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国。清岚城外,清羽河畔,早春时节。
“原来……我长这样啊!”好半天,手中擎着一副画的平安嘟囔道,语气中满是对自己长相的失望。
与平安并肩坐在河畔歪柳上的千字忍俊不禁:“自个儿长啥样不知道?”
“知道点大概的样子,”叹息一声,平安放下画又拿起,看一眼又放下,撅起嘴,“我敢打赌,十个人九个不知道自己实在的模样,除了棉铃虫,那死虫子整天抱着面镜子左看右看的……你猜她那宝贝多少金币买的?说出来吓死你,整整十个金币呢,够我吃一年的香酥柳叶鱼了!”
“十个……金币!葵金币?”千字睁圆眼睛。
自一百三十年前凤象统一币制,不离大陆十四国止戈通商,金币银币乃至铜币逐年增值,尤其葵国官铸的金币,因其优质成色备受各国商人的青睐。
“如假包换,有咱葵女皇头像的!那卖镜子的原本要十二个金币呢,死虫子怎么都还不下价,卖镜子的说那是芽国顶尖的镜匠聆云亲手磨制的,还说聆云乃芽国第一美人,是美丽的南海公主在人间的化身,但凡用她的镜子都会受到海公主的福佑越照越好看,死虫子被忽悠的立马掏出了十二枚金币,卖镜子的也算有那么点良心,一见是葵金币,眼睛也亮了,退给死虫子两枚,说他老实经商不占便宜,葵金币十个就够。”
“什么镜子啊那么贵,”千字听了牙根发酸,“十个金币我买一年的画纸都还画不完!棉绵哪来那么多钱?”
棉绵即平安口中的棉铃虫,是城中棉商棉炎的长女,今年十三,长平安四岁,长千字两岁,很得大医墨梳的疼爱,平安医馆人手不够时,便会去搭手医护。
“从棉柔那儿蹭的呗,”平安说到蹭字,贼兮兮的一笑,肩膀轻轻撞了一把千字,“就像你我这样,不对,不一样,咱们可是光明正大封老头赏的,那死虫子十成十谎报酒钱骗她姑姑好从中拿差价!”
“棉绵不是那样的人,她长那么好看是不会有坏心眼的,再说棉绵很疼她姑姑,哪会讹她姑姑的钱。平安你就这点不好,老把不喜欢的人往坏了想。我觉着棉绵的金币大部分是墨大医给的,墨大医第一疼你第二疼她,塞给她一些零花钱不奇怪,何况她还在你们医馆帮忙呢,有……有工钱拿的……”千字说话时望向远处的眼神忽然显出惊恐,下意识的抓紧了平安的胳膊。
平安没想反驳千字,她正兴致盎然的盯着近处柳条上的一只斑斓甲虫,“别扯我啊,那虫子以前没见过,咦,你怎么了?”一回头瞧见千字脸色煞白,不免担心的问。
“是她!没错,是她!她……她干嘛老跟着我……”千字声音发颤,伸手指向河的斜对岸。
平安顺眼望去,可除了河沿杂乱的高低灌木什么也没见着,她心中泛出一阵懊恼,这已不是第一次了,从小到大,千字总能看清她目不能及的远处,便问道:“她是谁?”
“就是……是那个住我家隔壁大院里的猫老太!”千字狠吸一口气,“四天前……我去一碟茶楼送货她就跟着我了,接下来几天我……我只要出门她便跟着,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跟你爹说了吗?”平安也瑟了下身子,她跟千字一样畏惧那位猫老太,以致每次去千字家玩都尽量绕着道走。
“说了呀,我爹没当回事,还笑话我胆小,说猫老太只是长相古怪人并不坏的,还说现在开春人都想出门走走,大家住的近碰巧同道而已……未必就……就是在跟踪我,咦,她走了,不见了!”一直盯着对岸的千字说着说着自己笑了,“大概是我多心了,嘻嘻……猫老太刚才好像在采枸杞苗,现在入了春有好多好吃的野菜,枸杞苗,荠菜什么的,比肉都好吃。好奇怪啊,我害怕了这么多天,现在跟你一说又完全不怕了,平安,有你在真好!”
