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此往下看,才发现这几乎是个终点。这之前的全都是他们交往的点点滴滴。我快速地浏览过一遍,说实话,非常失望。这几乎是一个小女生患得患失的单恋,那个男人若即若离,不知他想干什么?加上很表皮的文字,反反复复得让人厌倦。比如我的心碎了;再比如我的心淌血了;他的话刺痛了我的心等等充斥其间。快乐的字句很少见,似乎有几处:今天我很高兴;桑以薇,你太棒了,把那自以为是的家伙驳得哑口无言等等。我这才知道她的大名叫桑以薇。从断断续续的记录中看得出,她一直过得不太顺。不知确切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起,不过,大学期间,写得比较勤,占了整整一大本,记得最多的是认识那个叫林秋语的男人以后写的。前前后后有占了三大本,有当时记的,也有事后补记的,更有过了很久以后突然想起的;记的内容大多是心情、争论,谈论,感受等等。其中,记录最多的是林秋语的谈话及争论,大多不是和她,而是和他的朋友们。一大段、一大段,简直像会议记要。话题多涉及高端层面和学术领域。我没有政治倾向,一向标榜自己与政治绝缘,所以讨厌从理论层面评论国家大事,特别是涉及某些观念和意识形态问题。这些我统统跳读过去。还有一些看不出是什么时期,大多不知所云。我本想在字里行间捕捉的心灵火花,可惜一次也没出现;我要的故事不完整,几乎不成故事,一篇短篇小说也不够写。她口中的那个特别的男人,只是个模糊的背影。她到底迷恋他什么呢?外形,或是他滔滔不绝的口才?
晚饭,母亲迫不及待地细加追问,我敷衍说,她只是为了还一本以前借的书。大家不信:借随便什么人的手,都可以把书还到你手上,为什么反而让你亲自跑一趟?不合常理!我楞了一下,很快便接嘴说,有些问题她想问我。什么问题?我不耐烦了,说了你们也不懂,关于写作的。母亲喃喃地说:她现在还想着这个呀。好些年前,我曾在文化宫碰到她,她参加业余写作班的学习,问她,则说,闹着玩的。当时的情景好像还历历在目呀!父亲打断她说,别说些没用的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女儿的应聘,你做妈的得帮她。母亲连连应诺:是,是,是,人老了,就抓不住重点了。
她确实向我借过书。大学第一年放暑假的一天,她突然跑来敲我家的门,一见是她,我楞得不知说什么了。以前,我们从未说过话,充其量只是常常碰面。这是第一次她主动上门。她开口向我借我的大学课本,我一百个不愿意借给她,便推说课本一本也没带回来。我还向她解释,因为书实在太重了,携带着挤火车非常不方便。她很失望,望着我欲言又止。终于什么也没说,掉头走了。她的神态让我感到愧疚,转而又想,我凭什么要把我视为珍宝的书借给一个几乎陌生的人。她还真是厚脸皮,为什么要冒然跟一个不熟悉的人借书呢?害得我平白无故增添烦忧。
现在她却平白无故地给了我一个机会……
为什么不写日期呢,她怎么想的?晚上,我花了将近4钟头,又翻阅了一遍那些没有日期的日记。无非是些日常琐碎的事情,繁杂的心情,无谓的争吵,漫无边际的谈话,忧国忧民的情绪,谜样的情感……其中不伦的三角恋情还有点意思。论及婚嫁的女主角偶然遇到了让她怦然心动的男人。她以为就这样过去了,人生中不知要经历多少次这样的怦然心动。让人不解的是那个男人不知出于何种动机主动接近她,却又保持着一定距离:她进一步,他则退一步;而当她心灰意冷想放弃时,他又纠缠于她……关于她那个未婚夫在日记中几乎是个隐行人。这种不伦之恋甚至比这更不堪的,在通俗故事杂志中比比皆事。我要从哪方面入手,才能写出一篇颇有深度的小说呢?
它成了我心头的一粒小石子,不时地被硌到。
应聘一结束,当天下午,我便去了医院。前些日子,在楼道碰到桑以星,他说:我姐姐的情况不太好。就这么一句,撂下便走。真会说话呀,尽在不言中。那家人个个不简单。
她的情况确实不乐观,脸色泛黄,黄得发黑,丧失生命的颜色。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光木然,似乎什么都挥去了。我有点害怕,强作镇静地说道:“你的日记,我看了两遍。我可以提几个问题吗?”
她慢慢牵动嘴角,漾起一个微笑,算是作答。她的这个动作,驱走了我心头的厌恶感。“什么问题都可以吗?”
“尽管问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我凑近了些,“为什么都没写日期呢?”
“没有日期就没有确认,对于别人来说,什么也确认不了。”
“这话好像针对我说的,我什么也不能确认吗?”
“有人说过,一个写小说的人,就是在确定无误的事中他也能找出不确定来,你不应该说这话……”她微微喘息着。
我不认同,如果没有确定为基础,从何虚构?但我不能跟她争论。“那……你为什么婚后要离开呢?”我心虚地小声问。
“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忽然明白了我要的生活不是给别人看的形式,而是充实的内容。一旦想清楚了,就不能再忍受。当然,我因此而伤害了别人,所以我也将自己放逐了。”
“充实的内容?为什么没有写你后来的充实生活呢?”
“怎么没有?几大本都是啊?”
我楞了,一时起疑,旋即明白过来。“原来你一直活在回忆中,你要的充实生活是这个?因为他吗?恕我愚纯,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充其量不过有点怪罢了。”
她定定地望着我,“不,是我心拙,笔更拙。他……”她犹豫着,因为努力,五官都皱到一起了。“他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玩世不恭,他的骨子里有一种气概,对,其实我弟弟跟他很像,他们俩个虽然肤色,长相不尽相同,但都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气概,了解后才能知道。对,你多了解我弟弟,你就会了解他。他是他的原型”她笑靥更深且意味深长。
她姐姐进来打断我们,说她不能太累了。但她朝姐姐摆了摆手,“别管我,我能做的不多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心下一片茫然,“在日记中,你不能确定他是否爱你,现在还这么认为吗?如果是,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难道因为得不到而心有不甘?或许你是想让我……”
“不,你没有看懂或体会到,我的想法早就改变了。我说过,我的心拙,当时当刻忽略了很多东西,后来才明白过来,但为时已晚。”
“你指的是……”
“这个……一时很难说清楚,你肯定要下番功夫仔细体味。”
“有什么要求吗?比如体裁、篇幅、内容什么的。”
“用我们真实的姓名,我和他的,其它的随便你。”
“为什么……?如果有人告我怎么办?”
“没别的,就是想。拣好的写或者写得巧妙,别人无从告你。不然,像港剧一样,写上‘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很。我能问问,你打算怎么写?”
“说实话,我还没有头绪,不知从何着手。你不担心我根本没那个能力吗?你应该找个有实力的人……”
“我就是想找你。你知道吗?虽然你比我小五岁,我从来就把你当成我的同龄人。当你站在全校面前念你那篇获奖作文的时候,当你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的时候,当你沉静地注视这个世界的时候,甚至当你目中无人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就会想,你与我们多么不同啊,秀外慧中,生来就是写文章的料。谁会有幸成为她书中的主角?”
我目中无人?谁敢靠近你们家?
她凝神注视着天花板,“怎么写都无所谓了,反正我也看不到。我只是不想浪费那些心血……”
我心里一动,“你认为,最好是以谁的视角来描述这个故事,你?他?或者别的什么人?”我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动机不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