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阁高台之上,文人墨士们云集,他们所作的近百首诗词已尽数悬挂于半空之中,以供众人品析鉴赏。每首诗作前都摆着一个精致的青铜依耳壶,众人将手中的拓木竹矢投入壶中,以示赞赏,得竹矢最多的前三首,交由主事之人进行最终的评判,也因此得竹矢越多者越容易拔得头筹。眼下这些青铜壶里都只插着零星的竹矢,显然宁远阁中众人还在持续观望,并不急于作出决断。
这诗酒会的主事之人是位通儒硕学的老者,原本在太宗年间被朝廷尊为客卿,虽在朝堂上未得任何正式带官职,但因学识渊博、为人清流,在长安城里被推崇备至,众人尊称一声荀老先生。众人不禁感慨到,宁远阁诗会能将荀老先生请来,可见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高台之下,人声鼎沸。昭叶公主以玉带扇掩面,于人群疏散处若有所思的细细品读着这些诗词,只见她在一首五言律诗前停下了脚步,随口念着“绿竹半含箨,碧色近却无。山际现云烟,竹下窥蜓落。”
一旁的秋云小声附和着:“这诗听起来很是不错,方才被殿下读出了一番抑扬顿挫之感。”
昭叶摇了摇头,“是不错,韵脚工整,寥寥几笔便写出了幽静深寂之感,构思和意境也皆是上乘,只可惜寓情于景的功力稍差了些。”
“依奴婢之见,殿下是过于严苛了,这高台上挂着的无论哪首诗词,若拿到外面去,都称得上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你说的不错,今日长安城的济济人才聚集于此,以文会友、相互切磋,实乃宁远阁之幸。只是既是诗词间的较量,总要分出个高下来。”
“殿下所言极是。太子殿下和太傅大人都曾夸过殿下的词写的好,殿下今日何不展露一手?”
昭叶摇了摇头,“这样名动长安的机会还是留给那些有需要的人吧。”
“殿下,刚刚那位巡防营的沈将军,他武功不错,人也斯文,只是不知诗写的如何?”
“西京骚雅,领袖沈门。他出身于名动长安的文学世家,父亲是大周文章独步天下、诗词自成一体的沈稹,又怎会轻易输给旁人?”
高台一侧,一方金丝楠木案几边,沈寒清援笔蘸墨,凝神运气挥毫,笔下如行云流水,潇洒自若,臂腕旋转间,墨汁浸透青檀宣纸,好似墨池飞出北溟。只见他下笔无垂不竖,无往不收,一笔至终,未见丝毫大意、分厘懈慢。
台下众人纷纷议论着:“沈公子一提笔便尽显世家风范,这书法承其父风骨,笔势飘若游云,矫若惊龙,尽显厚重大气。”
听着众人的低声议论,昭叶不由得认真观摩起那幅悬挂于阁楼朱墙之上的《宁远阁序》。
百尺斯楼染蔚蓝,洗马长安望君还。
宁远高阁临寒潭,佩玉鸣鸾罢歌舞。
珠帘暮卷西山雨,陆海云尔几度秋。
林荫伫立拦江路,风吹江畔柳叶弯。
莲花湖水一池碧,物换星移几回同。
微波粼粼夕阳残,槛外渭水空自流。
三十多年过去了,宁远阁虽遭废弃多年,可这幅字却完好如初。那装裱的匠人出自御庭司,技艺实在是高超,这宫廷御匠以多色绫为底,外饰惊燕,良工用糊如水,素绫与宣纸细细贴合,一点一墨仿佛与原作浑然一体,起承转合间点印迹至今清晰可见。
昭叶暗暗思索着,无论是沈稹还是沈寒清,起笔收锋无不是从一而终,回锋浸透笔力,真真是字如其人。
一个人到底拥有怎样才情,才能让她的母后惦念一生?今日在沈寒清的身上,她依稀可以勾勒出昔年沈稹的身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矣。三十多年前的那个上元节灯夜,是否也如今日这般场景?容貌倾城的萧家小姐与长安世家公子沈稹邂逅,至此牵绊一生……
