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侍寝(3)
他见是我,也很意外神色间略过一丝高兴,说道:“这么晚了,美人还在外面行走,让卑职等护送美人回宫。”我注意到他身后的许多人,知晓不是一叙别情的好时机,便恰到好处噙着笑道:“我想自己走走,不必麻烦洛侍卫了。”
他也知我心意,不再相强,低头道:“那美人多加小心。”便带着那队侍卫往芙蓉阁方向去了,莫非他是芙蓉阁的侍卫?
“皇兄十分担心美人,特意让我好好护送美人回宫。”我正思索间,耳中传来一个戏谑之声,我一听便知是覃朗。已经走得远了的洛明回头看了一下我们,在夜色中我感到一股尖锐而探究的目光,他认出站在我身边一身白衣的是覃王,便旋身又接着巡逻去了。
我却被他那番话逗笑了,自然知晓不是皇上遣他来的,但见到他却十分高兴,在这宫里我也算与他颇有缘,深心内甚至将他引为知己。
“我竟不知,你是这般心机深沉之人,还能拒绝侍寝,古往今来都只有你一人,真让人印象深刻。”我原本以为他是来劝解,却不想他先说的是这样的一番话。
“原来我在覃王心中是这样的好角色,我还真是低估了自己。”我出言相讥道。任何人这样说我我都能接受,就是难以忍受他也这般误解我。他知道的,那日我在痛苦中的觉醒,他是从头至尾见证过。
他未说话,只神色清淡的跟着我走。“我不想侍寝,一点也不爱那个男人,一点也不,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伴青灯古佛,也不愿意曲意承欢。”我软了声气,有些疲惫的解释道。我还是不愿,不愿他也将我想成那般的女子,即使我的确费尽心机接近皇上,却无丝毫的本心。我的心,也许早在李凌变心之际就已经遗失了。
他听罢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出言,只陪着我静静的走,始终与我有三尺距离。我心下凄凉,竟是连他也不愿意再和我多说话。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至荷亭,荷叶已经败了。
“留得残荷听雨声,李义山的诗极其缠绵悱恻,我却只喜欢这句,只是不知,这雨声我还能否听得到。”我不自觉开口道。
他亦被我触动起遥远的往事,低声道:“应该可以的。”便取下腰间所佩玉箫,忘情的吹奏起来,我本不着急回宫,又贪恋这箫声,便痴痴的立在那里听。箫声苦楚,令人闻之心戚戚,勾起过往诸多情事。一曲终了,他的背影越发凄清。他转身冲我淡淡一笑,那笑就如水中月,一晃便散了,“走吧。”收起玉箫径直便去得远了。
片刻功夫便已经到了梨落宫,宫门紧闭,已经听不到半丝声响,想来已经睡得熟了。我将手置于其上,犹豫要不要拍门,许她们都以为我今夜能受尽恩宠,因此替我有了一夜好梦,许从此后便再无宁日,那是否我要剥夺她们如此短暂的快乐呢。
覃朗似是看穿我的心思,手轻轻的搭上我的腰,下一刻我便已经在空中,他轻轻一跃,便带我翻过了那座高墙,无声无息的落在院内。
“覃王,能送我上去坐坐么?”我指着院中最高大的一颗梨树,那梨树枝干有一人合抱粗,顶端又分出三个枝桠,冲他问道。
他有些意外的看着我,见我眼神带着祈求,便也不多言,又揽上我的腰,将我带至半空,放在其中最粗的一根分叉上。自己则在旁边一根稍细写的分支坐了下来。树很高,我能见到皇宫的许多地方,有很多宫内还闪烁着灯火,这么深的夜,也无法安眠的,必是等着皇上宠幸之人。若是知道我有胆拒绝侍寝,她们该如何想。
也许这是我在皇宫的最后一晚,甚至是我在世间的最后一晚,我拭了龙威,逆了天颜,天子是上天之子,他拥有主宰着世人生死的大权。
“夜色真好,能与覃王一起看这夜色真好。”这话出自肺腑,我不曾算计他,他也真心帮助于我,若今夜是最后一夜,能与一知己谈心,总胜过一人哀戚。
“你倒是有几分胸襟,只是不知为何上次会做出寻死的蠢事。”他展颜一笑,在漫天星光里熠熠生辉。
“过往的情事而已,那时年幼无知。”我云淡风轻的说道。不过半年,李凌在我心里已经变得毫无意义,爱与恨都消失干净。
他目光了然,不再相问。我却来了说话的兴致,我性子本不冷淡,素日里与碧玉和娘话极多,入宫后却说得少了,谨记多说多错的道理。
“他处心积虑接近我,是看中我将军府小姐的地位,后来见于归比我更受宠,便转而向于归下手,可怜当时的我,满心欢喜以为遇见真名天子。你应该知道,就是前段时间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个奸细。”我哂笑道,遥想几个月前的自己,却觉得时光如此绵长,生生将我和过往割裂。
“以后当心便是。”他说完这话也觉不妥,神色间有几分不自然,哪有以后,以后便属于这深宫,属于皇上,一个连李凌都不如的男人,李凌至少还在生命关头来看我,待我总是有几分真心。
“我真怀念将军府的日子,和娘自由自在的不知有多高兴,那时候还怨爹不宠我,真是不知足。”我的话匣子一开,如何也止不住,真要离开了,想将想说的话一股脑说干净,似乎这样便能走得安心了。说这些时,心里是高兴的,眼睛也看向将军府的方向,不知爹和娘可好。
