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初收（3）
“严旭，快点快点，我等着要土豆！”江南城烦躁地用铁勺子敲着锅，焦急地催促着手忙脚乱的严旭。豆大的汗珠一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淌。
“马上来了！你别老是催嘛！我是第一次在厨房做事，总要有时间适应啊！”严旭也一边抹汗，一边赶紧把削好的土豆递给南城，他抓抓脑袋想了一下：“好像还有一个土豆肉末炒饭！”然后他继续蹲在地上削土豆。
安至一阵风似地推开门走进来，因为南城舍不得开抽油烟机，在狭小的厨房里飞窜的油烟此刻扑面而来，呛得她直咳嗽。她赶紧把点菜单扔给江南城和严旭，一口气连声说到：“鱼香肉丝盖饭先上，是一家人，先做小孩子的，其次是妈妈的，最后上爸爸的。”
南城拿着菜单愁眉苦脸地说：“当爸爸真可怜，什么都是最后！”
林安至又一阵风似的飘了出去，严旭和南城还能听到她对那个不知道几岁的小孩子用很嗲的声音说话：“小妹妹，乖哦，你的奶茶马上就来啦！”她的话音刚落，他们就听到咣啷一声，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严旭赶紧放下手里的土豆跑出去：“怎么啦怎么啦？”
林安至一脸歉意的望着他：“刚太着急，杯子摔坏了！”
“没事，没事，你再做一杯好了！”孩子的爸爸看着林安至手忙脚乱的样子安慰道：“我们不着急，等等没事的。”他气定神闲地点了一支烟，翻看着旅行地图，小孩子和妈妈正在逗阿谷玩，孩子天性喜欢狗，把阿谷抱在怀里揉来揉去，发出嘻嘻哈哈童稚的笑声。
此时楼上又响起了催促的声音：“怎么菜还没上！再不上我们不要了！”安至回头响亮的答道：“来了来了，马上就好了！”然后她充满歉意的对着一家三口笑一笑：“不好意思啊，今天是开业第一天，我们都还不熟悉。”
“没事，我们能理解，我们自己上海开了两家川菜馆，深知做服务行业的辛苦。”孩子爸爸看一眼安至：“你们，还是大学生吧？”
“是啊！”安至惊喜的答到，他的理解瞬间就拉近了他与林安至之间的距离，于是安至一边调奶茶一边开始和他聊天：“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大学生？”林安至看看自己，很疑惑的问他，“难道大学生脸上都贴了标签？”
“我是看这个！”他指了指谷雨的装修，“你们很有创意，而且很有勇气。要知道，这个时代做梦的人很多，但是执着于梦想的人已经很少见了，大多数人都是营营役役地为着生活而生活，你们很难得，所以一定要坚持！你们的梦想一定会实现的！”
“恩恩恩，一定会的！”林安至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激励，忙不迭地感激地点头。
一家三口吃得心满意足，安至去收拾餐桌的时候，才发现三个人的盘子都空了。孩子爸爸很不好意思的说：“来丽江几天了，每天都是丽江粑粑鸡豆凉粉，都没怎么吃饱过。你家的味道很好，以后生意一定会好的。做餐饮，最重要的是要耐得住时间和消磨，你们加油！”他又从皮夹里拿出一张精致的名片递给安至，“跟你们厨师说，他的手艺很不错，要是哪天你们来上海了，记得给我打电话！”
林安至欣喜若狂，这是多大的肯定啊！然后她一路送他们到门口，到他们走出老远了她还在谄媚的冲着他们挥手：“要是不急着走，多来光顾啊！”然后她拿着名片得意地在严旭面前晃：“我就说我眼光好吧？你看我为谷雨找了一位多么优秀的厨师啊！严旭，赶紧去开一瓶酒，犒劳犒劳南城，要是他真的被人挖墙脚了，我们可怎么办呀！”
严旭忙不迭赞同地点头，然后拿了酒给还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忙活着的江南城送去。
晚上八点，热闹的谷雨终于归于平静。严旭坐在吧台前一边数着今天的收入一边欣慰的说：“还好还好，总算是有了一个好的开头。”
林安至才刚刚把碗洗完，她一边用力甩干手上的水分，一边对严旭抱怨到：“严旭你真是的，开业第一天就让我洗碗，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严旭调侃她到：“你是哪片香哪块玉啊？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全世界也就你们家江南城当你是个宝了！再说了，”严旭指指他拿来装钱的盒子，“我想快点把帐记清楚了，我们好早点走啊，难道你不想早点回家啊！
林安至不理他，径直走到坐到南城对面坐下，“南城，晚上我没吃饱，等会在丽江电影院门口，你给我买炸土豆吃好不？”
一听到土豆，严旭火了：“你不要提了好不好，我今天在厨房削了一个下午的土豆！”
“我也是啊，今天炒了好多鱼香茄子，估计我晚上做梦都得梦见鱼香茄子了！”林安至懊恼地说。
此刻江南城正在惬意地边翻报纸边喝着啤酒，江南城是喜酒的男子，尤其是常年在厨房做事，更是酒不离手。他喝酒的时候有一种怡然自得的快乐，无论是心酸或幸福，放松或者疲惫，似乎都可以在酒里消释，溶解，然后他又可以抬起头来继续笑对人生。