秘密买下宁远阁的那日,东宫的属下曾向她请示,询问是否要把这朱墙之上的《宁远阁序》摘下,以免日后被心思叵测的人获悉,以此大做文章,为东宫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当日还未曾见过这幅传世墨宝,只是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若是没有沈稹的《宁远阁序》,宁远阁与长安城那些大小不一的亭台楼阁又有何分别?”今日一见,更是深感自己当初的睿智,若非如此,这幅本是传世之作的墨宝也许会就此蒙尘,飘零遗世。
不一会儿功夫,沈寒清放下了手中的湖笔,只见一首《竹思赋》跃然纸上,那布局天机错落、浑然天成。两名灰衣小厮撑着长杆将诗作悬于半空之中,以便宾客赏鉴。
楚人汲汉水,回首萧瑟处。
三春竹叶酒,微雨醉如酥。
临风竹叶满,湛月桂香浮。
竹下有佳人,皎若白日光。
飘飖恍惚中,流盼顾我傍。
诗情谁与共?烟雨任平生。
“好诗!平日里在下只听人说过,巡防营沈将军武功了得,不曾想今日一见,始知沈兄文采亦是出类拔萃。‘诗情谁与共?烟雨任平生’,也只有沈兄这般胸襟旷达超逸之人,才能写出如此清旷豪气的佳句。”
“是啊,这诗看似在写景、写佳人、最终落笔的却是纷繁人生的困境。沈公子年纪轻轻,却早已参透胜负两忘、无喜无悲的境界,真是难得。”
众人读罢,耳目为之一新,心胸也随之舒阔,只觉一种不畏坎坷的超然情怀油然而生,仿佛我行我素的徜徉在漫漫人生的风风雨雨。
“昔年沈稹大人的《宁远阁赋》名动长安,今日沈公子的《竹思赋》承其风骨,别有一番韵味。沈公子才辩无双,文武兼济,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沈寒清连忙拱手让礼道,“哪里哪里,这位仁兄过誉了,在下不过一介武夫,于诗文略懂些皮毛,又哪里及得上家父那般渊学。”
赞叹之声一时不绝于耳,众人不再犹豫,纷纷将手中的柘木竹矢投入壶中。不一会儿,这《竹思赋》前的壶中便插满了竹矢。
却见阁楼之上的那些小姐们无不探出身影,忍不住想要看清高台之上俊朗的身形。秋云嬉笑道,“殿下,今日之后,沈家的门怕是要被长安城中的夫人小姐们踏破了。”
昭叶只是不置可否的嫣然一笑,她亦觉得这诗饱含人生哲理意味,欲语还休间,道出的远不只是竹林应景下那一瞬所获的顿悟。尤其是最后的点睛之笔,微妙的茫茫烟雨中,谁又能与你执手共赏诗情?
回首萧瑟处,沈寒清幼年丧父,何其不幸,沈家因着沈稹所累,朝堂之上日渐式微,他却只道是寻常。对啊,长安城内的政治风云、荣辱得失于他这般霁月清风的舒阔男儿来说,又何足挂齿?
浮华世间梦,静待沧桑变,万事皆要顺从本心。那股风发的意气不自觉的感染了昭叶,她面色上虽未起一丝波澜,可心中却忍不住暗念一声“罢了,今日便放肆这一回”。昭叶侧身在秋云耳边低语了片刻,秋云转身离去。
一阵热闹的寒暄过后,沈寒清的目光开始四散游离,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人,他的眉眼间渐渐充斥着一种惘然若失,时间越是推移,那眉宇间怅然之感越是凝重。直到人群中那个幽兰般的身影倒影在他的眼眸中,那身影正对着他诗作的方向,四目相对之时,他眉间的凝重瞬间散去,随之升起的是一股暖洋洋的气息,唇间亦是掩藏不住的笑意。
这样的默契没过许久,便被旬老先生响亮的声音打断。荀老虽已过古稀之年,但精神矍铄,只听他中气十足的高声宣扬道,“今日长安才俊云集,在座的还有哪位自觉比这位沈公子的诗还要好?就请呈上来,与大家一同品鉴。”
众人面面相觑,皆叹不如,连忙挥手推脱,互道一声赐教。自知不如,便谁也不想再走上前去献丑,甚至连那些已经作好诗赋的人,也打算默默将自己的诗稿收起,以摆脱与日月争辉之嫌。
“若是没有人再有异议,那老夫便宣布此次诗酒会拔得头筹的是…”
“且慢!”
