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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絮絮叨叨了一大堆,表情丰富,手舞足蹈。边沿就只是看着我,笑而不语,像一个温和的长辈,怜爱地看着自己孩子呀呀学语。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怎么不知不觉间就过于亢奋了点儿?我收敛了一下仪容,准备再来个简短的告别式就离开,没想到,这告别式的第一句就成了开场白。
怎么?你也是过来面试的?我问。
是啊,姐姐,边沿说,我是特地赶过来谈的。
特地赶过来?谈?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用了“谈”这个字:谈什么?你想到这家公司做导购?为什么?迪奥不好吗?你你你……你怎么会放弃迪奥,投奔我们?我脑海里飞速闪过无数种可能性:业绩不好,被迫离职?犯了大错,被解雇?竞争激烈,压力大?……
我是被挖过来的,边沿果断而干脆地说。
被挖过来?被谁?
一位姓程的先生,大概是总经理吧!
程三忠?!我叫起来:他挖你过来?那你为什么还等在面试区?
边沿不好意思地笑了,抓抓后脑勺: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安排的,昨天程总通知我今天一早过来,想跟我谈谈。
你等等,我将已然凉掉了的咖啡塞给边沿,扭头朝休息室走去。
一推门,无耻的人居然还在讲电话。面若桃花,眼角泛着笑意。我径直走到他面前,鼻尖几乎碰到了他下巴上的胡茬儿。
程三忠感到事情不妙:那先这样啊,我这有点事,先挂了。扣上手机,他转过头,朝我咧一个嘴,惯用的狰狞表情:又出什么事儿啦?有人骑着草泥马来面试了吗?
我不是成功人士,也不是业内精英,但你知道我最烦什么吗?我一点也不觉得程三忠的笑话好笑,反而他的态度让我愈发恼火。
是,你不是……
我最烦吊儿郎当,玩忽职守,对待什么事情都稀松平常,动不动就摆架子,装大牌。你以为自己是谁?老佛爷吗?我告诉你,你不过就是一个国产开架化妆品品牌的小小负责人。即使是总经理也管不了多大点事,也总不到哪里去!你装什么大尾巴鹰!哦我连珠炮似的一通狂轰滥炸,居然把程三忠震住了。他眨巴眨巴眼睛,舔舔嘴唇,什么也没说。
你觉得自己现在特有成就?成功人士?了不起了?高高在上了?对下面的员工全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你别忘了啊程三忠,你也是从小职员起来的!你刚毕业那会儿不也得天天揣着一片空白的简历四处碰壁?那时你看过别人脸色吗?被人放过鸽子吗?被人不拿正眼夹过吗?那时的心情还记得吗?……
等等!程三忠惊恐地瞪着我:杜明明!你吃了什么脏东西了?还是被什么脏东西上身了?
你少跟我转移话题!
我不是转移话题,程三忠说:你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反应太激烈点了吧?至于吗?你是不是年轻那会儿被人忽略的阴影对你影响太深远了?看到今天的面试场景旧疾复发把深埋心底的那点儿怨恨都发泄到我身上来了?那好,如果能协助清理你内心的隐疾,那么我愿意牺牲,来吧!——
我愣了一下,张口结舌,像一拳被人击中命脉,意识被抽离,茫然了片刻,继而生生吞下嘴边即将翻滚出的恶言恶语,冲力缓慢过渡,最终瘫软了下来。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深呼吸一口,我小声说道。
外面那些等着面试的年轻人的确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社会经验一片空白,感觉自己前途渺茫,为了面试精心准备了一切可以准备的功课,却不知即将到来的结果是喜是悲。在这些人中间,有人会留下,有人会被淘汰。有人看上去气势汹汹,有人看起来胸有成竹。而自己,除了迷惘和些微的恐惧,别无其他具体感受。过往的失败经历一次次印证并加深着我的自卑感,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无能为力,深深困扰了我的青春时光。这些私人感受不能与他人分享,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
程三忠重新沏了一杯咖啡,递给我。
从一早我就看出你很浮躁,程三忠说着指了指手表:面试9点开始,有多少人我心里有数,但那也不能因为人多就提前开始吧?不觉得如果那样做会显得这个公司没个准谱儿,小作坊似的随意混乱,有损形象?至少我是这么做事的,无论情况如何,一切按规矩来。
我有点儿介意,听程三忠话里的意思,是我越权参与了他的原则,打扰了他的规矩。一切按规矩来,那么,是我不懂规矩了?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问,但没有说出口。
好,按规矩来。按规矩你特地挖来的人才不必也等在面试区排队接见吧?
挖来的人才?谁啊?
有一个迪奥专柜过来的男孩,叫边沿。
话音刚落,程三忠“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怎么又是他!
你自己挖来的人自己都不记得?这就是你的原则?我有点恼火,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面对程三忠的独断专行,自我中心,我总是有一股莫名的火。我知道这是多数上和领导的通病,丝毫不必放在心上。以前面对没人老板的自以为是,我最多也只是在心里暗骂几句,大不了中午多吃一份饭缓解一下情绪。但不知为什么,我越来越难以忍受程三忠的专横,尽管公平来讲他的程度从来不算过分,但就是那么一点点的语气不好,态度不耐,我也逐渐变得难以接受。
是因为不能面对自己恋人身上的恶俗习气?
还是因为不肯认同他拿我与其他员工一视同仁的平衡心?
但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相当理智的女人啊,处理把感情和工作区分开来这种事情完全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他理应拿我当一名普通下属,不然呢?每天把我杠在肩膀同进同出?
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知道吗?程三忠把手中的电话在我眼前晃了晃:刚刚讲了半个多小时的电话,就是因为他!
因为谁?边沿?
对!边——沿!
为什么?我不明所以:谁的电话?什么情况?
怎么跟你讲呢?程三忠点了一只烟,靠在窗口,摆出了一副准备长谈的架势。
有一个女孩儿,叫严蜜雪,在南大读大三。
话锋转得有点快,我的思路跟着一个趔趄,女孩儿,南大,大三,严蜜雪。这些元素都隐约向我传达着丝丝缕缕暧昧的清风,我不由得有了一丝警惕。
然后?我从干巴巴的嗓子里抠出两个音节。
然后,她上学和生活的全部费用都是我来负担的。
然后?
然后,她这两天不断打来电话,咬我挖一个叫边沿的男孩儿来我公司。
然后?
然后,没有然后了啊!程三忠说,然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就是那个叫边沿的男孩。
我知道什么?我四下望了望,感到全身的血流有些凝滞。这个逼仄的空间,只有一扇小窗是光源的唯一途径,墙壁被烟熏得已经发黄,对面的白色办公桌上并排摆着两台咖啡机,红灯不停闪烁……我就那么毫无目的地四下求索,感觉有些压抑,不断地提醒自己深呼吸。
程三忠将烟头掐灭在茶几的玻璃烟缸里,深处双手干洗了一把脸,看了看手表,起身朝门外走去:具体情况我再找时间给你说,9点了,面试开始。
他的声音从半开的门缝间挤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