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店铺橱窗玻璃流下来,像是房子在哭泣。林月躺在地板上听着外面的雨水簌簌的声音,感觉有阵阵的凉意侵袭,旁边是爸爸轻轻的鼾声。妈妈不愿意睡地板,晚饭后便离开了。偶尔有一两辆汽车的长灯打进店里,照亮了爸爸脸上那细细的胡茬,顺着灯光,林月看见如妈妈的脊背一样的路面在雨水中晶晶发亮。即使妈妈不在身边,林月看着这路面也总感觉妈妈似乎就守候在门外面。
店里面有一点点的湿气,潮湿了林月的眼睛。古人云:明眸善睐。那种轻灵的眸子在雨夜中翩翩起舞,彷佛落入尘世的精灵在歌唱那独有的寂寞?林月多么希望妈妈此刻就在身边啊,多么希望突然店门打开,妈妈进来,躺在她和爸爸身旁,轻吻她的额头,说着话。车灯下那细细的雨丝,如发,如瀑,如那心中扯也扯不开的凝愁。
爸爸给店铺起了个名字,居然叫“林月轩”,店铺门口一副对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古色古香的木刻是爸爸亲自刻上去的。从这时起,林月每天晚上功课以后,还多了一份作业——识别各种文物。
“林月轩”的生意一天好比一天,爸爸始终舍不得雇人,但是妈妈自从开业以后,却从来没帮过爸爸一点忙。每次即使是让妈妈帮忙拿个什么东西,妈妈都似乎是怕沾上什么晦气似地,有两个细细的手指捻着,提到爸爸面前,送给客人观赏。那神情倒彷佛提的不是什么文物字画,而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谨小慎微,郁郁而行。
爸爸喜欢在店铺里擦擦这个,摸摸那个,再者就是和顾客讨价还价,一脸的市侩气。而此时的妈妈总是在那最远的角落里,坐着看书或者品茶。每当爸爸和别人争得面红耳赤时,妈妈的脸上总会见出几分厌恶的神色来。那一段时间正是迪斯科流行的滥觞,街市上传来的强劲的音乐,把人震的心颤。爸爸常常也跟着这音乐来几下,只有妈妈躲在另一个世界里,倒与旁边的青花瓷有几分类似。都是一样的细长,一样的洁白,一样的不着尘埃。妈妈最近愈来愈少与人说话了,只是到晚上照例出去,从不在店铺里睡觉。
夜色如流水一般,悄悄地滑过了脚面,让人浑然不觉,妈妈总是在清晨的时候出现。虽然话少,但是林月却觉得妈妈好像越来越干净了,干净的像是雨后的天空一般,净的晶莹剔透,洁的一尘不染。只有林月,谢玉书和李文华在店里玩的时候,妈妈的语言才有点转机,妈妈特别喜欢谢玉书,说这个名字好听,不过最好把书改成树,谢玉树就是“谢家宝树”的意思。说着妈妈就笑了,笑的时候,眼角的细纹就慢慢的在脸上舞了起来:“馥郁的芝兰和亭亭的玉树不正好吗?倒是这个‘书’字本意是‘书信’的意思,放在这里反倒有了几分俗气了。”
一九九零年的一天,妈妈晚上出去以后,第二天清晨就再也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妈妈去了那里,爸爸后来找到郭叔叔家几趟,都无果而返。林月对这个结果似乎早有了心理准备,每个清晨,看着店铺橱窗外的人流匆匆走过,溅起的灰尘在空中荡啊荡,把个林月心里蚀的沉沉的,直到晒水车在路上飘上一片薄雾。这个时候的林月才渐渐的有了一种想哭的欲望,只不过尽力的眯起嘴,蹙眉稍颦,让那无限愁,几多情随了这水雾慢慢地消释。
一九九零年的日子,广州一场电影才1元钱,许多老广州人也许都有这样的记忆。林月和谢玉树,李文华一起看了一场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台湾的“小强”在那个年代里像是林月的一次翻版。整个电影中,林月都抑制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那种每舒一口气都要抽泣一下的感觉,让林月终生难忘。
又是一个年关,当风儿再一次染红了迎春花时,林月也渐渐地模糊了妈妈的音容。岁月似乎就一直是这样走过的一样,不过有时候林月突然会想起张一生来,那个好像永远也回不去的叫做故乡的地方,只有风从北方吹来时,才会让林月感觉一下那似乎来自故乡的气味。林月常常一个人托起下巴发呆:不知道张一生看到自己没有妈妈时,会是什么想法。也不知道故乡的人该是怎么的议论爸爸和妈妈呢?哎,这世间的事啊,怎就如此的让人心伤?让人心伤呐!
还记得在故乡的时候,每到春天妈妈就会带林月在西山的田野里拔蒲公英草,说是可以用来腌菜吃。那都好多年的记忆了,却常常是如此的清晰,这该死的广州,总让这该死的眼泪忍也忍不住。
“林月轩”的隔壁也开了一家古董店“清雅斋”,据说是几个台湾商人联合了一些日本人开的,东西自然是世界各地,应有尽有。甚至刚开业就在广州各大报纸和电视台上整整打了一个月的广告,无论那气势,还是名声都远远地超出了“林月轩”。从那以后,林月轩的生意也就不太好做了,许多老顾客都转向隔壁去了。不过爸爸倒也清闲了下来,甚至有时候还可以去学校接林月放学,这倒是林月最喜欢的。
年儿一过,岁月的漫长就又增长了一分,闹了元宵,过了清明,天气开始热了起来,雨水也渐渐地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柳絮儿居然漫天飞舞起来。清晨的洒水车在稚嫩的童声中近了又远。“林月轩”的门一打开,爸爸就吃惊的“咦”了一声,一付精致的盒子放在门口,打开看是,居然是真正的赵之谦的作品。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赵之谦的作品经过香港商人的几轮炒作之后,已经有买出天价的先例。
爸爸拿出几天前200元收的那个冒牌货来,让林月来分辨真假。那是隶书写的几个字,和平时在学校里学的有点不一样,横的不够直,竖的又太柔,就像有风从北方来,吹皱了一池水波,那印着水波上的字也跟着晃动起来似的,所以林月告诉爸爸:是不是楷书不小心颤抖了一下,就变成了隶书。爸爸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中,一个女人进来了,平滑的短衣,笔直的裤管把个身材托的就像楷书中的一竖一样,顺条条的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