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姑娘,朱某有一事请教。”看着刘小娣满含期待的、等着自己表扬的脸,朱武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一些,他淡淡地问道:“在你之前,我们也有几名弟兄,不慎从悬崖上摔下,却没有一人生还。为何你从悬崖上跌落,不光活着回来了,而且除了皮外伤之外,再无任何伤处?”
刘小娣狡黠地一笑:“军师先生,你问这个干嘛呀?”
“上苍有好生之德。朱某实在不忍心再看到其他弟兄命丧黄泉……”朱武云淡风清地回答道,“刘姑娘若是不想提,就不必提了……”
“是因为长在石头里的野草。”刘小娣仔细回忆着当日的情景。
那些野草开着白色的小花,看起来十分柔弱。但是韧性极大。刘小娣抓着它们,身体贴近崖壁,用脚尖抠出一小块可供站立的小洞。就这样,一点一点地从山崖上爬了下来。
若是没有那些野花,刘小娣肯定早就没命了。
朱武闻言,点了点头,慢慢说道:“你说的那种野草,应该是空谷幽兰。它是兰草的一种,生命力极强,越是地势险要的地方,越是其他植物无法生存的地方,它越是长得蓬勃。”
“空谷幽兰?好名字。”刘小娣又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的?难道它也是一味草药?”
“是,根茎入药,可治彻夜难寐。只不过它太过坚韧,很难采摘。朱某上山采药的时候,见过几次。”
原来如此。
原来救自己性命的小野草,居然是四君子之一的兰花。刘小娣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坚持不懈地,用针扎着自己的手指。
朱武看着她的这番模样,心中不禁感慨。
那一日,是他二十八岁的生辰。他沐浴净身,依照师傅的遗训,第一次为自己卜了一卦。卦象表示,那个掌握他命运的人,将于次日出现。
第二日,刘小娣与武大郎,出现在了白老头的客栈里。他怀疑两人之中有一人就是卦象所指的那个人,便特意留心了他们的一举一动。
几个月之后,他再次卜卦,结论是,这个掌握他命运的人,是一名女子。
他很不服,惊讶之中摔碎了师傅留给他的八卦卜盘。他将鸡鸭鹅赶进笼子里,用足尖在院中画好八卦图,再一次认真地卜了一卦。卦象表示,这名掌握他命运的女子,将于第二天,出现在他面前。
他恐慌又忐忑,彻夜难眠。于是干脆不睡了,连夜为刘大郎赶制了横匾与招旗,清晨便送了过去。细致的针线活儿,总能令他的心安静下来。
然后她就来了。她有些小聪明,又有些小粗鲁。他十分失望。刘小娣这样的野丫头,怎么会是那个掌握自己命运的人?!莫非卦象出错了?!
为了证明是自己卜错了卦,他不惜用银针去试探她。她的表现令他吃惊。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眸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是一种洒脱的大义凛然之感。在她闭上眼睛,打算“从容赴死”的那一刻,朱武忽然想起自己的师傅。
师傅临死的时候,对哭成泪人儿的朱武说道:“武儿,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凡尘一甲子,只是弹指一挥间。你还太小,总有一天,你命里的那个人,会告诉你这个道理的……”
朱武的心狠狠地揪紧了。他握着鸭蛋的手都在颤抖。
真的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女人!
纵使他的卦象会出错,师傅的话却不可能有错!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那枚刺入对方喉咙的银针取出。在取出之前,他犹豫了一下。他很想将那枚银针推进她的喉咙里,然后轻而易举地将她杀死,再从悬崖上将尸体抛下去。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有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他要逆天改命,再也不要龟缩于这鸟不拉屎的少华山!
他的志向,在于天下!
然而他没有杀死她。一方面,他上知天命,下知地运。他深知逆天改命的后果,一定不堪设想。另一方面,他垂眸看到刘小娣的那双手,又看到她脸上那副倔强的表情。他的心颤了一颤,最终还是没有下手。
他没有杀她,不等于他不恨她。他恨,他恨得要死!如此粗鲁的女子,只不过略有一些武功而已,怎么可能将他的命运带向他想要的方向?!所谓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她手中,恐怕指的是被她拖了后腿,然后永世不得实现自己的野心罢?!
于是,当她提出要为他做些什么,以弥补自己对他的伤害的时候,他就打算用学做女红来折磨她了。这样做的原因,与其说是折磨她,不如说是调教她。既然她真的是那个掌握自己命运的人,那么……将她调教到乖巧伶俐的地步,让她也学会自己的高超针法,同时能磨炼她的意志,让她的性子能更沉稳一些,不要再逞口舌之快却得罪别人了。
没想到,她被骆宾王驱逐着,坠入了万丈悬崖。他在柴门内眼睁睁地看见她失足,却来不及救她。他像疯了一样,带领山寨里的弟兄们,四处搜寻她的踪迹,却一无所获。雨水将他淡青色的长袍淋得湿透了,他苦闷又忧心,站在山谷底部,仰天大吼。
为什么……
为什么命运要如此待我……
她是掌握自己命运的人,若是她死了,自己的命运,是否也要结束了?
