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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冬天里的丧事

回到家,天已经完全的黑了下来。三溪山的晚上,乍暖还凉,一兰早已经将火塘里的火生起来了,火上吊着铜水壶,烧着洗澡水。一家四口围在火塘边,说着话,这中间小豆说要烧红薯吃,一兰便拿火钳去苕窖里夹了几个上来埋在油星灰里。苕在火里翻了一遍,还没熟,掩着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大家一起探头朝门口望,彩英的丈夫卫乾走了进来。

“坐!”福成将身边的一把椅子往卫乾身边挪了挪。

“不坐了,你不去大海哥家帮忙啊?”卫乾说着,坐了下来,将手往火跟前凑了凑。

“帮什么忙啊?”一兰问。

“哦,你可能还不晓得。大海哥的月生娃子在洞子里出了事,掉到阴河里去了,我们才帮到把尸体弄回来,现在回来吃口饭了,晚上再去帮忙的。”卫乾说着,拿火钳拣了一个红薯,拿在手拍了拍灰,说了声好哒,便自顾自的吃起来,留下福成一家人张着嘴在哪里感受事情发生之突然。

月生跟福成是在一个洞子里,要不是想到几个娃今天回来,福成也许还会加个班,加个班可以多拿五十块钱,那样的话,今天可能掉到阴河的也许是他叶福成也说不定。人呐,命呐,福成在心里闷闷的感叹。

“那我们赶快去大海哥家看看去,你还没吃饭吧?叫你姐给你热口饭吃了我们一起去。”福成吩咐一兰给卫乾热饭。

“唉,不用了,我吃两个苕就行了,我把这个吃了就走。”卫乾说着又从火里拣了个苕,本来吵着要吃苕的小豆现在却浑然没有了那份心情。月生,多么活生生的人啊,这一下子,他往日的笑颜全部涌上了脑海心间。他是个很爱笑的人,小时候,每个有月亮的晚上,余家沟、梅溪、金泉的小孩子们总会集在一起“军训”,喊口令的时候,他的嗓门最大。他比豆蔻高一个年级,学习成绩还不错,但是他小学没毕业就回来了,那个时候大海两口子总是吵架,家里鸡飞狗跳的,有一次,大海拿着刀子把月生妈吓得几天不敢回家了,姑姑把月生叫回了家,那个时候月生还有两个月就要参加小升初考试。他回家的那天,下着雨,他背着背篓,背篓里放着行李,没有打伞,面无表情。回来之后他就没再去学校。豆蔻还曾为他深深的可惜,自从他辍学以后,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不再跟豆蔻她们这般小孩子一起耍闹,开始变得很酷,不苟言笑了。“军训”他也不再参加,听不到他的大嗓门,豆蔻的心里觉得很失落。

但这或许就叫做成长,成长的过程就是不断地失去一些东西的过程。

月生在家里没待多久,还没等到小升初的考试便跟着村里人外出打工了。小小年纪的他能做什么呢?在江汉平原,他帮人放过鸭子,在有月亮的晚上,蠢鸭子们以为是白天,撒丫子到处跑,他拿着竹竿一追就是半夜;在山西,推过煤渣,身子骨还没长匀实,骨骼却已被体力劳动锻造得粗壮有力,但他的身高也不再增长,停留在那个敞着嗓门喊口号的“军训”时代——已经不苟言笑的他再加上这一身粗壮的骨骼,月生看起来已经浑然是个大人了,其实这个时候他还不到十五岁。十五岁之前的月生,跑的地方多,吃的苦不少,但是那个时候政策不好,农民工没地位,他跟村里那一般打工汉一样,没赚到什么钱。不过想必赚不赚钱在他也是没所谓的,因为自从辍学离家之后,在沪蓉西高速动工之前他都没有回过家,这大约有四五年的光景。

