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玉华坊的那一刻，昭叶只觉得天旋地转。今夜太过漫长，昭叶已是经历了两场触目惊心，她深感自己的无力。永安王府如今孤注一掷，令她忧心不已；长樱如今境况，更是令她痛心疾首。思绪剧烈起伏，令她心口憋闷不已。
凉风袭来，她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手不由地按在心口处，小心翼翼地尽力掩饰自己的心力交瘁。她该怎么办？从前尚可以安慰自己，人死灯灭，母后和皇兄身后的虚名又算得了什么；可眼前这些活着的东宫旧人又当如何？她还能继续视若无睹吗？支离破碎的旧东宫，危在旦夕的东宫旧人，她该如何自救？又该如何救赎他们？
恍惚间，她看见巷角处，那个身着深蓝色锦缎的人躲在阴影之下，仿佛在一直等待着她的出现。可是见她一人出现，却又显得失落不已。
昭叶屏息凝神，深吸一口气，带着满腹的愁思和疑惑走上前去，“梁大人，你怎么还停留在这里？”
梁直脸上挂满了愁容，那愁容发自内心，夹杂着失落和不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来连殿下您，也无能为力了。罢了，我再寻他法吧。”
昭叶更加疑惑，毕竟在她的记忆里，长樱和梁直从前是未曾有过交集的两个人，而梁直又是那样一个靠算计人心而生存的阴诡谋士。
昭叶心中本能地升起一道防备，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今夜引我来此，只是为了她？”
“不然呢？若我是来劝长公主殿下，同杨妃娘娘一样和燕王合作，又何必带殿下来这里。”梁直语气充满了自嘲，神情却是难掩失落，“若我能带她离开长安，今夜又何必来此叨扰殿下？该试的方法我都已经试过了，可她的性格决绝，是决计也不肯跟我远走高飞的。”
梁直的语气透着一股失控般的无可奈何，那样的颓废和束手无策，决然不同往昔那副诡计多端、成竹在胸的谋士形象。
昭叶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心中的最大疑问，“是谁害她变成如今这样的？”
“长公主殿下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梁直冷声说道，“说起来都是旧东宫的家事，可我思前想后，如今也只有殿下能为长樱小姐主持这个公道，救她出这苦海了。”
昭叶心中咯噔一下，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栗着，她只是不敢相信，皇兄是尸骨未寒，那人便急不可耐地对长樱下此毒手。她懊悔着，她能预感到李瞻上位后，必会对萧氏疯狂反扑，可她却忽略了那个一直以来真正想置长樱于死地的人，是她低估了女人的嫉妒心。
昭叶心中依旧未彻底消解对梁直的戒备：“梁大人高看了我，我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再没有心力管旁人的事了。”
“当年我投入宁远阁成为东宫门客，对长公主殿下的聪慧和气魄，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东宫覆灭那日，殿下力挽狂澜之举，即便我远在千里之外，也是有所耳闻、钦佩不已。殿下当日以一己之力，弹压住了整编的飞羽军，阻止了一场围攻皇城、自取灭亡的惨剧，让那些设局做实东宫谋反之人扑了空，保全了隐太子殿下的名声，永安王府和东宫旧部如今方能一息尚存。单看长公主殿下这一年多来避其锋芒，与陛下和昭阳长公主暗中周旋，便知您是有能力来搭救那些无辜之人的。”
“力挽狂澜？”昭叶只是苦笑：“梁大人说笑了，我不过是垂死挣扎，到底是什么也没能保住，如今更是苟延残喘、无所作为。东宫的清誉是皇兄用命换来的，我也是那个受益之人，不然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东宫出事那晚，是昭叶一生的痛苦。没能保住皇兄的性命，没能保住东宫旧部的性命，江北大营血流成河的惨象，更是时常出现在她的梦靥里，令她彻夜难眠、无法心安。
“旧东宫沉疴已深、积重难返，远非殿下一己之力可解；且布局之人计划精妙，又是从东宫内部策动。我梁某人自诩足智多谋，可若当日与殿下易位而处，也自知不会比殿下处理的更好。殿下既有如此的能力和手段、背后还有旧东宫势力的支持。也正因如此，才会成为当今陛下和燕王殿下不遗余力地拉拢的重心。”
