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流。
像是另一层皮肤。
无声柔软。是他大脑深处最为真实的记忆。
蒸汽氤氲环绕,热水池里的人沉入水中,几个气泡上浮,长时间没有动静,像是在水里睡着了。怀里抱着一大堆衣物的子樱听见身后没有了任何动静,不放心,沿着水池边跪下来,透过氤氲白汽,看看那个人是不是淹着了。
一溜暗影顺着水流在眼皮底下无声的滑过。如同一种梦魅露出水面,惊鸿游龙的男子,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他在距离她不到三尺的地方看着她,明眸静定,寒灿惫懒的一笑。又潜入水里。流动的水声,在更靠近她的地方,那股梦魅再次露出水面。这一次几乎是面面相对。被一种震慑性的生灵震住心神。沾着水汽的男子脱去了平日所见的淡漠与悠远,此时的他散发着如此深刻的真实感。那一刻子樱庆幸所在此处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她奇异地被一种决然的所谓的男色的东西蛊惑。内心涌起无限伤感,正如面对天地之间最美的事物的那种心情,如深夜万物生长时刻的渐渐升起的月色,如向晚时护城河宽阔河面上吹来的遥远气息的暖风,如只在夜间绽放、一生只开一次一次只开一夜的月明花,内心震动、不同凡响。
“这下,真的嫁不出了。”男子赤裸着上身看到她的神情心满意足道,声音仿似也是湿漉的。
人鱼一族天生美貌异人,擅于迷惑人心,更何况他这只活了四百年的精怪。
“我只是看看你有没有被淹死。”
“不但没死,还好像完全活过来了。我在想,你也许真的是水里的鱼变的也不一定?”子樱。
“水,让我安静、自由。”男子道。
子樱眼神一滞。
“要不要下来?”男子伸出手给她。
她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臂,几乎本能地想贴过去,但是她只是看着。
“可是我不习惯长时间呆在水里。”
女子缓缓起身,神情不知为何有种说不出的落寞,抱着一大堆换洗的衣物出了洗浴池。
男子眼神暗沉,身体复又沉入水里。女子的话反反复复出现在他意识里。
—
纤长的茎脉植入泥土,头顶上方是巨大的墨绿叶盘,纤长的白色花瓣似月光一团白气。女子站在巨大花朵底下,身体伏在空中。过了很长时间,她才明白她在水里,近似透明的水,某种不可一世、无可方物的温柔。
哪儿传来清亮的声音,声调清越,可裂金石。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语调与语言。
突然游过几个长发的男子和女子,他们躲在绿色的青茎后面,时笑时语,梦魅般眼神在隐秘处好奇地打量着她。
一阵轻柔摇动的水流,推着她移动,有一只手抓住她,那人回首,是男子。他的眼神愉悦且自由,不由分说地牵着她向更深暗更幽寂的水域游去。
然而她害怕了,从他牵着的力道中挣脱了出去。
他惊慌地回头,深底的流水将她推向其他地方,渐行渐远。
这是他来的地方,也是他想带她去的世界。
只要是有水的地方他可以轻易制造幻觉。水,是他的能力,亦是他的力量。
这是为她精心准备的梦境,但是她挣脱他而去了。
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消失,无声地化成泡沫一点点快速融化。只感到淡淡飘荡的流水的抚摸。最后这种感触也失去了。他消失在水里,什么也无。
子樱醒来。脸庞湿润。
却看见男子正坐在桌旁,没有点亮灯盏,月影将他的身形勾勒出暗沉的金属线条。
“做梦了?”