彼时一个灰衣小书僮手持一方素帛,恭敬的朝众人作揖,正声道,“这是我家主人的词,名为《青叶怨》,还请众位大人们品一品。”
涧影现青竹,潭色五陵松。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片帆尽,斑竹枝,窗夜点点寄乡思。
篱角黄昏下,桑竹若杇株。
雁字回时过,归来三径幽。
兰舟系,消残酒,叶自飘零溪尽流。
这首青叶词读罢,不禁勾起了台下众人郁郁不得志的思绪,宁远阁陷入一片寂静愁思之中。在座诸人,不少为寒门学子,寒窗苦读多年,当年一个个意气风发,抱着满腔的雄心壮志来到长安,幻想着能在朝堂之上大展拳脚、施展抱负,却哪里晓得宫门王府深深深几许,名流如堆烟,内幕无重数。他们多年求索未果,怀才却又不得志,眼见着大好的年华消逝,却终为长安繁华之中零落的浮萍残叶。
“沈公子的《竹思赋》于幽暗处见明,而这首《青叶怨》却反其道而行之,道尽世间无常,令人唏嘘不已。”
“兰舟系,消残酒,这《青叶怨》写的不正是你我这样的落落穷巷士,如今我们身在长安虚度光阴,远望故乡渺邈,虽归思难收,却无颜再踏上归途,只能似那零落的青叶一样,孤自飘零溪尽流。”
“兄台此言差矣,诗酒趁年华,世间诸事纷繁,我们如今再不得志,也不该如此气馁,还是该多出几分像沈公子那般烟雨任平生的气度啊。”
宁远阁中众人各抒己见,在《竹思赋》和《青叶怨》间争执不下,一时之间难分高下。与此同时,荀老先生亦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决断,两首诗词均是他半生的写照,在郁郁不得志和烟雨任平生间两种心态间辗转几十年,如今他已至暮年,却依旧没有开悟该以何种心态自持。
这时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既然两首佳作难分伯仲,这拔得头筹者的奖赏又恰好是两坛竹叶青,不如一分为二,沈公子和这小书僮的主人各分得一坛,可好?”
人群之中附和之声四起,“是啊,既是不相上下,那一人一半也算是公允。”
荀老先生眯缝着双眼,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微微颔首,问到“不知沈公子意下如何?”
沈寒清恭敬的朝荀老先生行了一个拱手礼,“今日在座诸位仁兄皆是陆海云尔,晚生恭疏短赋,拙作幸承荀老先生和诸位仁兄不弃,能与《青叶怨》这样的佳作相提并论,已觉三生有幸,又怎敢有所异议。”
荀老先生思忖着,“沈公子的诗难得,更难得的是公子的这份胸襟雅量,老朽佩服。”
那小书僮得了一坛竹叶青正欲离去,“这位小兄弟请留步”,沈寒清赶忙叫住了他,“今日我与你家主人也算是棋逢对手,以诗会友,小兄弟可否通报于你家主人,为我引之一见。”
小书僮恭敬的还了礼,不卑不亢道,“小人未得主人吩咐,不敢表露主人身份,望公子见谅。”
沈寒清一脸惋惜,只得作罢。他抬头望向远处的昭叶,一面微笑着,一面拿起手中的酒坛示意,直至走近才说道,“本想请姑娘喝酒,可惜只赢回了一坛,另一坛也不知道被哪位不肯露面的仁兄给赢走了。暮色渐沉,姑娘若是不嫌弃,我这就去取酒杯,斗胆邀姑娘一同饮酒赏月。”
“何必这么麻烦?”