西部大开发的风吹醒了沉寂的三溪山,也温暖了月生那颗漂泊的心。于是有一天,村里木其的那辆跑客运的四轮车从镇上带回了月生。那个时候碰巧学校放农忙假,豆蔻都在家,看到从车上走下月生,她们的心还有一刻的激动,想着儿时的伙伴终于又回来了。但是月生没有跟她们说话,只是冲她俩若有若无的笑了一下,这一下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的好远,于是豆蔻终于明白,那个儿时的月生已经是属于过去了。

的确是属于过去了。豆蔻姐妹俩在镇上高中的课堂里大战书山题海的时候,咱们月生的身影和豆蔻爸爸、还有许许多多三溪山的以及非三溪山的中壮年男人的身影一起活跃在沪蓉西高速公路的工地上。

沪蓉西高速公路的修建难度比起举世闻名的青藏铁路有过之而无不及。遇山打隧洞,遇涧架高桥,这条路所过之地有很大的一部分是由隧洞和高桥组成。这里的地质构造复杂,为打隧洞带来了相当大的难度,得考虑许许多多的因素才能做到万无一失,在野三关境内的高阳寨路段因为设计的疏忽,导致石岩坍塌,生生将一辆过路的大巴压成了一张铁饼,30多人一刹那间命丧黄泉。

月生他们这些打隧洞的大军是这条铁路线上的佼佼者。百八斤重的油钻不是每个人都能够使得动的,而且还要有技术,反应快。月生他们一起的有个小伙子因为生性木讷反应不是很快,有一回就让油钻掉下来将三根脚趾砸得粉碎。体力好,又能吃苦的月生,赚了很多的钱。

国家惠于农民工的政策就像是一股和煦的风吹拂着这些打工者,现在不比过去,农民工累死累活的忙上一年半载碰上个黑心的老板不给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一般在洞子里上一个班,百把块钱就进腰包了,倘若你还能够再加个班,那么一天挣个两百也不是难事。三溪山的男人,无论是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还是二十四五的蓬勃青年,还是三四十的壮年,绝大多数都进洞子里扛起了油钻,当然付出是有回报的,不到一年的功夫,党的惠于农民工的政策在三溪山的三个村子里就有了反映。

仿佛是在一夜之间,村里比着赛似的站起了好多的两层的小楼,清一色地嵌着白的、绿的马赛克,不见得那样就很好看,但的确有一种很振奋人心的改头换面。14吋、17吋的黑白电视机也一下子失去了阵地,只好退守角落,让位于29吋的长虹、康佳。音响也纷纷落户三溪山的人家,成天价的,三溪山都沉溺在音乐的海洋里。那都是一些什么样的音乐?这边厢“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几千……”余音未落,那边厢“说什么我亲像天地的仙女……”靡音又起,有时候,庞龙的声音会跟郑源的声音在空气里掐架,有时候邓丽君的声音会跟费玉清的声音在空气里水**融——总之,一向沉寂默默无声的三溪山非凡的热闹了起来。

月生在沪蓉西的工地上,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灵活,肯吃苦,一个月的时间,起码有20天他会上两个班,快20的年纪,又经过了若许年工地生活的洗礼,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他都有条件在工地上扬眉吐气,意气风发。尽管他爸爸大海依旧跟外面的女人不清不楚,搞的家里时时硝烟弥漫,但是他不再如同过去那般苦恼,毕竟他已经从打钻的生活中找到了人生的价值。他每个月都可以挣个四五千,他的钱除了每个月给母亲四五百块,其余全部存在卡上,有传他想积攒一部分钱之后在镇上开个很大的酒店,是真是假已经无从考证。他从来不给他父亲钱,虽然他现在经常回家,但是他从不跟他爸爸说一句话,碰上他爸爸主动问他话,他也是问一句答一句,答记者问般。在他心里,他原谅不了他爸爸,将来或许会,但现在不会。现在看来是永远不会了。

