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旺在那里滞留了两天,到第三天上午才搭乘一个顺路的货车离开了泥泞中的小镇。赶到梅山时已是下午,家旺先去派出所了解情况,结果一无所获,派出所没有张怀远的户籍档案。梅山虽是个小镇,但人口上万,又是山区,没有详细地址,找起来很难。怎么办?家旺问当班民警。民警想了一下,说不如去县里,直接找民政局查档。
“好办法!”家旺兴奋地叫起来,立刻赶车上了县城。
张怀远退伍后,因为立有战功,得到政府关照,被安排在县政府下属的一家企业工作,前两年单位改制裁员,被买断工龄,办了退职手续。他趁着年轻,用退职的钱自己搞了个摩托维修点,请了一个师傅,一个小工,自己也跟着学。闲来无事时,他便琢磨点东西,竟然搞出了一项小发明,说是摩托车的一个附属装置,还申请了国家专利,却因为没有资金而成不了产品,只能束之高阁。现在他正在研究一种设备,准备自己生产该产品,将其推向市场呢。
哦,好聪明的人啦,真有办法!家旺打心里佩服道。
“怀远你好,我是你的老部队派来的,叫李家旺,这是我的军官证和介绍信。”当居委会的领导将家旺带到只顾叮叮咣咣敲打着那些铁器的张怀远跟前时,他两眼瞪得像铜铃,分明是难以置信的样子,直到他接过家旺的证件看了一眼后,才急忙起身相迎,并开心地笑起来。
家旺注意到,张怀远一米六五左右,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但长得结结实实、精精神神,四四方方的脸上扑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透出几分聪慧和机灵。
几人被带进客厅,居委会的人喝了茶,坐一会就走了,只有家旺留下来,打算住两天。
其妻是个热心人,听说家旺要在家里住,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立即将客房收拾好,乐巅巅地准备饭菜去了。
家旺了解到,张怀远76年10月入伍,80年11月退伍返乡,本来可以留下来提干的,但他的兄长突然病故,家中父母无人照料,只得离开部队。他有两个小孩,大的14岁,小的8岁,都在学校读书。
考虑到保密性和安全性方面的要求,正式的采访只在家旺与怀远两人之间,在一间独立的房间里进行。
两人的谈话起先是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进行的,家旺先问了怀远的身体和家庭等情况,继而谈到了他的工作和他的发明,接着介绍了老部队的一些情况,最后才进入这次采访的主题——七九年春天那次惊心动魄的战斗。
刚开始进入这个话题,张怀远显得心情沉重,似乎不愿多谈。当家旺把部队编修“三史”,准备给牺牲的烈士立传,部队首长特地派他去烈士陵园祭拜烈士并对有关人员进行专访,希望他予以配合时,张怀远的眼眶红了,尘封已久的感情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记忆深处的画面一幕幕闪现在眼前,就如同刚刚发生,活灵活现。
随着张怀远深情的讲述,家旺在认真倾听的同时,不时提出一些需要了解的问题,笔尖在本子上沙沙地写着,心却仿佛来到了那遥远的西南边陲,那血与火的战场。小型录音机在旁边桌上静静地走着,时而发出咝咝的响声,像是受了感动而抽泣。
“能看看你身上的伤疤吗?”家旺问。
“好的。”张怀远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将伤疤一一指给家旺。除了左肩胛那块碗口大的,右腰处还有一块比较显眼,约两寸长。其它在右大腿和脚踝等地方还有几处小的,不太显眼。
“你的伤当年治了多久才好?”
“五个多月出的院。回来后在师医院又住了一段时间,加起来有一年多吧。”
“现在没事了吧?”
“早就好了,没事了。但肩上不能挑重物。”
“哦,”家旺点点头,“那还算好。”
“你立了功吗?”家旺问。
“立了。”
“几等?”
“三等。”
“战功好难立是吧?”
“是的。有些人牺牲了都没有立到功。”
“那是不是有点不公平?”家旺试探着问。
“公平?战场上有公平吗?不,战场上哪来的公平?有的刚上去就死了,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有的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而有的人却负伤十几处都不死,硬是第一个冲上了山顶,成了战斗英雄。有时他救了你,而你却不能救他;有时为了抢救一个伤员,却要付出多个人的生命。你说,这里有公平吗?”怀远显然有些激动,说话的声音很大,脖子上青筋直暴。
“那你认为是什么?是运气?”家旺被他的情态弄糊涂了,不解地问。
“也许是吧,说不清楚。不过,真正上过战场的人,能活着回来就很幸运了,谁还去想功不功的这些事,不死不残就阿弥陀佛了,就是祖宗灌气了。有谁为了那个功而去打仗的呀,没有,一定没有!生命无价呀,一个人如果连生命都没了,要那个功又有何用?你看那些牺牲的战友,哪个不是很惨的,有的是家中独子,有的还不到十八呀,一想起他们,我就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