因此,当武大郎传出消息说她安全回来了的时候,朱武比谁都激动,比谁都开心。他恨不得直接冲过去,将她抱在怀里,然后大笑几声,感激上苍的眷顾。
然而他不能。他不能那么做。他只能默默为她诊脉,只能不停地用冷毛巾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之上,只能不断地熬着草药,以确保她无论何时醒来,药都是热的。
刘小娣,是对朱武而言,最重要的那个人。她就是他在少华山上等了十年的那个人。她再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武儿,你将在少华山上等到那个决定你命运的人。你用为师教你的那些方法去保护她、帮助她,她定会助你实现你的抱负!切记,切记!”师傅的话再次在朱武的耳边想起。朱武仿佛亲身回到了师傅仙去的那个场景。
回忆里那份撕心裂肺的痛楚,将他从头到脚包围了起来。他瑟瑟发抖,冷汗出了一身。
直到刘小娣,从背后扶住他,在他耳边唤道:“军师,军师!朱武!朱武!”他才从那个梦魇一样的场景里回过神来。
刘小娣端了一碗热茶给他,自顾自地说道:“军师,你刚才有没有听我说话?”
“嗯?”朱武押下一口热茶,四肢百骸立刻舒服了许多,“刘姑娘方才说了些什么?朱某有些走神了,不曾听到。”说话间,表情已不再是那副冰冷的模样,而是温柔的许多。
“我要问你要一个人。”刘小娣直接说道。
“要人?要谁?要人何用?”朱武立刻抛出了一连串问题。
刘小娣狡黠地笑着,她起身走到门口,唤了一声:“小知了,进来吧。”话音刚落,守在门外的岳寒蝉便走了进来。
刘小娣对朱武说道:“我要他。”
朱武将岳寒蝉打量了一番,也没能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什么来。他心中微微一紧,有一丝警惕萌生了出来。
“山上所有的兄弟,都归寨主管理。刘姑娘若想要岳寒蝉跟着你,需要得到寨主的同意。朱某无权干涉。只不过……朱某很好奇,刘姑娘为何想要他?”
刘小娣自信地一笑,认真地答道:“因为悬崖上的空谷幽兰。这些花让我明白了,无论何时,都应当抓紧时机成长。在那么险恶的环境下,它们的种子只要找到了合适的石头,便会生根发芽,很快就开放出美丽的花朵。”
“我也应当与它们一样,努力成长。史进帮我带回来一些银子,我打算开一家镖局,发挥自己的能力,做一些事情。既能帮助邻里百姓,又能挣些银子,还可以光明正大地与人过招,挨个儿把拦我路的贼人全部打趴下!一举多得,岂不是很好?!”
刘小娣意气风发地说完,满怀期待地等朱武的反应。然而,朱武额角的青筋直抽抽,什么话也没说出来。看他的表情,仿佛被天雷劈中了脑门一样。
倒是站在一旁的岳寒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说:“我看你啊,纯粹是为了和人打架比较方便,才想要开什么镖局的吧!”
“嘿嘿,被你看出来了。真不愧是我挑出来的人!”刘小娣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等我跟你们寨主打过招呼,你以后就跟我混吧。你长着一张大众脸,扔到人群里就找不到了,武功还算不赖。你这样的,最适合走镖了。”
岳寒蝉的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寒光,他故作轻松地刘小娣一笑,弯腰作揖,道:“恭敬不如从命。刘家二哥既然看得起我岳寒蝉,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喽!”
“爽快!”刘小娣与岳寒蝉击拳相庆。
朱武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难掩自己的失望。他本以为刘小娣会有真正的野心和抱负,就像他一样。没想到……她却纯粹是个贪玩的孩子!朱武长叹一口气,心道万事都急不得,干脆由她去吧。但是这个岳寒蝉,却颇为可疑。
朱武想了想,佯装毫不在意地起身,将桌上的东西收进小箱子里面,然后对刘小娣说道:“既然刘姑娘有正经事可做,那自然是极好的。这些针线活儿,朱某一人即可完成,就不再叨扰了。你我之间的约定,以后再说吧。”
刘小娣一听暂时不必再做女红了,高兴得几乎蹦了起来。
朱武又对岳寒蝉命令道:“在寨主许可之前,你依然是少华山的人。跟我回去罢。”说完便将随身的药箱,与装满针线的工具箱全丢到岳寒蝉的怀里,大摇大摆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