一兰一家跟卫乾还有他老婆彩英一起去了余家沟大海家。

还没拢大海的屋头,远远的就看见他家的门灯在冰冷的夜里惨白惨白地亮着,有三五个人在院坝里穿梭,忙来忙去。看到这副场景,黑暗里,小蔻鼻子一酸,泪水盈了眼眶,生命何其的脆弱。活着是为了什么?挣钱多又有什么用?没了命,一切都是空谈,看今夜,月生家的热闹就与他自己无关。

在沪蓉西高速公路的工地上挣钱,给人有一种与命运赌博的感觉。如果你赢了,穷了几辈子的家或许就在你这一辈翻了身,但是如果你输了,轻则你会落个残废,重则便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父亲不见得爱钱,但是姐弟仨上学却很需要钱。

怀着闷闷的心事,来到大海家。月生已经入了敛,堂屋的正中,摆着那副黑漆漆的棺材——他爷爷的棺材,他睡在里面,棺材盖子已经合上,得等上山那天开棺的时候还会开一会儿。棺材前面的灵桌子子上正中放着月生的照片,黑白的登记照,放大了,嵌在两块玻璃之间。平时月生给人的感觉是大人,但这时的照片上,他看上去才如他实际年级那般小,表情很平静,嘴角微微上翘,带着一抹微微的不屑一顾的笑。照片的旁边是一个升子,里面装满了谷子,插着几只袅袅生烟的香,一个公鸡的头躺在谷子上,睁着无辜的眼睛。

“让啊,让啊”有人在叫,小蔻闪过身子,原来是月生的岁竹做好了,奇首大叔撑着那红红白白的一蓬走了过来。岁竹,顾名思义,用来显示亡者在这个世界上度过了几个春秋,用竹篾做骨,上缚红纸和白纸剪成的穗。

岁竹安放好了,与往常在丧场看到的岁竹很有些不同,月生的岁竹显得好寥落,很单薄,在这个世界上,他不过走了20个春秋,20根岁竹编制而成的岁竹又怎能如那些耄耋之年寿终正寝的老人家的岁竹有着同样的丰富?

棺材的正下方,放着两个洋瓷盆,一个盆里点着一个长明的煤油灯,一个盆里化着纸钱。月生的爷爷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往盆里添着纸钱,月生对爷爷是很好的,每次回家,除了给爷爷零用钱外,还总是为他买衣服、买食物,如同闺女般家的细心。但老人的神态是平静的,看不出一点的悲痛。小蔻觉得有些意外,但是突然的,老人便呜呜地哭了起来,老泪纵横,惹得一众妇女泪眼婆娑。三溪山的男人们在丧事上是真正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在妇女们唏嘘不已的时候,他们在院坝与堂屋、灶屋、火塘之间来回的穿梭,在知客司的指派下将各项事情进行的有条不紊。

大海坐在一旁的长板凳上,头发蓬乱,满脸胡茬,这个搞婚外情的男人平日里是很注重自身的形象的,所以今天他看上去老了十几岁。我想,他是不是在反思,如果不是家里“兵连祸结”,月生会不会辍学呢?不辍学,他今天是不是就不会躺在那口冰冷的棺材里呢?他并无哭泣,只是面如死灰。

月生的母亲却是哭晕过好多回了,每一回,晕过之后,妇女们便把她抬到床上去,但她一旦醒来,便会连滚带爬地到堂屋,伏在棺材上哭嚎。三溪山的女人们,失去她们亲人的时候,内心的悲痛会化成绵绵的倾诉经她们的哭腔幽幽传出