林安至是第一次从江南城口中听到关于厨师都爱喝酒的论调，也是第一次见到江南城作为厨师身份的样子，他的手脚极快，只几分钟时间，一道菜就摆在了他们的面前。她喜欢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喜欢看他帅气的把八斤多重的铁锅运用自如的样子，也喜欢他着急的时候像狮子一样暴躁的样子。安至看着这间渐渐变得充盈的小店，白日里漫天弥漫的烟尘已经散去，此刻只有清凉的夜风的味道，微弱的灯光安静的投射出三个人的影子，她的心里充满踏实的归属和愉悦的幸福。她无法触碰到她错失的江南城的过往，但是她可以和他共同创造一个明朗的未来。
这是属于他们三个人生命之**同的第一次，第一次近距离地触摸到梦想的样子，第一次接触到最为实际的生活。以后，还会有更多的第一次，未来的日子已经悄然展开，她知道从此以后，他们会一起手牵手肩并肩，继续头也不回地走在通往理想的路上，而在这个苍凉而落寞的世间，爱与梦想的日子也正长着。
谷雨初收（4）
在谷雨的客人里，林安至印象最深的，是一对母女。
那是在一个慵懒的午后，灼热的阳光似乎晒得屋顶上的瓦片都在吱吱作响，但在阳光到达不了的阴影处，却是一片清凉。严旭坐在二楼阳台的榻榻米上晒太阳，听歌，他把音量开得极小，MP4里是一个老男人沧桑的声音：“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重复的旋律不断萦绕在他的耳边，间隙还能听到赵姐在店里打造银饰的声音，哐啷哐啷，有狗吠叫的声音，风吹过胡同呼呼的声音，一派安详和谐的景象。
然后他远远地听见了一阵脚步声，有人正朝着五一街走来。严旭赶紧从榻榻米上蹦起来，咚咚咚地跑下楼，他摇醒睡得迷迷糊糊的林安至，兴奋地大声喊道：“快点起来，谷雨要来人了！”
“哪里啊？”安至环顾四周，只看见对面一脸兴奋的严旭，还有在闭目养神的江南城，愤愤的说，“是你的幻觉吧？这哪里有人啊？”安至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外面明亮的天光，丝毫不见人的踪影。
“我是说要来，不是说已经来了”严旭白了她一眼，咬文嚼字到，“你就等着看吧！”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进门了。
来客是一对母女，女儿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流着当时很流行的波波头，一对眸子乌黑明亮，她穿着丽江扎染棉布衣服，腰身宽大，却依旧遮盖不了专属少女的瘦弱而有活力的身躯，她的脚步带着某种愤怒与急躁，重重地踏在谷雨的木地板上，她青春润泽的脸上，此刻正乌云密布，眉头皱巴巴的挤在一起，两片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似乎在很努力的压制自己的情绪。
按照女儿的年龄推算起来，母亲应该只有三十多岁，但她要比实际年龄显得要苍老一些，她的皮肤很白，有一双善良的眼睛。头发在脑后挽一个髻，看起来娴熟而端庄。此刻她正在悉心地安慰女儿：“没事的，吃过饭我们再回头找找吧！”
“肯定找不到了，我把每一条街都找遍了，客栈里的柜子抽屉还有床垫下面都翻过了，根本就找不到了！”女儿撅着嘴巴皱着眉头，很焦急很难过的样子，似乎下一秒就会哭出声来。
“那要不我们再买一个吧！”母亲继续宽慰她到。
“去哪里买啊？根本就买不到，这个以后根本就买不到了！”小女孩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妈妈有些无所适从，眼神充满无助和迷茫，她很努力的仰头深呼吸，然后用很平静又带点恼怒的语气对女儿说：“你能不能懂事一点啊，丢了就已经丢了，没有办法再回来的东西，你能不能不那么固执啊！”
小女孩抬起眼睛来看着妈妈有些无奈和酸楚的表情，好像瞬间懂得了母亲的心。她不再出声，只默默的坐在母亲对面，一边绞着手指，一直很努力地忍住泪水。
母亲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转头对站在旁边良久，不知道该怎么插话的林安至，很和善的说到：“姑娘，把你们的菜单拿过来看看。”
林安至小心翼翼的拿出菜单，给母女两每人一份，她的动作那么轻柔那么仔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触碰到她们敏感的神经。林安至的手刚从小女孩桌子面前收回来，就听见一声很激动很大声的尖叫：“妈妈你看！”
母亲顺着女儿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林安至瘦弱的手腕上，一根细细的链子在闪闪的，发出银白纯净的光芒。
“你们，在看什么呀！”林安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表情很疑惑。
“姑娘，你手上的这条链子在哪里买的？”母亲也显得有些激动，原先平静的脸因为欣喜和急切而变得波澜起伏。
“这个啊，这个别的地方买不到的！我是在偶尔路过的苗族妇女手里买的，她的首饰每种款式都只有一件！”林安至以为母女是欣赏她的手链，有些得意地说到。
“你……”母亲犹豫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对林安至说：“你能不能把这个手链卖给我们？”从她的表情看得出来，她很迫切地想得到这个手链，但似乎又觉得不应该夺人所爱，从而有些羞于启齿，所以刚提出请求，她就赶紧向林安至解释到：“实在是很巧，你手上的这根链子，跟我女儿丢了的那根一模一样，这条链子对于我们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