昭叶显然厌烦了这些虚与委蛇的弯弯绕绕，“梁大人，你我之间并无太多的交情，所以有话不妨直说。”
“殿下难道当真不知，东宫败落的直接原因乃是因太子妃杨氏心生嫉妒。昔年她通过杨谒暗中联络齐王和齐王妃，也就是当今的陛下和张皇后，设下陷阱陷害萧氏，这才断送了东宫的大好前程。只是不成想，后来却反被陛下和张皇后捏住把柄，受制于人。”
昭叶心下一惊，“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还知道如今杨妃和杨谒，急于想摆脱受制于陛下的局面，暗中联络燕王，打算故技重施。而第一个要搬开的绊脚石，便是长公主殿下您！”
昭叶暗暗攥紧了拳头，追问到：“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究竟有什么图谋？”
“图谋？殿下疑我，自是应当。”梁直无奈地谈了一口气，语气颇为诚恳道：“是啊，我一个燕王府的谋士，今夜特地引殿下来到此地，还与殿下说这些，背弃燕王府的大逆不道之言。”
昭叶极为克制和冷静，“我怎知这不是你与燕王合谋，故意挑拨我和永安王府的关系，让我们这些旧东宫之人互相争斗？”
“旧东宫的众多势力，从来都是互相陷害倾轧，何须我来挑拨离间？隐太子在时，都未能阻止，更不必说如今？”梁直摊摊手，只是自嘲道：“怪只怪，像我这样的人，素日里朝秦暮楚、品行不端、阴损之事做尽，关键时刻的确不值得殿下的信任，更不值得长樱小姐托付……”
梁直深感自己平日里急功近利，落得了个奸诈之名。如今真到了想为长樱付出真心的时候，却难以换取昭叶的信任和支持。
昭叶再三追问，只为确认眼前之人的真实意图，“你是为了长樱？当真只是为了她？”
“殿下即便不相信我，也该相信长樱小姐，她如今舍弃自身，选择依附于刘衍，皆是因为刘衍和杨谒是多年的政敌。刘衍利用长樱在这风月场所替他探听消息，长樱亦在不遗余力地帮助刘衍对付杨谒，好报当年杨氏陷害萧氏之仇。”
昭叶大惊失色，她派了那么多人前去燕北打探，却如石沉大海、了无消息，而梁直却能仿佛轻易地知道一切。“长樱到燕北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何至于此啊！”
她知道长樱的事怕没有那么简单，皇兄派去燕北照料长樱的人都是值得信赖和托付的东宫暗卫，到底是何人能下令将他们调离，使长樱彻底失去保护、孤立无援。
梁直正声说道，“发生了什么？殿下该质问的不是我，而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永安王殿下母亲杨氏！长安城内东宫覆灭后，远在千里之外的燕北，杨妃不忘假传东宫暗卫换防的口谕，说是东宫危矣，需要回去驰援，趁那些暗卫心急松懈之际，将他们屠戮殆尽。其后便将长樱一个弱女子，投入江南的青楼之中，令她过着生死不如的生活，我救出她时，已经太晚了。长公主殿下想必还不知道，自己当日救了杨氏，却是间接害惨了长樱小姐。”
不会的，不可能，没有信物，东宫暗卫怎会轻易调防？昭叶不敢相信，难以置信地问道：“梁直，你是从何处得知这些的？”
“我还知道，旧东宫的不少暗卫，如今都归殿下您驱使调派。从前那些护卫长樱小姐的暗卫，尸身此刻就埋在燕北，殿下不信的话，尽管可以派人去查验。他们武艺高强，若非没有丝毫防备，怎会皆是身后中刀而亡。”
昭叶恍然大悟，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那些在燕北照看长樱的东宫暗卫，一夕之间全部被杀，竟是因为此。那时她尚在昏迷病中，长安城东宫覆灭的消息还在封锁之中，可有人却能伪造信物，再假借东宫出事为由，诱骗长樱，实为对其下毒手。
昭叶心中知晓，东宫暗卫的失职失手，一切都是祸起萧墙。长樱一个弱女子飘零流落至此，到底经历了什么，她都不敢去想。
昭叶忍不住自责，是她大意了，她的心口一阵剧烈的疼痛，问道：“所以故布疑阵、阻拦我派去燕北打探长樱消息的人，也是你？”
梁直缓缓地说着，“是我，我也因而也知道了长公主殿下您是保存了实力的。当初我偶然间将长樱从江南救出，便不想再让她牵扯到旧东宫的恩怨是非之中。我想带着她隐姓埋名、远走高飞，可她执意不肯，宁愿再次堕入风尘，也要为萧家和自己报仇雪恨。若不是万般无奈下，我也不会来此，求长公主殿下你搭救于她。”