“月生我的娃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你应该好好上学的啊,我的娃儿。你走了你叫我怎么活啊,我的娃儿。你十几岁就在外面跑啊,没吃个热饭,没喝口热汤啊,我的娃儿……”月生的母亲着实是在呼天抢地的,但是她已经浑然没有了哭嚎的力气,在旁人看来,她的哭泣更像是喃喃自语。小蔻的母亲把月生妈妈抱在怀里,不让她倒地,其他的一些妇女都围在旁边劝说着“你莫哭,娃儿们和我们缘分浅,你也要想开些!”“你这样把身体哭坏了月生娃子在那边也不得安心!”……妇女们极尽能力的想出一些劝慰的话,但是说着说着她们自己的声音也哽咽了,这一班心慈的妇女啊,想必天下为母亲的心都是相通的啊。

突然在这些低沉的哭泣声中,小蔻的嚎啕如同平地惊雷的插了进来。大家都暂时放下了哭泣,抬起泪眼,看着这个平素里讨人喜欢的姑娘。一兰连忙将月生妈妈的身体靠在了身边一位妇女的身上,起身给小蔻揩拭着脸上的泪水,就像小时候她哭鼻子时那样。“莫哭哒,莫哭哒!”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伤心的女儿。“这个姑娘心好慈哦!”妇女们在议论。但是小蔻所哭的又岂止是月生?这样的悲伤的场景让她想到了好多好多让她心酸的片段,只是往日里她是个比较能够克制的人,所以那些心酸都压在了心里,化作她学习的动力,心酸又多少,她的学习成绩就有多好。如今在这种极度悲伤的催化下,那些心酸就从心底喷涌而出而化成止也止不住的悲声了。

那一回天好冷啊,下了几天的雪了,天上还在飘着雪花。爸爸从工地回来,脚上的解放鞋都让泥水浸得透湿。到家后,他便将鞋脱下放在火塘边上烤着,因为第二天还要穿呢,他只有这一双解放鞋。母亲曾多次嘱咐爸爸给自己还买一双解放鞋,但是他就是没有买。照说他一个月都会挣个三四千块,一双解放鞋也不过是十几块的事情,但是爸爸却就是舍不得花。家里用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而钱的来路就爸爸打工一个。爸爸是有压力的。工地上又比较费鞋,所以一双鞋除了是破的在脚上挂不住了,爸爸是绝对不会买新鞋的。有时候工地上放假,爸爸在家里就会拆在工地上捡回来的编制袋给自己打草鞋。他说草鞋穿起来做事方便。

还有一回也是在冬天里,高山有个亲戚结婚,爸爸去吃酒。隆冬腊月,爸爸除了一件旧棉袄,里面就是几件单衣了,母亲怕他冻病了,硬是从村里小卖铺给他买回了一件毛衣。好说歹说毛衣父亲是穿上了,但却没有穿回来。他说步行爬高山浑身热气直冒,不冷还热得很,到亲戚家了,亲戚家里的火塘里火也大得很,哪里就冷了?他把新毛衣包好了,回来时就顺便在小卖部给退了。

