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月弯环,皎洁星河,低垂夜空下宽阔平静的护城河蜿蜒入野,澹沱流烟,夜晚城北铁闸木栅已关闭,若只龙首船只泊于漕运河道水面。河道两岸水木清华,重重叠叠的粉墙朱户/飞檐殿影、拱桥亭榭,还有那遥遥可见高耸入云的伽蓝寺。这是上华城,神思都城,无数人魂萦梦绕之地。
四面灵窗,画彩仙灵,罡风横贯而入,携带着渰云清润之气。伽罗寺顶层。
女子长袍衣带随风飘动,愈加显得仙袂影动。谁也不曾想,闻名天下的长公主,皇帝的姐姐璎珞公主重华子樱,会被囚禁于上华城上空——伽蓝寺顶层,如同空中凤鸟日日与这古刹下上华城全景相对。
“他们说,你是唯一一个可以杀得了那个人的人。”女子道。
空旷屋庭,烛影幽寂。一缁衣笔挺的男子立于庭前,一把看起来并无多大特色的乌沉长剑别于腰间。此人正是沙罗。
“不知公主殿下要杀的是何人?”
长公主提起案前的朱笔,笔尖沾了砚台里的研墨,在雪白宣纸上写上一个字。
沙罗接过来一看。宣纸上写着一个字:魈。魈是羽林军统领,手下有两千镇守宫廷东南门的兵队,也是当今朝廷驸马,即长公主的夫君。
“殿下,确定么?”沙罗。
素容青丝,一双清秀凤目看不出爱恨,但是唇齿间说出来的字眼毫无回还的余地,“帮我杀了这个人。”
事已至此无需过问缘由,沙罗俯首称是。
就在三年前,这几乎是宫廷禁传史书禁录的一桩丑闻,长公主在成婚之际被人掳去,再次出现时,竟已怀有身孕,而腹中胎儿的父亲则是俘虏她而去犯下强盗行径的那名男子。这个男子就是魈。
公主神色悠远地望着灵窗外的一角墨色天宇。丑闻让她清名被污、皇族尊仪扫地,但那一天几乎是她最开心的日子,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日子,但现在回想起来却只是一阵悲凉,原本以为的一生的运气,只不过是一段孽缘的开始。她原本只是身于宫廷身娇肉贵活泼开朗的女子,如今却看透世事冷彻入骨如斯。也只有那样冷酷的男子才能锻造出她这般冷酷的女子。
——
她有一个梦。从十四岁开始小心翼翼保存起来的梦。
天色晦暗,案前的黄油灯芯挑亮,子樱脱下罩在身上的轻纱蝉衣,只穿了胜雪的锦衣长裙,她从十岁开始便每日呆在这幽寂无人的神祠殿念佛祈福,完成一日的功课后才能回到自己的宝箓宫。从皇亲氏族中选出一名女子充当神女直至婚嫁素来是神思国皇族的隐秘传统。虽说有着神女之称,但没有哪位嫔妃**真心愿意将自己的女儿送来这清苦之地忍耐长年的寂寥。只是到了隐宗一代,膝下除了早年便夭折的大哥子桑,就只有子樱与年幼的弟弟世子子榆。所以神女之职自然而来落到她头上。
这一日已经做完功课,梵音初静,子樱正欲落上红漆门栓,却听到神祠外一行兵队整齐疾行的声音,莫不是宫中有什么变患。这么一想,只觉后脊一阵冰凉,一柄银光匕首刀光风寒地抵上脖颈。身后一阵强烈阴沉的压迫感。一股血腥之气扑鼻而来。
子樱心知不妙,这时,庭院门外传来前来搜查的羽林军副将的声音,
“青女大人,宫中不慎闯入刺客,为大人安全起见,请开门让我们进入神祠搜查。”
外人不得尚自闯入神殿,神女亦不能以真容示人,况且此时门内的她被歹人所胁迫,命悬一线。“神祠殿没有皇上口谕不得擅自闯入,我整日在这修习功课,并未见到有生人闯入。你们去其他地方搜查罢,不得惊扰神灵清幽。”
门外声音稍作迟疑,“大人,若发现风吹草动,请立即通知臣属。”
说完,一行将兵铁鞋踏地的声音逐渐远去。
待声音消失后,脖子上的匕首收了回去。一袭黑衣的歹人靠着墙面坐下来,闭目养神。已是穷途末路、苟延残喘的困兽之斗么。
“你不怕我现在去叫回士兵?”子樱。
闭目养神的黑衣人睁开双目,见一衣饰上沾染鲜血的白衣胜雪的女子,胸前挂着一串素净的白玉佛珠。黑衣人只当她是一个身份稍异的道姑,便道,“佛门子弟慈悲为怀,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哪只女子粲然一笑,牙匽白皙道,“佛也说,渡人也可毁人,杀人亦可救人。若杀了你,能救得了其他人,也算是积业。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潜入宫中,我再考虑杀你还是救你?”
