的背后,是巴不得他出问题。

“不能说一点问题没有,只能说问题不大。当然,光凭祁老师那点能力是远远不够的,还得靠他的两个兄弟帮忙。丹丹她二叔是公社革委分管行政的副主任,三叔是县革委文化组(相当于文化局)的组长——知道吗?文化组就是县电影公司的直接领导。”其实,丹丹她二叔是公社革委的正主任,三叔是县革委的副主任,于占吉把他俩“降级使用”的目的,是让她二叔压公社司务长一级,让三叔变成县电影公司的顶头上司,给吴洪敏的“幸灾乐祸”降降温。

“别激动!激动对你这样的危重病号来说,一点好处没有。”尽管守着病人最忌讳说病重,但对吴洪敏来讲,这已算是很客气了。假如于占吉敢在批斗会上用“知道吗”这样的口气问他,他早就把于占吉的嘴扇肿了。

“你们这些大、小队干部们齐打伙子(一起)来看我,能不激动吗?”于占吉说,“就算是激动得这就从‘这边’去了‘那边’,我也心甘情愿。”

“人要是永远在这边、不去那边,该有多好啊!”吴洪敏从于占吉的话语中,找到了报复他一下的机会,“唉,好死不如赖活着啊!”

于占吉不得不承认,吴洪敏这话是对的。他宁可天天躺在这里“赖活”着,也不愿意去死,他对人世间充满了无限的留恋。可吴洪敏今日来的目的是看他的笑话儿,是兴灾乐祸,是巴不得他去那边,顺着他说就输了。于占吉偏不让他从话语上赚到便宜:“我看着那边比这边好!”

“你咋知道那边比这边好?”不光吴洪敏问,在场的人几乎是同时问。

“你们想想看,”于占吉说,“这些年来,咱村里去了那边的那些人,哪有一个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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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与爱情狭路相逢

    与爱情狭路相逢

    沈晏君不是很明白,她为什么总能遇到那个男人,对方像是故意为之,又像真的是不经意,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严淮琛也不是很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总是对他一副提防的模样,却又胆子很大,各种利用他,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好奇。一个是性格冷静要强的女强人,一个是金融圈的大佬人物,原本毫无交集的人生,在命运的安排下,在爱情这条狭路上相逢,一较高下,谁输谁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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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商

    情商是什么?情商是我们直面现实世界、实现自我的人生利器。人生之路走的最远的人,永远都是那些洞悉了情商秘密的人。本书可告诉的情商秘密:找准人生利器:这个世界并不总是温柔以待,我们总得去发现抵御世界的能力。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我们不仅要知道怎样厉害,更要知道哪里不厉害。社交、性格和情商的艺术:按照情商去反复演练,我们也能成为一个高手。你的一切都是无可复制的:从平庸到优秀,中间只差一个情商管理课程。不要做情绪的奴隶:反复修炼思维模式,做一个积极的否定者。如何成为高段位学习者:任何成功都有迹可循,成为一个智慧型人才。
  • 你好厉先生

    你好厉先生

    本书又名《小江她娇俏可爱》一点也不像个霸道总裁的霸道总裁甚至还嫌弃自己年纪大的厉峥和他娇俏可爱三天两头换墙头的小娇妻的故事。正经文案:江惟安前十八年的时间里,一直拿厉峥当亲哥哥。虽然、大概、也许、有可能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别的心思。但她不敢说,并且依据自己的高智商推测出厉峥有喜欢的人。直到十八岁生日那天,厉峥表白了。江惟安:hello?你不是喜欢一个叫安安的小姑娘吗?我猜是不是傅以安姐姐?厉峥:???
  • 总裁溺爱:甜心娇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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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出门书香门第,梦想成为一名出色的珠宝设计师,摒弃优越的教师生涯,踏上寻梦之路。他,全球知名珠宝设计公司的总裁,处在云端之上的人物。他霸道而冷酷她温柔而倔强他是征服她还是她镇住他?--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皇览辑本

    皇览辑本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流离的萤火爱情

    流离的萤火爱情

    抬头看到的就是他那双孤傲的眼睛,散发着无数的寒气,让人不寒而栗,那张脸简直无懈可击,与哥哥相比似乎更胜一筹,但是他满脸的高傲和不屑,瞬间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个冰山男依旧惜字如金,没有表情,我开始有些怀疑,老哥是不是认错人啦?呼呼,不理他们啦,走咯“答应我一个要求!”说得这么爽快?是早有预谋吗?可是不应该,总不至于他是策划者吧“要求?行,但是你不可以说…”委屈啊,莫名其妙地要答应冰山男一个要求。“不管如何,你都要信我!”那是你对我的乞求吗?一次次的错过,一次次的误会,他们之间是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可爱善良的韩雪柔能够等到幸福钟声响起吗?面对昔日的男友、今时的未婚夫,她该如何抉择?求收藏,求推荐,求订阅,嘻嘻,我会再接再厉的~~~推荐——http://m.pgsk.com/a/450433/《邪魅总裁:女人,乖乖躺着!》推荐新作温馨治愈系列:听说,爱情回来过。http://m.pgsk.com/a/702512/
  • Cow-Country

    Cow-Count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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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棠色涟涟

    棠色涟涟

    投胎是一门技术活,沈曦月觉得自己一定是其中的佼佼者。镇南王府的嫡长女皇上、贵妃视若亲子随意订个娃娃亲,就抢了公主的心上人明明可以靠投胎吃饭,再不济也可以靠才华吃饭。唉~最后怎么混成了靠脸吃饭沈慕枫:月儿,我画画养你啊!萧明熙:月儿,我偷我爹的银子养你啊!萧祈:月儿,我抢兄长的玉玺养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