妈也有好几年没添置过新衣服了,记忆里还是在小学的时候爸爸给她买的一件呢子衣,那个时候家里经济负担小,爸爸买的这件呢子衣还蛮贵。但是从那之后妈便再也没有添置过像样的衣服,连夏天里村头小卖部那七八块钱的汗衫都没有买过一件。呢子衣妈平时舍不得穿,农村妇女一天忙的闲不下来也的确是没机会穿,只有每逢过年的时候才穿一下。这件呢子衣已经做了母亲七八年的过年新衣。母亲是很漂亮的,也是低调的。村里的男人这两年打钻都赚了一些钱,他们的女人们便开始注重穿戴了,而且还开始有点暗暗的攀比了。但凡有那个女人穿了一件好比较入眼的衣裳,那么不久这个款式的衣裳便会在村里风靡。不管这衣服是否适合自己,村里的有了些闲钱的女人们都会将其变成自家身上衣,而且她们仿佛都不照镜子的,一个个美滋滋的自我感觉还很良好。在这些女人们比着赛地添置衣裳的时候,小蔻的母亲一如既往地在夏天穿着她那已经洗得发白变薄的几件衬衣,那还是她做姑娘时候的穿戴,做姑娘的小蔻母亲是很享福的,那些衬衣虽然在现在已经落后于潮流,但在当时却是走在村里姑娘的前列。在冬天的时候小蔻的母亲穿的是姐妹俩的旧棉袄。冬天姐妹俩的衣服不似夏天那般花哨,所以母亲穿起来也不显得别扭,再说辛苦的劳动所致,已到中年的母亲身材并没有发福。夏天的时候中午日头大,不能下地干活,母亲在家里剁辣椒做揸广椒,豆蔻姐妹俩在一旁做作业。一个妇女摇着扇子过来聊天,东聊西聊的,便聊到了她所穿的七分牛仔裤,原来这是一条新裤子,“哎呀,这如今的东西都好贵啊,这么条裤子就花了三十块钱呢!”望着她那似乎没有洗干净的脸与油乎乎的胳膊,豆蔻姐妹觉得这个女人好讨嫌,三十块钱的裤子也在这里显摆。姐妹俩在镇上读书,虽不是常买新衣服的人,但却并不陌生于当下的潮流。这裤子的款式早已是被潮流淘汰下来的,穿在俗气的她的身上,别提有多难看。再者,三十块钱她还认为是花了大钱呢。豆蔻家虽然现在用钱紧张,但是也不是没见过大钱的人,每逢开学,姐妹俩都要带走两三千块的学费呢,而那个妇人的儿女比豆蔻年纪还小,却早已走南闯北去打工赚钱了。虽然面对姊妹俩的愤愤不平母亲说过不要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放在心上,但是此刻这一场景还是泛上了小蔻的心头。

爸爸的身体其实是不怎么好的,他很瘦的,有时候小蔻睡觉睡得晚,会听见爸爸在梦中的呻吟,那是一身的劳累所致,现实生活中爸爸是个坚强内敛的人,不会轻易流露他的劳累,但在梦里却没法假装。而且爸爸会整夜整夜的磨牙,小蔻高二的时候学过生物的,人在焦虑的时候睡梦中会磨牙。现实中爸爸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但是三个孩子的学费怎不是一个大大的负担?他怎会没有压力?又怎会没有这压力而生出来的焦愁?梦在人熟睡而毫无防备的时候显露出残酷的真实。这真实时不时地会泛过小蔻的心头,而此刻更成了小蔻眼泪的催化剂。

小蔻哭泣不止,任人怎么劝都无济于事。“不要管她的,一哈就好了!”母亲也束手无策了,只好对那些来劝小蔻的妇女这样说。小蔻的声音突然间放大,抽噎声更急切,都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她母亲以为是“不要管她了”这话伤她的心了,其实她不过是作为她的母亲对别人说的客气话,但她还是着急的哭笑不得的为小蔻拍着背。

其实小蔻是突然想到了那一次。那一次,五一放了三天假,恰逢姑妈的生日,父母亲都走不开,便派姐弟仨去给姑妈做生。当晚就住在姑妈家里。快睡觉的时候,却突然接到邻居家的电话,让姐弟仨赶紧回家,说他们的爸爸妈妈在家里打架,还受了伤。一听这话,姐弟仨顿时慌了神,爸妈这么多年来脸红的时候都很少,今天怎么会打架?出门的时候他们还好好的呢。姐弟仨跟年近六十的姑妈打着手电筒连夜往家赶,春天时节正是插秧的时候,水田里蓄满了水,田埂滑滑的,一不留神就会摔跤,但一行四人却谁也顾不得这个了,只慌了神般的往家赶。爸妈打架?他们还真是不信。二十多里的夜路上留下了他们匆匆的脚步声。离家不远,便看到家里的门灯大亮。一进屋,便听到了母亲呜呜的哭泣声,邻居家的大妈跟女儿在一旁开导劝解。母亲想必是哭了很长的时间了,一双大眼睛在泪水里已经成了一对红桃。一件浅花的对襟衫背后被鲜血染红了一片。后脑勺的头发是湿漉漉的,看来是被血浸的。小豆小朗先哭了起来,小蔻也很想哭,母亲流血让她太心疼了。但她这一刻并没有平时那么容易掉泪。父亲坐在一旁,低着头,也不说话。

