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写过关于我爷爷的文字,也几乎从不在人前提起爷爷。这是第一次,郑重写下这一个双叠音的词,心里却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一方面是因为我爷爷走得太久远了,另一方面是因为爷爷上吊而死,对于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种不能言说的折磨。尤其对于我父亲而言,几乎一生都没有安心过。
父亲临去的时候,老做噩梦,梦到爷爷来叫他走。
那一年我不过三四岁,记忆由此而始。
那是一个夏天,星期天的下午,下了好大的雨,整个的天空黑沉沉的,倾盆大雨从天而降,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丝让人绝望的气息。
先是父亲与爷爷吵了起来。父亲从爷爷的屋子里跑出来,爷爷拿着菜刀追出来砍向父亲。爷爷拿刀的手臂被大爷用手挡了一下,菜刀砍进门前的椿树,深深地嵌进树干里。
然后爷爷就出去了。
三姑回了自己的家。
是母亲的主意:正好星期天,大爷也在家,和爷爷说说三姑的事,人家已经来了几次了,娘儿几个也哭了好多回了,三姑真要不想回去就离婚,不能总这样搁下去。
三姑父有点老实得近乎傻气。三姑没相中。可是三姑身体不好,好的也找不上。
嫁过去之后就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婆婆家里太穷了。来一回,住一回,不想回去。奶奶搂着三姑与四姑一次次哭得眼泡红肿,可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爷爷也心疼女儿。可是他坚决不同意三姑离婚。他认为嫁出去的女,泼不出去的水。离婚,实在的,丢不起那人。
他脾气暴躁,说一不二,没有人敢与他顶撞。他又心疼东西。因为过日子手紧,入社的时候,一张无法再使用的破犁,使我们家成了拥有私产的富余中农。据说有一次四姑打碎了一只碗,被他追了满庄子打。
我父亲与他有着同样的脾气。只是不象他那么小气。小气并不是天生的,而是穷日子折磨的,没办法。
二个人各执已见。我想应该是我爷爷首先抱不住火,骂了我父亲,我父亲生了气,抱着我爷爷往地上蹲了一下,恨恨地说:你是个爹呀,你让我怎么着呀。
我爷爷觉得失了脸面,特别是大儿子面前。儿子怎么可以抱着父亲往地上蹲呢。他拿了菜刀来砍我父亲。我父亲挣扎着跑到院子里摔了一跤,滚了一身的泥水。
我爷爷余怒未消,淋着大雨就出去了。
跑到村外小桥边的歪柳树下,搭了一根小绳,上了吊。我的元哥哥下地放水的时候,首先发现了他。据元哥哥说,那么一根小绳,根本不可能承受得住爷爷的身体。天要绝你,你不得不绝。也许就是这个理吧。
两间东屋作了我爷爷的丧棚。长明灯亮了三天,白晃晃的,刺得人夜里睡不安稳。
我三姑在下葬的第二天就走了,没有人来叫她,请她,也没有人留她。她觉得该走就走了。
如今,我爷爷的坟早已被积年的雨水冲平了。只有些散烂的牛粪和人家盖屋泼撒的沙粒石渣堆在上面。
拆了西屋盖堂屋,如今的老院也只有一堆陈年的青砖写满日渐模糊的记忆了。
我对我爷爷的记忆并不深刻。可是我知道他是我父亲一生的疼痛。
我父亲走后,起了坟,埋在了村外自家的田地里,与我爷爷遥遥相望。
我爷爷曾经断言我父亲这一辈子连一只鸡窝也盖不起。他如此地看不起他的小儿子。
有一年我们翻盖房子,住在老五爷爷的家里。那里有一院子高耸入天的梧桐树,不同于城市里低矮而张扬的法桐,那种梧桐树,高而直,每到夏天浓荫铺地,而冬日又萧索干净得让人无限伤感。
2010.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