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虚竹等人却找不到宿处,灵州城本就不是繁华之地,大些的客店皆已住满,虚竹道:“不必担心,只要找个大些的地方,我早已吩咐灵鹫宫姐妹带了许多帐篷。”
如此,一行人便找了一处荒芜的山神庙,将帐篷搭起,一行人便这样宿下。
八月十二,巴天石一早便到灵州城投文办事。巳牌时分,他匆匆赶回庙中,向段誉道:“公子,王爷向西夏公主求亲的书信,小人已投入了礼部。蒙礼部尚书亲自延见,十分客气,说公子前来求亲,西夏国大感光宠,相信必能如公子所愿。”
过不多时,庙门外人马杂沓,跟着有吹打之声。巴天石和朱丹臣迎了出去,原来是西夏礼部的陶侍郎率领人员,前来迎接段誉,迁往宾馆款待。萧峰是辽国的南院大王,辽国国势之盛,远过大理,西夏若知他来,接待更当隆重,只是他嘱咐众人不可泄露他的身份,和虚竹等一干人都认作是段誉的随从,迁入了宾馆。
众人刚安顿好,忽听后院中有人粗声粗气的骂道:“你是甚么东西,居然也来打西夏公主的主意?这西夏驸马,我们小王子是做定了的,我劝你还是夹着尾巴早些走罢!”
虚竹冷笑两声,手上指出,骂声顿止。段誉惊讶道:“二哥这六脉神剑不过才学十几日,竟如此凌厉!”虚竹道:“三弟有所不知,我这根本功夫却都是小无相功,便是大哥的降龙十八掌,也是以小无相功使的,一通百通罢了。”
众人待看时,却见三个吐蕃汉子倒在地上,喉间若利刃切过,已然没了气息;门外虽尚有几个吐蕃汉子,却不敢发一声,生怕何处又飞来几道无形剑气。
萧峰道:“二弟果然悟性超群,三弟这六脉神剑,我尚未悟通如何入门,二弟竟已能剑气伤人。倒是这吐蕃王子所为,却不是个光明磊落之人。这金殿比试,不知如何比试法?是单打独斗呢,还是许可部属出阵?倘若旁人也可参与角斗,那就不用担心了。”
巴天石道:“正是,朱贤弟,咱们去瞧瞧陶尚书,把招婿、比试的诸般规矩打听明白,再作计较。”当下二人自去。
萧峰、虚竹、段誉三人围坐饮酒,你一碗,我一碗,意兴甚豪。萧峰想要授段誉一种运气的法门,得能任意运使真气,然而段誉本对内功、外功全是一窍不通,便是虚竹一路上悉心传授,也只是初懂了北冥神功如何所用;更兼萧峰内功本是少林底子,与逍遥派内功全然不合,非是一个路子。萧峰便如茶壶里煮饺子,白白的有满腹妙招,却倒不出来,教不得段誉。萧峰知道无法可施,只得摇了摇头,举碗大口喝酒。虚竹和段誉的酒量都远不及他,喝到五六碗烈酒时,段誉已经颓然醉倒,人事不知了。
段誉待得朦朦胧胧的醒转,只见窗纸上树影扶疏,明月窥人,已是深夜。却见萧峰虚竹皆已不见。举目望时,屋内空无一人。段誉意兴阑珊,挨出房门,过了院子,正想去拔大门的门闩。却忽觉身后有人欺近,便横来一转,转到了一旁;却是吐蕃国师鸠摩智。
段誉道:“原来是你这大和尚,偷偷地来此又有何事?”
鸠摩智道:“今日里你杀了我吐蕃国三位武士,老衲前来讨个说法。”
段誉笑道:“你却又如何以为是我杀的?”
鸠摩智道:“老衲虽眼拙,却也认得六脉神剑;若不是段公子杀的,难道是天龙寺高僧千里迢迢,前来杀人?”