“快让你妈去卫生室把伤口包扎一下!我们怎么说她都不去!”邻居大妈说。

“我不去!我长到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有挨过打,你今天竟然打我啊!还打流血了!”说到流血母亲又呜呜的哭了起来。说真的,母亲是爷爷的独身女,从小很娇很娇的,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虽然后来爷爷婆婆去世了,但是作为上门女婿的爸爸对母亲也一直很好,今天这委屈果然是大的,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哦!

母亲虽然善良,但是性格却也是倔的,看样子今天她是不会去医院包扎伤口了。于是小蔻便吩咐小豆小朗去村头诊所里请大夫来家里给妈妈包扎,虽然深更半夜的打扰人家大夫的休息不是很好,但是总不能让母亲就这样顶着伤口到天明吧?哪怕血早已经止住了。弟妹在邻居女儿美凤的陪同下去诊所了。小蔻和姑妈也从爸爸的叙述中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今天爸爸从工地回来觉得很累,就早早地上床睡觉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身体累,但却怎么也睡不着,搞得人很难受。母亲虽然每天的劳动辛苦,但是却有一个看电视的嗜好,每晚CCTV-1黄金时间的电视剧她是必看不可的。双方本来是相安无事的,但是父亲老也睡不着又想着第二天还要上班睡不好可不行,可是越是这么想就越是睡不着,越是睡不着就对周围的声响开始敏感,耳朵连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本来母亲把电视的声音是调得很低的了,但是父亲觉得那声音还是足以吵到自己睡觉,于是让母亲声音调小点,母亲照做了,声音小的不能再小,要看字幕才可以听得见了,但是没想到一会儿父亲又叫母亲声音开小点,母亲便不耐烦了,觉得父亲有点无理取闹。她想人要是在困的时候是电闪雷鸣中都可以睡得很香的,她便说了父亲几句。若在平时,父亲肯定不会回嘴的,母亲的品德是他心里很认同的,母亲所说的话一定是有道理的。但是今天不同往日,今天是父亲被失眠折磨的心火上升的日子。于是父亲便也很不好听的回敬了母亲一句。母亲何曾受过这种话,于是便离开电视来到卧室拽父亲起来说个清楚,父亲正不耐烦,哪会起来,拿手一挡,男人的力气是不容小视的,父亲这在他自己看来轻轻的一挡,却将母亲推得倒退了几步,后脑勺磕到了三屉柜上。母亲站稳身子还要继续拽父亲起来评理。父亲却已经发现了母亲的后脑勺有血渗出来,就不再吭声。说赶紧去弄药,听父亲这样一说,原本对脑后的伤口浑然不觉的母亲才发现自己受了伤,还见了血,这一下子,委屈一下子全部涌上心头了。于是便哭了起来,惊动了邻居,于是邻居便打电话给姑妈家了……

此刻的爸爸坐在一旁,耷拉着头,神色颇为憔悴,如果说平日里的他努力扮出没被生活压倒的神情,那么这一刻他已经完全原形毕露。他穿着一条短裤,没有穿上衣,肋巴骨一条条的,昏黄的灯光下,他看上去是那么的瘦。叔伯爷爷也来了,进门就指责爸爸。姑妈刚才也是一进门就把爸爸骂的狗血淋头,小蔻觉得理所当然,作为爸爸的姐姐,姑妈这样把他骂一骂,无论父母打架是谁之过,总算是给了受伤的母亲一个公道。但是叔伯爷爷却不同,爷爷算是母亲的娘家人,这个村里所有的人都是母亲的娘家人,作为上门女婿的爸爸,受到母亲娘家人的指责,小蔻很觉得父亲势单力薄,有种受欺负的感觉,这是她绝对不允许的。“这也算不上是爸爸打的,我们已经了解了情况,爸爸是失手了!”小蔻轻描淡写的这样说了一句,算是声援了有口说不清的爸爸,但她此刻也不能说得太多,因为不管怎样,流血的人是妈妈。

