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爷爷是我爷爷的亲五叔,年轻的时候老五爷爷带着一家老小去黑龙江讨荒要饭,落地生根,这一辈子就永远成了外乡人。
八十年代初,村子里分产到户,成立互助组的时候,他唯一的儿子,带着最小的孩子与大奶奶回来,在村南头盖了房子,准备着老五爷爷老了无法动时,可以叶落归根。四间泥土屋,种了一院子的梧桐树,横看成行,竖看成垄,棵棵笔直,耸入云天,自有一种壮观。而村子里所有人家的院子里种的都是枣树,多至三五棵,少至一二棵,原是贫困的日子里用来解馋的。
然而到底住不惯,呆了不到三年就走了。于是那院子,那房子,就成了老五爷爷回家的理由与牵挂。
老五爷爷回来之后并不住在自己的家里,而是常常住在我前院的三爷爷家里。我的老爷爷兄弟五个,我们这一支是长支,过继给了一个远门的姑奶奶,于是我们这一支就象孤儿一样被整个的家族推了出去。过继给了别家,血缘虽不断,然世俗隔离,到底有点差别了。三爷爷与他显得亲。他每次回来,在三爷爷家里吃住,那几天晚上就象过年一样热闹,家族里老一层的人们都围在他身边,听他讲那些走南闯北的故事。他非常善言谈,说起话来,眉飞色舞,手起臂挥,夹着东北口音,又带着浓厚的山东味道,声音洪亮,谈兴高昂,一屋子缭绕着旱烟叶的味道,弥漫着,呛着人的喉咙。没有人插嘴,大家都洗耳恭听着。
我那时太小,早已不记得他说的什么了。
老五爷爷大高身材,标准的山东大汉。他真正的职业其实是江湖郎中,卖一种自制的膏药,专治关节炎。我那个老五爷爷的儿子,我叫他广旭爷爷的,分产到户的时候,他领着老婆孩子回了老家,当了村主任,领着大伙分了责任田,热热闹闹住了两年,他又带着一家老小回东北了,就象他来时一样地轰动。
他来的时候,全族人都欢迎他,他走的时候,全族人都去村口送他。送走之后,大家就站在村口三五成群地乱叨叨。我们小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隐隐听到广旭爷爷和五服沿上一个外号叫作二洋马的嫂子相好。因为被发现,二洋马与他的丈夫打了一架,广旭爷爷也与他的老婆打了一架,闹的满村飞烟,鸡飞狗跳。那时候,农村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一样溃乏,这样的事儿并不希奇。他在这呆不下去了,再加上两个孩子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就走了。
他的房子却留下了,还有那一院的梧桐树。
老五爷爷的四个女儿嫁得天南地北,他哪里都呆不住,到处流浪,成了一个游侠,走到哪里,就在集市上拉一个条幅,卖他的膏药。那时候农村人有病不去医院,也去不起,胳膊疼腿疼就贴一贴膏药。我记得以前街上每有发丧或喜事,常有走街串店的人来卖膏药,那种膏药是黑黑的糊,有着非常难闻的中药味。不知道老五爷爷卖的是不是那种膏药。
他走的地方多,见闻也多,什么故事到了他的嘴里,都有了传奇色彩,象他一样,让人着迷。
他大约每隔几年就回来一次。看看他的房子,他一院子的梧桐树。
我们家里翻盖房子的时候,没地方住,就在老五爷爷的房子里住过好几年。夏天里,桐叶如盖,屋子里阴凉清爽;冬天里,桐枝枯瘦,高高的擎入蓝天,天空因此显得更高远。最喜落雨的秋天,雨打桐叶,沙沙作响,我在那一个年龄里,正有着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忧怨,说不尽的成长的凄慌……
高中时,我跟着大爷在一个离家十几里路的小镇上学,大爷在那个学校里教书,我因此有着很大的胆子,每到体育课,不去上课,专门跑到镇上唯一一家书店里去看书。小镇上五天一个集市。有一天我逃课出来的时候,正赶上集市,在书店的门口,看到我的老五爷爷摆摊卖膏药。
我想那时候他也有八十多岁了,骑着一辆大轮的破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只小马扎,车梁上、后座上都拴着各种各样的布兜子。他正一一的卸下来,先用红条幅围了一个圈,然后是别人写给他的锦旗,大约十几幅,挂了一圈,地上铺一块厚麻袋片,早已看不出白的颜色来,上面放着他的膏药。他开始象卖艺的人一样吆喝生意:走一走来,瞧一瞧,正宗的跌打疏筋正骨丸,活血化瘀来,理气止痛噢,疏筋活血、壮筋续骨啰!包治关节炎,手关节、膝关节、肩周炎喽!快来买呀,快来看!不看白不看,看了不白看!不怕你有病,就怕你不用。药到病除,不除不要钱来!
拖着长音,一气唱完。马上围过来很多人。他指给人家看别人送他的锦旗。什么妙手回春,什么神医仙骨,什么扁鹊复生。
我来不及去书店,撒腿跑回学校,去报告大爷:老五爷爷回来了。
中午的时候,大爷请老五爷爷吃了一顿馆子。
大约生意也不堪好,不象前几年那么风火了。看热闹的多,买东西的少。这之后,老五爷爷回东北,就再也没有出来。
不久老在东北。连骨灰也没有运回来。因为儿子也老了,孙子们不愿意回老家。他家的房子,因此成了家族里公共的房子。
我们家两次盖房子,作为过渡,都住在老五爷爷的房子里。房子是泥墙,厚实,阴凉,特别是夏天,一院子的梧桐叶罩着,西南风从田地里一无阻隔地直扑到院子里,一个夏天都是凉爽爽的。窗子是那种老式的,细密的,小木格子的,既便是白天,屋里也是黑黑的,暗暗的,地是泥地,比外边凹一些,干爽,坚硬。
我们搬了之后,房子并没有空。家族里有儿子们不愿意与老人同住的,老人就搬到老五爷爷家的房子里去住,住几年,老了,再换人。
日子是这样如流水一样地流着,流走了很多的岁月,日月星辰都换了位置,可是流不走我对于老五爷爷家的房子的记忆,没有流走的,还有我对于那个漂泊了一辈子的人的尊敬。
他一辈子都在路上,奔波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