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更夫知道,几年前,修文坊就潜藏了一窝老鼠。但他不在乎,一则李神策都死了,二则这群老鼠啃食是谁的根基?
日头渐渐上升,给受到诅咒的修文坊,带来了些许的温暖光明。几户人家的仆婢小心翼翼的出门,快步走出街道,去往市集采买。
她们的惊恐,源于那场灾难。
七年之前,这条街上无数簪缨世族人头落地。犹其是转角的那座相国府,血流成河。一百七十六口人,无论老幼,全被秦军斩下人头,累成一座小山般的京观。
除了神秘的老更夫外,没人知道。蛛网连结、瓦砾遍地的相国府,地面下其实别有洞天,悄然建成几间巨大的石室。瞒过了世人的眼睛,也躲过了黑冰台的耳目。
九支有婴儿手臂粗的檀香,清烟缭绕,异香盈室。供奉的却不是三清四御,诸天神佛。
石壁上挂着的一幅巨大画卷,画上有一座无比伦比的宫苑,台基高高插入白云。
千万间楼阁,雕梁画栋,富丽堂煌,豪华盖世绝伦。
数千奇装异服的修士,逡巡在宫殿之外。
台下百万如林侍立的精兵强卒,旗帜翻动如北溟之波,戈矛弓弩之光耀比日月。
天地间没有一座宫殿可以与之媲美。凡人只要看上一眼,便会情不自禁的生出朝拜之感。它的煊赫威势,足以让九天上的仙神屈膝臣服。
石室空旷素净,几十个黑衣人在为首中年大汉的带领下,三跪九叩,五体投地的进行朝拜。
“玄王治世,长生不死。千世万劫,君临三界。”
“玄王治世,长生不死……”
“……”
他们齐声祈祝三遍,声音不大,却都带着发自内心的虔诚。为何对一幅画卷如此狂热,画卷上那座透着亘古不灭威势的宫殿,又蕴含了什么?无从知晓。
这些人完成庄严肃穆的神秘仪式后,按照一定的秩序坐好,等级分明,组织有序。
为首的中年男子面带青铜面具,身穿兽纹黑色锦袍,一头长发整齐的束在银丝冠内,显得英武而又尊贵。他面朝众人,盘膝坐在画卷之下。
长生教三年前暗设的淄水堂,现任堂主,步归天。
这是步归天出关后的第一天,立刻召集了所有教众,处理堂内的事务。
石室十分巨大,二十来人依次盘膝坐下,不论男女,都是统一的黑色武士服。其中为首三人坐在前面,离步归天更近些。
“属下参见堂主。”
锦袍男子抬了抬手,声音从青铜面具下传出,“既入神教,便同血亲,诸位勿需多礼。教主苦心谋划的大业,时机将临。我等还需更加努力,为教主分忧才是。”
从外表看,堂主气势肃穆,让人畏服,说的话却很平易近人。步归天看向三人中唯一的女子,当然,他脸上带着面具,只能让人大致感受到目光的转化。
“莫寒,采集精血的事,素来是由你负责的。我闭关这一个月,情况如何?”
