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去二姐家借点钱吧。”妈妈拍着睡在怀里的乔雪,房间昏暗的鹅黄灯从妈妈有些佝偻的轮廓中努力地散着光,缩了下嘴角还是小声说了出来。
“怎么好意思,都借过那么多了。”爸爸低头看着手里夹着的烟头,五块儿钱一盒的红旗渠,过滤嘴上坚硬地陷进有爸爸的牙印。
屋里的尘埃有空气的味道,就如被丢进垃圾桶的发黄白纸的蓝色心情。
乔雪能清楚地听到爸妈的谈话,妈妈的怀里很舒服,拍打后背的节奏好像公主迈着的轻盈脚步,几次都快被爸爸的烟气熏到打喷嚏,鼻孔的空气膨胀在鼻腔里,毛毛虫爬到身上的感觉也是如此吧。
“哎,我去我妈那里看能不能找点儿。”
“先睡吧,明天再说。”
郁重的红色在靠近过滤嘴的地方慢慢消失,爸爸关了灯,尘埃的漂浮一定会变得孤单。
沉重的一声叹息。
留在时间隧道的一声叹息。
砍在心里的一声叹息。
把脑中的公主裙子撕得粉碎的一声叹息。
长长的留在空气里,重重的留在空气里,天花板会掉下来的压抑。
乔雪不敢睁眼,耳边缭绕妈妈拍打自己的声音,变得苍白,濒临死亡的苍白。
翻来覆去的身子,咯吱咯吱的床板,风吹的卷起书页的童话书,还有好多乔雪熟悉的声音,以及静谧世界的各种喧嚣吵闹,焦躁不安极度兴奋地抖大自己的震动。
又一夜失眠,全家的一齐失眠。
全世界的失眠。
大狼扯着嗓子吼叫,空荡的院子立体声回放着,突然断了电一样,戛然而止。
甚至是有些突兀的戛然而止。
像一段电影,刚刚的开头就跳到了结尾,像一片白色的纸工整不留缝隙地刷成了夜黑。
那群人闯进屋子的时候,乔雪感到自己从妈妈的怀里掉在床上,撞击大脑的疼痛,混乱地拉扯,爸妈的喊叫,慢慢归于闭合的视线,神经末梢感觉的消失。
毁灭之后千疮百孔的安静。
爸爸抱着头蜷在地上,痛苦的弹着脚,妈妈躺在爸爸的一旁,衣服上面脚印的痕迹斑斑,乔雪躺在床上,出生婴儿一般审视着这个睁眼看到的世界。
一个潦草的世界,一片狼藉的世界。
一堆废弃物堆成的荒原。
一个穿着肮脏气味公主裙的世界。
一个满屋都用油漆写着“欠账还钱,天经地义”的世界。
乔雪闭上眼睛,又昏昏睡去。
厂房里各种老化的机器脱落着零件,好久不用。
乔雪家是当地最早生产香料的厂子,乔父白手起家,拉拢了乡里边的一群人,建了这个厂子,当时的政府也很支持,生意很是红火,爸爸理所当然的衣食无忧,富甲一方。
一切都平稳的发展着,可惜,用人不善,厂里的马三带着其他人单独开厂子,还通过各种方法卷走了乔父的积蓄,乔父报案,公安局以证据不足不予受理。马三打通了所有的人,一时间,乔父孤苦伶仃,墙倒众人推。
乔雪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是多年未生产,乔父虽然跑到外边做生意,大多都留个电话,之后就没了音信,乔父不得已借了一个朋友的钱,打过借条才知道,马三已经大点了那个人,借给乔父的是马三的钱,借条上面也被动了手脚。
从此,马三就成了乔父的债主,乔父知道以后,心脏病突发,借了乔雪二姑的钱才保住了命,病床上乔父一直说着,“众叛亲离。”
乔雪不知道众叛亲离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家这样的日子可以用众叛亲离来形容。
那天夜晚,马三派了人去收账,毒死了大狼,把乔父乔母打成了重伤,不还债,就要把厂房低价抵押给马三。
马三也有一个女儿,叫马艾,每天早上,乔雪一家坐在院子里吃饭的时候,马艾就会从她家的厂房跑出来玩,经过乔雪家门口,粉红色的公主裙。
就是那种只有公主才有的公主裙。
乔雪不认为马艾是公主,不过,有公主裙的怎么看都像公主。
乔雪知道自己不是公主,所以就想有一件公主裙。
只是,在怀里听到借钱的事,乔雪知道自己买不起公主裙了。不是买不到,是买不起。
不过,那件破碎的公主裙一直留在乔雪心里。
哪怕,被岁月流年磨损的不成样子,心里的那件公主裙也幽暗地发着魔力。
妈妈爬到被摔在地上的电话边,吃力地播着号码,乔雪能够听到二姑在听筒里着急慌乱愤怒的声音,像一只被人欺负的小猫。
乔雪还想闭上眼睛,身体却不听使唤的跳下了床,摸着爸爸的脑袋,吹着气,费劲地把妈妈拉倒爸爸的一边,自己趴在中间。
妈妈撑起身子,一手抱着乔雪的背,爸爸继续抱着头,却不再表现的痛苦,一家人像条平稳的小溪。
乔雪以为,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哭,也有泪水的温度。
二姑送爸爸妈妈到医院的车上,乔雪又看到马艾穿着粉红色的公主裙,红色的发卡,白色的袜子,黑色的小皮鞋,真的像公主一样,从家门口走过。
太阳升的很高,马三的工厂不时有卡车往外边拉着货。
救护车的后窗,乔雪觉得这一切越来越远,就算没有太阳,可这一切如果真的都消失,那该多好。
那该多好啊。
刚做了手术爸爸就坚持出院,没有把厂子抵押给马三,而是卖给了银行,卖的钱还了马三的债,银行又把厂子卖给了马三,马三把厂子改成了自己的家,马艾每天都会从院子里走出来。
粉红色的公主裙。
那本来就是公主的城堡,就是少了粉红色的公主裙。
乔父在乡里最繁华的一条街,开了一家小的食品店,借的还是二姑的钱,从此乔雪就远离了那个地方,只是放学回家的路上,乔雪有时会回去看看,看看马艾粉红色的公主裙,接着回家帮爸爸妈妈做点事。
食品店,乔雪,马艾,公主裙。
在通往公主裙的路上,乔雪心里总是藏了个马艾。
就像你梦寐以求得到的一件可爱本子,却会在看到它的那一刻想起记忆中早已淡去的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拿出了自己所有积蓄的爱去拼命的喜欢那个本子,无缝连接一样在脑中弹出了那个人,顿时各种恶心,反胃,甚至想对着它呕吐。
想起了粉红色裙就想起了她,想起了她就会想起粉红色公主裙。
想一个被证明了很多次的数学公式:
粉红色公主裙=马艾
被自己证明了很多次的数学公式。
自己拿不出理由去推翻的数学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