“一惊一乍!”平安翻了个白眼,把那只甲虫给忘在了脑后,重新拿起手中的画上下端详。
画中是个蓝衫黄靴外罩白色围裙的九岁小姑娘,小姑娘斜睨着眼右手握着银针左手轻抬正作势给人医病,神情中透着股调皮和傲然。画工栩栩,人物跃然纸上。
“画的不好吗?你好像不太高兴。”千字见平安满脸挑剔,小心翼翼的问。
今天是平安给封老头送月钱的日子,千字为此起了个大早,送完货后在海神广场等到平安两人便一起去了封老头家。
千字的父亲千满筐是做竹艺手工活的,在家编些篓子簸子箕子之类送到各个代卖的铺子或有需要的酒楼茶馆,千字是长女,往下有三个三岁的三胞胎弟弟,她娘要照顾三个小调皮,送货的任务自然落在了她头上。
千满筐虽手艺精湛,为人却实打实的老实,老实人在这个遍地奸商的天下第一商都清岚城是富不起来的,加上三个儿子出生开销激增,就连给女儿千字买画纸的钱也拿不出了。
画画是千字唯一的爱好,她现在唯一的指望便是封老头的赏钱了。封老头今年九十八,与一个叫封子虚的十五岁男孩住在东城,大医墨梳每个月要让孙女平安送一笔月钱给封老头,封老头不喜欢小孩,连封子虚也不喜欢,却独独偏爱平安和千字,只要见着这两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他的一张老脸立马笑成一朵老菊花。
千字不清楚墨大医和封老头有什么亲戚关系,就连平安也说不明白,问封老头时老头说活太久了忘了。管是什么关系,反正临走时封老头都会塞给两人一些零花钱,这便足够了。
千字像往常一样,得来的钱全买了笔墨纸张,平安也像往常一样在城里买了一堆的零嘴,然后两人跑到清羽河畔一个画画一个吃东西。
“你画的很好,是我长的不好,你说我咋长这样呢!”平安挠头。
“你还长的不好!”千字几乎要跳起来,两人坐着的歪柳树一阵颤动,“谁不夸你长相清秀,简直人见人爱,我都嫉妒死了。”
听到清秀两字,平安鼻子一酸,万分委屈的落了两滴泪,抱怨道:“清秀清秀,见鬼的清秀,你知道医馆里那些病人怎么说我的,呀,好秀气的小姑娘呀!呀,长的真清秀!不错不错,是个灵秀的娃儿!”
“这不是夸你长的好看吗,哪不对了?”
“可他们看见死虫子却说,呀,好美的姑娘,长的真好看!哎呀,这是西海公主吗,我看见海公主了吗?不得了,真是个美人啊,现在都这么美,再大几岁不是要倾国倾城!……你听听,分明就是在说我丑,没死虫子长的好!”
千字一边听一边捂着肚子笑:“平安,你……你真逗,哈哈……太……太像咱们清岚城的老娘儿们了,你知道吗,哈哈……我娘就是……就是那么说话的,兰花指一指一指的,当……当自己在唱葵戏呢!”
“何止老娘儿们,那些男人也都这么说,”平安不为所动的自顾自叹气,“反正从来就没人夸我长的美,哎,咋这样呢,我爹年轻时可是西城第一美男,我娘那也是人比花娇的美娘子,怎么就把我给生残了!”
“不……不行了,你别再往下说了,你要再说我的肚子就要破了!”千字笑得鼻涕眼泪横飞,哀求道:“平美人安美人,你最美了,不离大陆十四国数咱平安最美!比什么南海公主西海公主所有的海公主还美上千倍!”
“你说不管用,你是自己人,用翠花的话说就是不客观,客观知道吗,就是理性,就是不偏离,哎呀,反正就那意思啦,翠花和墨墨老说些奇怪的词,我快被她俩给绕晕了。算了不说这个,这张画除了脸蛋,我还是很喜欢的,我要把它挂在我的房间。”平安小心的卷起画又折了根柳条束好。
午后的阳光照着全身暖融融的,风儿轻柔,空气清新,河面波光潋滟,两人一时无语,沉醉在春日的气息里。
思绪漫无目的游荡了会儿,平安的目光又被先前那只甲虫引了去,这会儿虫子已换了根柳条,趴在一颗新芽上翅膀欲张不张。虫子的个头不到拇指大,甲壳是红底黄点,甲壳下的翅膀呈深紫色,而黑色的腿上长满了白色的茸毛,诸多色彩集于一身,好看的像朵小花。欣赏了一会儿,平安开始纳闷,虫子的翅膀怎么会是紫色的呢,还有那白绒毛的腿,那腿发霉了?胡思乱想之际,忽的一只鸟儿从柳叶中窜了出来,狭长的鸟嘴一张便将那甲虫给啄进了肚子里。
“哎呀!”平安大叫一声坐直了身子,她才一眨眼呢,虫子就没了!
“怎么了?”千字吓一跳。
“我的虫子被鸟给吃了。”平安没来由的眼圈一红。
千字莞尔:“鸟吃虫很正常呀,你不也吃鱼吗,虫跟鱼一样都是活物。”
平安今天得了封老头的钱,买了不少香酥柳叶鱼,千字画画的时候她一直吃,现在仍剩下不少放在千字的箩筐里。
“那不同,柳叶鱼不是我抓的更不是我杀的,我买来的时候早死透了。”平安狡辩道。
千字本想说最后是你吃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太了解身边这个小伙伴了,犟起来没完没了。
两人又陷入静默。
平安的好心情一落千丈,眼前的清羽河也不再那么美了,看什么都似危机四伏。她觉得应该说会儿话,一扭头瞅见千字正不知对着谁笑。
“你干嘛傻笑?”
“那边有个老头,他总看着我,我在对他笑呢。”千字指着对岸官道旁的一处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