她叫莫寒,人若其名。一枝开在万丈冰崖的寒梅,雪肤玉肌,傲骨卓群。
挺翘饱满的身材掩藏在一袭黑衫下,然而熟悉她的人都知道,那双青葱白玉般的柔荑,多么善于摧人心肺。
冰冷与火辣,两种气质在一个人身上共存,这是个神秘的女子。就连分管临淄郡的堂主,也只知道,她与教主的关系匪浅。
面对强大而又神秘的堂主,莫寒眼中的冰寒淡漠也没有改变,微微欠身道:
“回禀堂主,临淄城内外最近共有两百三十一名壮年男子身亡。除了二十名空子,四个死去时间超出三刻钟的除外,其余近皆得手。加上之前三个月的,应有千余滴了。”
“善,冰魄瓶也将近要满了,尔等还需更加努力。不日我将回东海郡述职,正好将‘精血’带回本教。”
普通成年男子全身的血液将近有十斤,但能称之为“精血”的通常只有一滴。精血,是凡人心尖上的一滴热血。许多妖魔喜欢吞食人心,便是因为这滴“精血”含有蓬勃的生机与灵气。
而空子,是长生教的暗语。沉迷于酒色者,身体亏空太大。心尖上的那滴“精血”早就消耗尽了,就称作空子。
相反,气血充沛的强大武夫,身体内这样的精血,自然也是成倍增加的。
“堂主啊,”说话的是莫寒左边的男子,淄水堂三位掌舵使之一,天煞。
几日前,他一举突破四品的门槛。
天煞相貌阴鹫,面带戾气,行事手段向来是极其狠辣。内心早就对窝窝囊囊地偷死人精血,很不满意,如今更是当面表达出来了。
“照属下看,这样采集死人的心头心血,实在太慢了,怎有杀人取血来得快。”
此言一出,可是在挑战堂主的权威,石室中的气氛瞬时紧张了起来。许多位分不够的教徒,纷纷低下头。
“你看绿妖尊者在扶桑岛,就是那么干的。每年他们带回教内的精血,多达上万滴。堂主……”
步归天脸上带着青铜面具,叫人看不透他的表情,但石室渐渐冷下来的气氛,已经有了答案。
看来自己许久不曾出手,在一些人眼里,成了可以挑衅的凭证。若杀人取血可行的话,哪里还用天煞来提醒。临淄是齐地的心腹所在,设置临水堂的主要任务是为了收集情报,取血反倒在其次。若是引起黑冰台的注意,几年来的苦心经营便将付之一旦。
空气凝滞,步归天缓缓伸出手掌,成爪,雄浑至极的金色真气在五指间翻腾,一股强大的吸力从手中放出。
天煞浑身冒着冷汗,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强大的气势锁定,紫府内的半点真气也提不起来,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前滑去。
本以为这个躲在青铜面具后的堂主,也不曾见过其出手,一直以来只是在故弄玄虚。自己晋升四品(神识镜诞生神识,祭炼法宝,感知入微。)后,在这步归天面前,怎么有该了说话的底气。
却没想到,步归天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势若雷霆。两者差距如此之远,天煞心如死灰。
然而,在还有一半距离时,步归天出人意料地撤回了爪劲。
天煞的膝头在地上磨出了两道血迹,任何试探之心都烟消云散。他双手撑地,如捣蒜般的磕头。
“属…下知错,属下知错,属下失言,请堂主降罪。”
长生教立根于东海郡,这些年暗中发展极快,自然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教规。对于以下悖上之人,素来主张施以酷刑――“炮烙”,据说这是教主亲自定下来的规矩。
下首的二十余教众中,虽有与天煞交好的,但因职份低微,压根儿没有说话的资格。
莫寒依旧冷若冰霜,事不关己,不闻不问
右边是位年老的掌舵使,努力睁开浑浊的眼睛,开口求情道:“堂主,天煞一时蒙了心窍,生了妄念,的确罪该万死。念其过往的苦劳,饶他一次吧!”
步归天冷啍一声,若非当下正是用人之际,淄水堂掌舵使,天煞,此刻已是他掌下之鬼了。
“天煞,你知道吗?在长生教,谁也不可以违抗教主的命令!连一丝的怀疑也不允许有!”
步归天不允许教众杀平民取血,并非因为仁慈,仅仅因为这是教主的命令。
莫寒眼眸微动,在座的人中,可能只有她清楚。长生教,之所以不想大肆屠杀平民,是因为担心触怒秦皇,使其撕毁当年的承诺。一怒之下,派遣黑冰台入东海郡。
“绿妖尊者在扶桑国可便宜行事,这是教主之令。齐地五郡,各地明暗分堂,不许杀害平民取血,亦是教主之令。本座,不管别人是怎么做的。在淄水堂,不行。”
“属下知错,请堂主怒罪。”天煞心中纵有不甘,可实力不济,却也只能一再低声下气的求饶。
他也并非真想挑战步归天在淄水堂的权威,长生教上下尊卑秩序严格。但若是上司的实力不能服众,手下难免会起轻视之心。
步归天冷啍一声,宣判道:“天煞,质疑教主圣令,以下悖上。废去掌舵使一职,贬为普通教众,以观后效。”
天煞知道自己躲过一劫,提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同时又在暗中猜度,步归天,到底到了什么境界。
“本座闭关月旬,消息闭塞。除了刘老匹夫发兵天夷郡之外,还有其他要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