昭叶扬手,只见那灰衣小书僮由身后而出,拿出另一坛,沈寒清先是一脸惊讶的说“竟然是姑娘你!”
随即便一副释然状,“这诗构思奇巧,于无声处、却奇境独辟,未见一丝女子矫揉之气,不成想竟是出自姑娘之手。我之前还夸下海口说要赢回酒来,不成想竟是在姑娘面前大言不惭。”
“沈公子所作之词,写的是自己的心绪,而我套用的不过是宁远阁众人的心绪,确是投机取巧,方才应是我输了。”
“姑娘不必妄自菲薄,荀老先生已经说过了,你我之间,未分伯仲,我未赢,姑娘你也未输,今日可算的上是平分秋色。”
“沈公子不必宽慰我,将宁远阁众生心思赋诗、引人共鸣,不过是取巧之术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姑娘蕙质兰心,识人心、解人意的本领远在我之上。”
宫廷生活十几载,昭叶早已养成察言观色、识人辨明的习惯。即便她是最为得宠的公主,可依旧免不了要揣度圣意,时刻避开那些射向东宫和她的冷箭。她身上那种宠辱不惊和隐忍不发的气韵,令沈寒清越发觉得眼前的女子似谜一般的存在。
“算起来,今日我这首《青叶怨》以诗为词的写法,还是受了公子的父亲沈大人的影响。”
“姑娘此话怎讲?”
“若不是沈大人早年间所作的‘沈体词’,将哲理意蕴引入词境,打破了魏晋以来诗尊词卑之风,只怕今日我所作的词只能是教坊里歌伎传唱的‘艳科’。”
沈寒清释然一笑,解释道,“父亲本就认为‘词为诗之苗裔’,诗词同源,本属一体,只是外在形式上有所差别。不过父亲的沈词,的确自成风格,我多年来难得其精髓,所以今日对姑娘所作的《青叶怨》叹为观止。”
昭叶如今对沈词理解颇为深刻,还要缘于齐王的母妃柳昭仪。沈稹当年声名大噪,每有新作,必定会立刻传遍长安,而宫中的柳昭仪自然不会放过这样挑拨离间的机会,暗中命宫女们私下吟诵传唱。这琅琅上口的沈词听多了,昭叶自然也就记在了心里,待到开蒙受教,始知那词写的竟是精妙绝伦。
“公子过誉了,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沈大人诗中的理趣和豪情是我无论如何也效仿不到的,只求自己不是画虎类犬之作。”
沈寒清心中思索着,眼前这位叶姑娘有着这般谈吐气质和文采,绝不是寻常的窄门窄户所教养出的女子;但见她每次都衣着素雅、略施粉黛,不似平素里出入府上的那些衣香鬓影、翠绕珠围的世家小姐,想来这位叶姑娘家中并不是什么显赫的门阀贵胄。如此一番推演排除下去,那便一定是书香世家。
若真是家世清白的书香门第,既不够显赫,也不够与沈家门当户对,他又该如何说服他的母亲沈夫人同意?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起该如何向母亲开口求亲,又该用何方法耐心劝说才行之有效。
“我与姑娘已有两面之缘,却还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可否请姑娘告知。”
“叶。”
“可是叶阳氏?”眼前的姑娘不知是否出于女儿家的害羞和忸怩,并没有告知的十分清楚,沈寒清只得继续小心试探,想从面前这位谜一般的姑娘身上知道的更多。
“是。”昭叶不去解释,任由他误解下去。
沈寒清努力地回忆着有关长安城中叶姓人家的印象,却一无所获。想着来日方长,他便暂时按捺住了心中的好奇,“叶姑娘,今日既然我们得了好酒,还需好景致相配,我知道一处赏月的绝佳所在,姑娘可愿意随我一起?”
“悉听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