说完，她很忐忑的看了林安至一眼，继续问到：“姑娘，你可以卖给我们吗？”
林安至看了看这对母女，她们都用很真诚的目光，很期待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是决定他们命运的上帝一般，林安至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到底她们的心里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期盼。但是她想了想，虽然自己很喜欢这个手链，但是也许她们会是这个手链更好的主人，干脆成全她们吧！
于是她爽快地从手上摘下链子递给小女孩：“喏，送你！”
“真的啊！”小女孩惊喜得快要跳起来，欣喜之余她也不忘连声向林安至道谢：“谢谢姐姐！谢谢姐姐！”一边很小心很郑重的把手链戴到手腕上。
母亲也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对林安至连声道谢，林安至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说：“没事的，也许它跟你们更有缘分吧！”然后便回头去给她们做奶茶了。
小女孩坐在妈妈的对面心满意足的抚摸着手上的链子，用很深沉很笃定的语气说：“我再也不能把手链弄丢了，因为妈妈你说过，这是爸爸在保佑我！”
妈妈有些宽慰也有些释然的笑了，她爱怜地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爸爸会一直保佑你的，他会一直远远地看着你，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好好的生活，看着你得到幸福。他会永远都在你的身边。”说完这些，她深邃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朦胧地映射出一个久远的悲伤的场景，然后母女两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林安至无意间听到的对话，让她的心里为之一震，继而有一股酸楚慢慢泛上来，瞬间占据了她的心。她把奶茶送过去，本想对她们说一些鼓励和安慰的话，但又觉得无论说什么都很苍白。这时候妈妈对她笑了笑，她的笑容里面，有因为安至的成全而生的感激，也有那种忘却般的释然。在那一瞬间，林安至觉得自己懂得了她。
在丽江，有很多看似来去自如的人，他们带着沉甸甸的回忆或者悲伤而来，然后把它们随意的散播在古镇的蓝天白云小桥流水里，所以古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惆怅，白云有时候是皱巴巴的，桥梁很多时候显得不堪重负，潺潺的流水不舍昼夜地向人们诉说着伤感的故事，丽江如此之轻，只一方小小的土地落寞的镶嵌在群山之间，丽江却又是如此之重，它承载了生命里最为欢欣也最为沉痛的真相。
小女孩在谷雨门口跟林安至告别，还在不停地对她道谢，她有些高兴又有些失望地说：“安至姐姐，你真是个好人！谷雨真的好温暖好特别哦，可惜我很快就走了。要是下次来丽江，我一定会来看你们的！
“恩，真乖，”林安至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好好保管手链，不要再弄丢了哦！”
“恩！”小女孩很坚定地答道。
小女孩的妈妈微笑着站在旁边，表情依然平静，不知道这种平静要经历多大的悲伤和痛苦，要经过多少漫长时间的折磨，才可以磨砺出来。林安至默默的倚在门边，目送着两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暮霭沉沉的黄昏里，两个人手挽着手依偎在一起的背影是愉悦的，轻快的，却也带着倔强和悲伤。林安至很高兴自己成全了一个单亲孩子的愿望，也为她们的生活状态感觉到欣慰。她知道，在以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她们两个人会一直相依为命，一起分享生命的欢喜与磨难。她们的人生，不会因为另一个至亲的人的缺失而变得阴霾苍白，而死亡不会令爱止息，小女孩的爸爸应该会远远的站在天空最高处，看着她们怀着好奇与热爱，在这个他已经无法触碰的世间继续幸福下去。
江南城看着站在门口若有所思的林安至，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傻丫头，又在想什么呢？”
“南城，我是在想，如果我失去了你，我的人生该要怎么办。我在想，以后我做了母亲，我会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妈妈。”
南城还没来得及应对这样真实的告白，严旭就在一旁贱贱的搭腔到：“你十分合格，你们赶紧生个高原红出来，让我也可以当长辈！”
林安至一个抱枕扔过去：“你生出来的才是高原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