无论昭叶还是杨妃，派去燕北都是绝顶的高手，而全然抹去一个人的痕迹，究竟要花费多大的力气，昭叶不敢想象。她仔细打量着梁直，心中已是了然，能让他这样心思深沉之人放下戒备，坦然说出心中所愿所求，该是多么深的羁绊啊！
“你和长樱是什么时候的事？”
梁直目光极尽温柔，娓娓道来诉说着过往，全然不似与平日里的奸猾世故。
“说来话长，那年我远离故乡，带着出人头地的心愿北上。初入长安，便被人偷光了身上所有的盘缠，好多天没有吃饭、蓬头垢面，生病饿昏在伽蓝寺门前。长樱小姐的马车路过，她并未下车，却叫人喂了我食物和药，还接济了我一些盘缠。我心中甚是感激，想知道恩人身份，好作将来报答，便一路尾随她到到萧府门前，远远地瞥见了她绝美的容颜，心慈而貌美，从此便放在了心上，此生再难忘却。后来我常常去伽蓝寺门前想要偶遇她，她心地善良，时常扶贫救弱，而我不过是她救过的一个无足轻重的路人，她却根本记不起我。”
昭叶心中却已然能勾勒出这桩往事的大致，“你当年入宁远阁，接受招揽，投靠于东宫，便是为了长樱？”
梁直不假思索道，“是的，我心中曾暗暗立下誓言，他日必要出人头地，迎娶她做我的妻子，可我这样出身贫寒的人，根本高攀不起她这样的高门贵女。我曾打算投身萧府，可萧氏父子根本看不起我这样的穷酸书生，倒是长公主殿下您不计较寒门出身，在宁远阁为东宫广纳天下贤士。我想借此机会接近于她，却发现她的整颗心都在隐太子殿下那里。”
昭叶心中已是了然，“所以萧家出事后，你叛出东宫，投向燕王，也是为了她？你以为皇兄舍弃了她，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便迫不及待地去燕北找她？”
梁直说出了多年来积攒在心头的秘密，“是的，当年萧氏落罪，长樱被流放燕北，我以为机会来了，流放途中我一路相随，可惜并没有什么接触她的机会。那时隐太子殿下还在，东宫暗卫对她的保护是那样周密。我虽不舍，但也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机会。我自知只要隐太子殿下在一日，我始终都没有靠近长樱的机会。思量之下，便决定先帮助燕王建立一番功业，再徐徐图之。后来长安局势愈发的不稳，我被燕王殿下派去江南联络吴王，没成想短短十几日，长安风云变幻，我只得继续留在江南游说吴王，以便支持燕王拥兵自立。我原以为长樱此生都会活在这样周密的保护之下，却不曾想到东宫和隐太子殿下会出那样的意外；更不曾想到，训练有素的东宫暗卫，也有情急失手的时候。”
昭叶无比惋惜，“世上之事，从来都是难测。我即便身在长安，却也没有料到东宫会一夕之间倾塌。后来呢？你和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谈及此处，梁直不自觉地有些吞吞吐吐，“我与长樱重逢在江南的烟雨阁，再见到她时，她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多番询问询问之下才知，隐太子殿下薨逝不久，那时长安还封锁着消息，杨妃便指派亲信，将长樱从燕北掳到了江南的青楼之中，令她生不如死。”
梁直有些哽咽地说道：“后来我想尽一切办法攒钱将她从烟雨阁赎出，为她重塑身份，躲开各种盘查和追杀，可她心里始终没有我的位置，只留下了一封书信，说要回到长安替父兄报仇。等我追来长安之时，她已经入了玉华坊，栖身于刘衍。我如今束手无策，只得求助于殿下您。”
昭叶却再三询问，只为确认梁直的真实意图，“为什么找我？”
“因为殿下你是长樱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陛下和昭阳长公主至今还在长安城中大肆搜捕萧氏余孽，若是让杨妃知道了，难保不会置她于死地。除了殿下，我再也想不到，还有谁能保得住她。”
昭叶故作冰冷地说道：“你知道的，我一向独善其身，与萧氏一早便做了切割。”
梁直确是成竹在胸，“都说长公主殿下冷血，独善其身，可我却不见得。殿下若是真的冷血，今夜便不会出现在永安王府，更不会踏足玉华坊。我一直在观察殿下，我知道您一直以来不动声色、沉着冷静，是真正可以信任倚托之人。外人以为殿下是冷血，可我却知道，长公主殿下外冷内热，是不会眼睁睁地见死不救，更不会放弃长樱。”
昭叶感伤地说到：“她执意待在这里，我也无能为力。”
