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至春节,无论城里乡下,家家都有门上贴春联的习惯。我们乡下,以前古旧的人家,是贴门神的。赶到年关最后一个集,买两张英勇神武的门神画贴在门上挡恶鬼。
二个门神,一个是黑炭似的尉迟敬德,另一个是秦琼。
话说大唐天子李世民杀兄夺位当了皇帝以后,慢慢对与他一起打江山的臣民起了疑心。天长日久,得了神经衰弱症,一睡着就做梦,一做梦就吓醒。
为了让万岁爷高枕无忧,由秦琼、程咬金、尉迟敬德一帮人等轮流站岗守夜。一开始李世民还是睡不着,怕守卫大臣杀了他。有一晚上是秦琼、尉迟敬德值夜,李世民睡得安稳,于是李世民很高兴,说:“秦琼、敬德能驱恶鬼。”又请画师把秦琼、敬德二人的画像贴在门外,一样安睡。
上有所好,下必效仿,由此流传下来。
这不过是一段民间演绎的故事。
人常说“鬼怕恶人”,想来二位爷英雄无敌,刚正不阿,一身正气,且杀人无数,形成所谓的“气场”,免不了“杀气”腾腾,鬼近身不得。
这对于老百姓来说是一种心灵上的安慰。弱小的人,总想找一个更强大的力量来罩住自己,保佑自己。靠自己不行,靠别人不行,只能靠心中的神。这也算是一种信仰与寄托吧。
我们家从来没有买过门神与灶神,我小时特别羡慕人家花几毛钱去买的那种画像,秦琼与敬德完全是戏装上的打扮,盔甲,羽翎,身板挺直,一脸威严。
我们家里永远贴着我父亲所写的春联。每到春节,我父亲就开始准备写春联。
我们那里是五天一个集,进入腊月之后,几乎家家忙着赶集买年货,最后一个集,差不多该买的都买完了,然而心里还不塌实,总觉得还有什么没有买,于是遛遛搭搭一上午,这里看看,那里逛逛,眼看着晌午歪了,再不回家赶不上饭顿了,才想起来还没有买写春联的红纸。
腊月的二十七、二十八,是父亲最忙的日子。
八仙桌子上摆着笔墨纸砚。其实是非常简陋的,毛笔用得很久了,常常掉毛,写起来笔划都散了,象扫帚划过一样;一瓶墨汁,是父亲用墨片化在水里泡成的;那一块砚台,更加陈旧,半边残缺,象一块有些凹下去的砖头。父亲也不用看对联书,只一凝神,一副对联就出来了:
山青水秀风光好
人寿年丰喜事多
写好之后,就铺在床上等着它自然晾干。
然后接着再写:瑞雪兆丰年
东风迎新岁
写熟了,就在手边似的,信手就拈来了。
更多的时候,他写古诗: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一支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
取古诗的前两句或者后两句,带一点春天的喜庆的,都被他拿来写在对联上。然后自己再加上相应的横批,什么春暖花开,什么人寿年丰,什么金玉满堂。在写对联上,我父亲一样任性,只按自己的想像发挥,想到什么写什么,任意挥毫泼墨。
他写对联时,我常常帮他叠纸,裁成条幅,而且得着机会还可以用废纸练一练毛笔字。父亲写对联时,螺丝转二爷爷常常转到我家里来,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带一点欣赏喜悦的眼光。据说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在外乡当过师塾先生,因为贪恋着家里的二亩地,一心一意回了家。有一回我写字时被他看到,他说我练一辈子也练不成父亲那样的字。父亲的字我看不出好来,方而圆润,有一点欧体的味,我不大喜欢,我喜欢稍瘦一些的字。
写好的春联,铺满一房间,床上,桌子上,小板凳上,甚至门槛上,连插脚的空也没有,等到晾干了,一家一家的分开,卷成卷,二十九日的下午,便陆续地被各家的小孩子拿去。熬一锅浆糊,用刷子刷在门上,厚厚的一层,那旧年的春联留下的浆子还在,春联贴在上面,并不平整,然而喜庆的气氛马上就显出来了。
我们家族里几乎所有的人家里都贴着父亲写的春联,走到哪里,都是熟悉、亲切、温暖的感觉。
父亲去后,很多年我们家不再贴春联,门上的浆糊干巴巴地皱着,冷而硬,没有热度,也没有了过年的欢喜了。
村子里的人家渐渐都习惯了买春联,集上的春联,纸质厚,有诗有画,亦美观,符合年青人的想法。
日子是这样平实地过去了,一年又一年,连同父亲走后的悲伤也淡去了,在我,只留下来一个习惯:每到过年,写几个毛笔字,练一练,也不为张贴,也不为写字,只是为了一种纪念。
纪念那些日子,还有我父亲的春联。
2008.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