医生来了,给妈妈包扎了伤口,剃掉了伤口边上的一撮头发。夜很深了,邻居们回家睡觉,妈妈却是执意不睡,小蔻吩咐爸爸赶紧去睡觉,明天还要上班,也让姑妈弟弟妹妹去睡觉,然后将火坑里的火生起来,初春的深夜还是满冷,陪着母亲坐在火坑边。这一刻,她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给母亲说着开解的话,听着母亲诉说着委屈,母亲说了很久很久,由脑后的伤口勾起了往日生活的艰辛,几度泪水如决堤之水,奔涌而下。说得多了,母亲的心也就轻松了,仿佛想开了,委屈也得到了释放,于是重新露出母亲的成熟稳重,约小蔻去睡觉。

这一晚,小蔻睡在母亲的脚头,抱着母亲的脚,泪水打湿了枕头。

……

伴着为月生的哀思,小蔻想了好多好多。父亲作为上门女婿,不要看着他表面很坚强,其实内心有着不为人知的敏感与自卑。尽管已经在三溪山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但是他却总觉得自己没有真正融入这一方水土,始终是个外人。他将他的希望寄托在三个儿女身上,在他这一辈人由于历史的现实的原因,只能做农民,但他的儿女他希望通过他的吃苦努力能够跳出农门,去做个城里人。

可是,小蔻爸爸,农民向城市进军的路该是几多的艰辛?

农村儿女进城的路径唯有读书,所以为了几个儿女的未来,拼死累活叶福成一点都不介意,他不介意,一兰不介意,但是他们的渐渐成熟的且秉承了父亲敏感气质的小蔻介意,而且越来越介意。

小蔻小豆品学兼优,仿佛在学业中没有掺杂这些为生活的念想,但其实,这些沉重总是时不时的在小蔻的脑海翻腾。有天在书上翻到一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就趴在桌子上偷偷地哭了好一阵子,世界上生生死死太没定数,就算到时候,姐弟三个都大学毕业,那个时候,心力交瘁的父母会不会还在这个世界上等着苦尽后的甘来?

今天在月生的葬礼上,小蔻在歇斯底里地哭过之后,擦干泪水,在心底作出了一个很大的决定。

月生明天上山,今晚上闹夜。牛皮鼓架起来了,小伙子轻敲几声鼓槌,便有几个男人站到月生的棺前,摆好了跳萨尔荷的架势。他们都是月生生前的好友,或是一同在工地上谋生的伙伴,今天他们来这里跳一夜萨尔荷,为不幸的月生送行。长明灯在棺底静静的燃烧,乡亲们坐在周围的长凳上,看着那一班跳萨尔荷的男人,老人们的脸上是祥和的神情,看不出一点的喜怒哀乐,中年妇女的脸上也看不出悲戚,萨尔荷就有这么大的赶走悲伤的魔力。不懂事的小孩子们在堂屋里,在跳萨尔荷的男人中间传来传去,追逐打闹。外面时不时响起一片鞭炮的声响,这是来了吊唁的人。知客司站在门槛上,拿着扩音器,大声招呼着“找烟啦,倒茶呀!”上山之前的一夜,是亡人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热闹的夜晚。

第二天月生上山,豆蔻并没有去送他。因为天还没亮,就得搭村里去镇上一天一趟的车子去学校。月生的逝去在豆蔻的脑海里开始变成记忆,即将来临的高考是姐妹俩当前要全力以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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