“我原以为殿下与长樱是血脉相连的姊妹，殿下可以说服她离开，不曾想她还是执着于萧氏的仇怨。”梁直借机表态道：“如果是这样，我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只要能解开长樱这心结，救她出这苦海！”
为了所爱之人敢于付出一切，昭叶不由地心生感动，“长樱知道，你为她付出了这么多吗？”
“她不知道，也请殿下不要告诉她。”梁直只是懊悔：“殿下知道的，我从前叛出东宫，做下了许多错事，若她知道我做过的那些事，大约会恨上我吧。我宁可她不知道，也不想让她恨上我。”
昭叶十分冷静，“我理解你一切的出发点和动机，却无法原谅你对东宫曾经背叛。像你这样心思深沉的人，朝秦暮楚，从前背叛东宫，投向燕王，如今又要重新投到我的麾下，我难免会心有疑虑。”
梁直十分动情地述说道：“为了名利、权势，我可以背叛一切的势力，旧东宫也好、燕王府也罢，都不过是我向上爬的阶梯，可我此生唯独不想背叛自己的所爱。我这样的人，一辈子算计人心、不择手段，可也有情深难抑的时候，我自诩一直以来洞悉世事、算无遗策，如今却于事无补。”
昭叶继续冰冷地说到，“你可知道，即使你帮了我，我也不会真正感激你。更不会违背长樱的心愿，允诺你什么，成全了你对她的非分之想。”
梁直却坚定地说到，“我知道，可我不后悔。”
昭叶从心底不由地生出的几分钦佩之情：“梁直，我从前竟然从未真正没有看清楚你，我以为你要的名利、是高官厚禄，却没想到你亦是性情中人，是我轻看了你。”
“殿下没有看错我，从前我背井离乡，下定决心为了功名利禄，浸染长安。我一直以为自己的这一生，都将为名利所驱使，却不曾想长樱会是我的软肋。”
昭叶莞尔一笑，“梁大人，你我相识数载，今夜你倒是难得的坦白。”
梁直继续坦诚道，“长公主殿下心思机敏这样，唯有坦白才是获取殿下信任的最好方式。殿下，要小心身边的暗箭，尤其是身边被殿下视作至亲的人。”
昭叶若有所思道：“今夜你带我来此地，我心中已是了然，所有的暗箭便都到了明处。皇兄已逝，这世上我的至亲已所剩无几，长樱便是其中之一。替我照看好长樱，我是不会轻易被伤到的。”
昭叶心知肚明，如今形式紧张，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所以每走一步都必须权衡利弊，不动声色地做好完全之策。
梁直神情却颇为复杂，“长公主殿下当务之急是要先忧虑一下自身的处境，永安王府如今已经和燕王殿下联手，整合旧东宫势力已是必然，前方正有一个巨大的陷阱在等着殿下陷落。”
昭叶却是成竹在胸：“那便等我先拆解了眼前的陷阱，再从长计议。对了，你还要继续回去做燕王府的谋士吗？”
梁直恭敬地回到道，“为了长樱，我愿意受长公主殿下差遣吩咐，不管殿下有任何的需要。”
昭叶气定神闲，“你这样的人，留在我的身边太过扎眼，我用不起。燕王那里树大招风，倒是个不错的栖身之地。”
梁直朝着昭叶恭敬地行礼，“属下遵命！”
昭叶还是忍不住叮嘱道，“燕王不像我皇兄，会心慈手软，他若知道你对旧东宫中人心存暧昧，还透露消息给我，必定会对你起了杀心，你我行事还是要谨慎一些。”
“我深得燕王殿下的信任，在燕王府还算得上是如鱼得水，他只知道今夜我是来劝降殿下的，而我事先已向他言明，今夜行事必定会无功而返。”
昭叶无限感慨道：“梁直，从前我不知道你为何离开东宫，现在知道了原因。这世上落井下石的人常有，雪中送炭的人却是不多见，我会记住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山高水长，兜兜转转，你终归还是要为旧东宫效劳的。”
梁直抬起头，静静地说到：“我的所作所为只为长樱一人，所以不敢承受殿下的感谢。我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尽力弥补自己曾经的过错和遗憾。”
说罢，他朝着街巷的暗处径直离去，昭叶内心复杂地站在灯火辉煌处，远远望着那巷子实在是太幽暗了，仿佛连一丝光影都透不进去。
昭叶驻足原地良久，紧紧地抿住嘴唇，深思不已。
秋云缓缓走来，为她披上披风：“殿下，相信梁直说的话？他可是背信弃义之人啊，这会不会是燕王设下的圈套？”
昭叶故作轻松道：“不会，一个人在意谁，又是真心为谁？他的眼神骗不了人。再者，若是燕王，只要控制住长樱，便可以逼我就范，何苦饶这么大一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