“你爹身子极康健,日日来上早朝,只是火爆的脾气一如既往。”他接住我的话头。我便放心下来,爹能日日早朝,娘在家里应该也很平安。临走前爹一直觉得有愧于我,想来应该也会对娘多加照顾吧,只是这些年,娘的心思似乎也不在爹身上,我直觉她有一段往事,但她却只字未提。
在他面前,我不畏惧展示最真实的自己,我的过往,我的软弱,心里坚信他能理解并尊重我。满园的梨子已经成熟,散发出浓浓的果香,我随手摘了一个扔给他,又给自己摘了一个,就着衣服擦了,咯吱一声咬了下去,他显然很意外我这番举动,目瞪口呆看着我。
“从入夜到现在还没吃任何东西,着实饿了。”我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他,他便笑出声来,也学着我擦了擦梨子,声音清脆的咬了下去,这一刻我觉得他离我如此近,我们心意相通。
“我娘常常说,只要我欢喜就好,不拘要什么大小姐的样子,也经常说不要将男人当做生活的全部,不然会一败涂地。”梨子很甜,一直沁至心里最深处。
“你有一个极好极特别的娘。”他应道:“我自小便不知我爹是谁,我娘后来改嫁,却一直将我护得周全,只说男人要有责任,要一心一意待将来所爱之人,不要如我爹那般始乱终弃。”
“你娘也把你教得极好。”我很想问问他是否有爱着的人,话在嘴边绕了几圈还是折回喉咙里,有些不愿意听到答案。
“如果有选择,你最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侧过头问道,他有一张极好的侧脸,有些岁月的风霜了,但越发柔和,让人心生依赖。
“寻一处僻静处和所爱之人日日厮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轻轻笑着答道,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我以为他向往的该是仗剑走天涯,或是打马草原上。他对我的讶异不可置否,似是早在意料之中。
“若是可以,我希望能和娘,碧玉,还有我所爱之人开开心心的过好每一天,他只爱我,我的心里也只有他。”我满是憧憬的说。即使被李凌弄得伤痕累累,我心里对爱情仍抱着期望,仍希望那个人会出现,救我于水火,即使只能想想而已。今夜就让我肆意想想,将以往不敢想不能想的事通通说出来,也当了自己一个心愿。
他不知该如何接我这番话,一时两人都沉默下来。风拂过梨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也带起那果香馥郁袭人,我闭上眼睛深深的呼吸一口,种种烦恼霎时减轻许多。
“我还有许多事情想做,我想去看看这景隆朝的大好河山,想去体验各地的风土人情,想再去儿时常去的游乐之处看看,想一直侍奉在娘身边,想看碧玉嫁个好人家。。。。。”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只能哀哀的叹口气。
“你想走么,我可以带你走,现在就走。”他忽然说道,夜色里的脸眉目坚毅,一点也不似玩笑话。我一动不动看着他,他也用坦荡荡的目光看我,终于我确定这话是真的,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我无奈冲他摇摇头,如何不想走,可是走了我一个,连累的会是多少,只怕连他,也脱不了干系,毕竟有人亲眼所见是他将我送回,而他又并未得皇上旨意。
他也知道我会不允,只远远的看着前方,我忽然明白,他也是想逃离的,也许如我一样,一开始入宫便是不情愿,因此想与我结伴而逃,至少这样彼此都有支撑和动力。
“覃王,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我会尽力。”
“若我因今夜之事获罪,能否请你尽量护我宫中之人,如果可以,为她们找一个好去处。还有,帮我向我爹娘捎个信,说我走得很高兴。”只要皇上不穷追猛打,这点事他是能帮我做到的。
“我答应你,”他回答得干脆利落,稍加迟疑又说:“也许你和皇上还有转机,他也并不是完全是凉薄之人。”
“姝儿已无牵挂,其他的待到事情来时再说吧。”我未开口言谢,此时说谢谢已是生分和多余了。
我们又静静的坐着,直到东方已经泛出淡淡青色了,他才意犹未尽的说道:“时候不早了,你歇着去吧。”
“能和覃朗对月长谈,姝儿此生无憾。”我冲他一笑,嘴角扬起一个大弧度。有这样的一夜,我也不至于走得寂寞和凄凉,茫茫天地间,有一晚我曾与一知己坦诚相待。
他将我送至房门前,旋身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我也真是倦了,巨大的睡意席卷了我,也未梳洗,便和衣上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