女子难过至极。“很温柔又很难过的梦。就像随时会消失一样。”
男子眼神清洌地看着她。
“庭院里的月明花开了。”
“你怎么知道的?”现在还不到月明花开花节气,且月明花只开一夜,迎着最厚重的月光才选择绽放,没有人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时节。
“直觉。”男子说道。
她提着娟纱灯笼,橘黄的光亮笼罩着他们,两人行至庭院。浓重夜色,雨水气息的夜晚,皎白的花瓣仿似吸收了饱满的月光水分,正绽放得娇艳恣肆。
“果真开花了。”女子怔了怔。她有一刻恍惚,此时仍然是身处梦中吗,像水流一样似真似幻的梦魇。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冰凉似水的触感。
这一突然举动让他全身触电般,一种奇异的感觉。
“你是真的么?”她迷惑道。这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后来总是伴随着她,许久之后她才明白世间有一种最为决绝的痛苦,那就是假若一切的回忆都只出自于你自身的虚构。但是那时她还不明白这个冷彻的道理。
正待她手收回去时,他快速抓住了她的手重新又贴在脸上。
“很温暖。”他说道。他内心轻轻叹息,这就是人类的感觉。人类的感觉。温暖奇异的感觉。
—
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的夜晚。男子又穿上了那身夜行衣。
“劲风骤雨最不利于宫中士兵守卫,是逃出宫的最佳时机。”男子看着她道。
他伤势已差不多愈合。没有理由再留在此处。女子只是沉默。
“这把偃月刀是我随身携带之物,削铁如泥、锋利无比,关键时刻可以用它来御敌。你拿着。”
他将手中的银光流溢的短刀交到她手中。偃月刀是他从故国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件物品。海国盛产珠宝异器,偃月刀更是其中的翘楚。
一股沉闷的气息堵住她喉咙。
男子还想说着什么,但已无话可说。想说的都只能堵在心里。
他的手放在她的脑袋上,“走了。”
黑暗中的身影稍稍一定,纵身一跃,面前的人影跳上房檐,随即消失。只剩下一廊檐丝丝沥沥的大雨。
子樱看着空无一人的暗淡庑廊,良久。晃过神想起刚刚那一刻竟是永别。
女子眼眶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从屋内找了一把雨伞,撑开伞沿着长廊追出神祠殿外。电闪雷鸣、雨如瓢泼,电闪雷鸣下的宫殿红墙如此深寂骇人。
什么都没有。那个人从重重帷幕里消失了。
她举着伞在冰冷的夜雨中久久站立。雨水打湿了大半身子却丝毫没有感觉。从未有的失魂落魄感卷走了她的心神。
她脚步酿跄后退一步,突然整个身体僵直。熟悉的充满压迫感的气息。那人就在她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无声地站在她身后。
“你从不问我的名字。”他说。周身都是夜雨清澈深寂的气息。
“你身处深宫帏苑,身负使命与宿命。就像这神祠大殿的大门,心也被禁止敞开。爱人,却不知如何去爱,也不知如何将心意传达给对方。”
子樱眼泪和着雨水流下来。
“你此时一定想问,我怎么会知道你心里所想。”
男子顿了顿,说道,“喜欢的人心里想什么,我当然能听得到。”
子樱转过身,双手环上他的腰身。
“你是——我世界之外的人。”
男子抚摸着她柔顺的青丝黑发,“我名叫魈,海国人,已经在这世间活了四百年。好像什么风景都见过什么事物都经历,却始终一人,也许一直以来我都在等,等着一人来填补那个漏洞,填补那个致命的孤独的核心。”
他是已亡故国的人鱼一族的后裔。背负了太多历史,同样背负着使命,刻在他身上洗脱不去的诅咒与宿命。活了四百岁,却大限将至不知还可活多久。
世间就有这样的人,经过漫长岁月见过无数人无数事,却在屈指可数稍纵即逝的短短几日里找到那唯一一人,只要相遇便再也化不开的命运;另一种则是相反,遇到某一人后便除却巫山、曾经沧海。她以为,他是前者,她是后者。
女子抬起头,“你真有这么老了?”
男子轻笑,在她额上印上一吻。
他定定地看着女子,“再过几年,你就会变成真正漂亮的女子。”
夜色中他眼神沉亮,顿了顿道,“等着我。”
这是他给她的诺言。
说完,他便消失在夜雨中。
她一直记着这个诺言,虽然他们如此遥远,虽然她最终如履薄冰,但为了这个承诺,她一直等待着。等着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等着有一天,他会过来接她,带着她离开深宫围墙,带着她逃离随即将要面对的命运与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