头一遭被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抢了主动权。其实若真要动起真格,杀了眼前这个女子是最为安全利索的做法。男子沉默片刻,道,“为了找人。”
“找人?是谁?”想必让他大费周折不惜闯入铜墙铁壁的深宫,要找的人定是大有来头。
“我不知道。”男子如实道。
女子满脸不信地盯着他看,大概想从他脸上看到几丝大言不惭、惊慌失乱的神情。然而那一刻她却被男子的外貌所震慑,一双淡漠清眸似是星沉水底,直逼人心。她身在宫廷见惯了人杰翰鳞,却从未见过气场如此超凡摄人的男子。
不时,男子又闭上了双眸,想是疲累至极。
“你倒是铁定我不会去告发你。”女子喃喃自语道。
——
双手毫无知觉,一阵轻忽。他往下一看,左右两只衣袖空空荡荡,手臂已经消失。不止是手臂,双足、两边身体都在一点点消失,感知到存在的只有他半截如同被洒上硫酸正在消失融化的身体。
黑暗中的男子却仍是一脸死寂淡漠,这种虚无他已司空见惯。
一切只不过是来自于他的幻觉。
窒息扼制住喉咙,他猛然睁开双眼。窗外天色已大亮,发现自身躺在黑檀木床榻上,身形俱在,身上的刀伤已包扎。
他起身坐到桌边,随手翻转茶杯,倒了杯茶水漱口。扯动的伤口隐隐作痛。比起身上所负的皮肉之伤,体内大限将至的贯日毒才是他的致命要害。
这时红漆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复又被反手阖上,来人正是昨夜的白衣女子。
“这么快就可以下床走动了。”女子。
男子捏着精巧的细瓷茶杯,“你把我的偃月刀藏起来了?”
“难不成要时不时防着你削了我脑袋?”子樱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她趁男子昏睡时将他那把漂亮的短刀收起来了。
男子一笑。
子樱将带来的缕花漆盒放到桌上,从漆盒里端出几样精致的点心菜肴,另加两套同色的筷、匙餐具。桃杏冰心、鱼翅羹汤、腐衣银卷、荷叶酥…..
男子看着摆在眼前的精致菜肴与点心。
“我是神祠里的神女,奉命在这儿为朝廷社稷祈福,待遇肯定与他人有所不同。”看着他起疑心,子樱解释这些精致美食的来历,咧嘴说道,“看在我佛慈悲的份上,一起吃吧。”
“两套碗筷必定会让人起疑心。”男子。
“放心吧,碗筷餐具都是我珍藏之物,别人不会知晓。”子樱。
这女子年纪擅幼,却超乎年龄的心思缜密与睿智。
男子举箸,看似随意问道,“你年方几何?”
“虚岁十五,实岁十四。”
才十四呐,男子在心中微微叹气,十四岁的光阴对活了四百年的他来说,微渺得不值一提。他回想着过去十四年时间里自己是如何度过。炼丹制药寻找贯日毒解毒之法、练就傀儡之术杀人找人……暗淡无光的岁月。即使像这样有人陪着一起用餐的次数,大概也可以用十个手指数得过来。
子樱不知他所想,只看到他轮廓清淡摄人,有股深邃不解的东西让她琢磨不透,
“你呢?”
“很老。很老很老。”
“你唬我呢,难不成你有仙怪那么老?”
事实正是所差无几。
男子转移话题,“你年纪轻轻,正值韶华,为何会被指派在这神祠独自念佛度日?”
“因为我娘离逝得早,爹爹身体疾病缠身,大哥早年夭折,弟弟尚且年幼,所以只能将我送过来当神女咯。”
听她之意,男子只当她家境贫寒,为了维持生计不得已将她送入深宫当了禁足不出的道姑,不免心生同情。他不知子樱出身皇家,她口中所说的父亲正是当今皇帝隐宗。
两人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
子樱为他拆解绷带,绷带下仍是一片血肉模糊,长长狰狞的刀痕深入脊骨。女子眼神不忍。
“看够了吗?”男子故意戏弄她。
子樱这才发现眼下气氛非常暧昧,男子赤膊相对,身体相距不过一尺。子樱脸颊一阵绯红。
“要是被别人知道你与男子共处一室,且有了肌肤之亲,怕是嫁不出去了。”
听到他一番赤裸裸的调戏,子樱脸上更是一阵烟霞艳染,一双明亮双眸半是气愤半是多情。
“我才不怕你呢,”女子赌气似的撅着嘴道,“到时我一定拖着你垫背。”
男子看着当真的娇羞女子心生笑意。
“你的伤一直不见好,看来只得去药膳坊取些敷用药草。”
“不用,你帮我倒些水,冷水热水都无妨。”
女子不解,“水浸润伤口会加重伤势。”
“我与别人不同,沐浴在水里便像是得到了灵丹妙药,任何伤势都愈合得飞快。”
女子一脸迟疑地看着他,莫不是他在说笑,
“难不成你是鱼类?”
听之,男子神情一阵凝滞,让人吃惊的直觉,有一刹那他以为这个女子一语中的猜出了真相,但随即明白她只不过是与他说笑。
动作一滞的男子低头发出隐忍的笑声,女子不知他被戳中哪一个笑点。越发觉得他甚是奇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