段誉哈哈笑道:“而今我二哥也会使六脉神剑,你那三位武士,乃是我二哥杀的;我二哥你想来也认识,便是在少林寺打得你呕血的虚竹和尚。”
鸠摩智恼怒道:“六脉神剑乃是段氏家传绝学,你竟传于外人?”段誉道:“我大哥二哥与我生死与共,又怎是外人?家传绝学传与自家兄弟那是理所应当;反正是不能传与那贼心不死的番僧。”
鸠摩智怒道:“你找死!”便运功向着段誉袭来;段誉经虚竹指点,而今早已非是往日吴下阿蒙,脚下凌波微步使起,便试着将虚竹所授天山六阳掌使出。
未曾想鸠摩智虽功力强劲,真气鼓荡,却全然无有章法,好似疯狗癫痫;鸠摩智荷荷呼唤,平素雍容自若的神情已荡然无存,脸色狰狞,浑不似平日宝相庄严的圣僧模样。
段誉正奇怪时,鸠摩智又左手一探,向段誉面门抓来。这一抓法度谨严,沉稳老辣,丝毫没有内力不足之象,段誉又不知是何状况,只当鸠摩智在诈自己。当下提起内力,凝神接战,右手一挡,沉肩斜身,反手按向鸠摩智手腕,乃是天山六阳掌“阳歌钩天”一招。
段誉接下鸠摩智一招,第二招已紧接而至,中间竟无丝毫空隙。鸠摩智招数奇幻,段誉生平从所未见,一拳打到半途,已化为指,手抓拿出,近身时却变为掌。段誉的天山六阳掌本就是初学乍练,尚未精熟;此时鸠摩智招数精妙奇幻,段誉又怎当得?便只得架隔遮拦,无有还手之力。
却见鸠摩智攻势愈加强烈,章法渐乱,内息不住膨胀,四肢百骸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段誉知道鸠摩智此时内息走了岔道,正想一掌拍开鸠摩智逃遁,却仍被鸠摩智制住了咽喉,动弹不得。
段誉于生死间,忽然福至心灵,右手猛抓鸠摩智曲池穴,北冥神功使出,将鸠摩智吸住。
鸠摩智猛觉右臂上一痛,体内奔腾鼓荡的内力蓦然间一泻千里,自手掌心送入段誉的头颈。本来他内息膨胀,全身欲炸,忽然间有一个宣泄之所,登感舒畅,扼住段誉咽喉的手指渐渐松了。
他练功时根基扎得极稳,劲力凝聚,难以撼动,然而如今内息紊乱,真气鼓荡,息关大开;且段誉已会自运北冥神功,且兼六脉神剑修习已久,手上经脉雄健。
鸠摩智只觉内力急泻而出,源源不绝的注入段誉右手“少商穴”中。他运功竭力抗拒,可是此刻已经迟了,他的内力本就不及段誉浑厚,其中小半进入对方体内后,此消彼长,双方更是强弱悬殊,虽极力挣扎,始终无法凝聚,不令外流。
如此良久,鸠摩智内力早已被段誉吸尽,不多时便晕厥过去。
虚竹浮在半空,见此情形,知道事情已经成功,便飘然而去。
却原来这鸠摩智乃是被虚竹引来的,鸠摩智正与房内真气走岔,痛苦不已,虚竹飘然而至,以气刀割体之法,一拳打出,将鸠摩智爆胀内息泄出一些;鸠摩智却不知是谁,追将出去,哪里赶得上学会了凌波微步的虚竹。却见段誉鬼鬼祟祟欲要拉开门闩,便一掌拍去,却教段誉发现,如此这般,不在话下。
段誉却以为鸠摩智被自己吸死了,六神无主,忙转回去,将房门掩得紧紧地。再看时,不知虚竹何时已回来,正提着半只烧鹅、一壶酒水。
稍稍叙话,约有盏茶功夫,便响起叩门声;段誉惊得心慌,虚竹只当不知,转身便拉开门。
只见萧峰大踏步进来道:“二弟三弟,你们可看见那吐蕃国师鸠摩智了?”
虚竹还未搭话,段誉忙摇手道:“不知,不知,不曾看见!”他一向随和俊雅,此刻慌张忙乱,萧峰看得好笑,道:“这鸠摩智内息错乱,走火入魔,命在旦夕之间;却教不知何人吸光了内力,救了一条性命,此番正寻恩人拜谢呐。”
段誉道:“大哥说的是真?”
萧峰道:“我何时骗过你,我又不曾比酒时耍滑。”
段誉被萧峰调侃,登时老脸一红,便去找鸠摩智。萧峰虚竹哈哈大笑跟在后面。萧峰见虚竹手中有酒水,顺手纳来便饮。
这一来,鸠摩智大彻大悟,终于真正成了一代高僧,此后广译天竺佛家经论而为藏文,弘扬佛法,度人无数。其后天竺佛教衰微,经律论三藏俱散失湮没,在西藏却仍保全甚多,其间鸠摩智实有大功。
来日里便是八月十五选婿的日子,一众人收拾停当,便前去西夏皇宫。女子都化了男装,玄慈也蓄了些发,皆便装进了皇宫。
御宴片刻间便即散席,前来求婚的众少年受银川公主之邀,赴青凤阁饮茶。
一行数人穿过御花园,远远望见花木掩映中露出楼台一角,阁边挑出两盏宫灯,赫连铁树引导众人来到阁前,朗声说道:“四方佳客前来谒见公主。”
阁门开处,出来四名宫女,每人手提一盏轻纱灯笼,其后是一名身披紫衫的女官,说道:“众位远来辛苦,公主请诸位进青凤阁奉茶。”
宗赞王子道:“很好,很好,我正口渴得紧了。为了要见公主,多走几步路打甚么紧?又有甚么辛苦不辛苦的,哈哈,哈哈!”
只见阁内好大一座厅堂,地下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织了五彩花朵,鲜艳夺目。一张张小茶几排列成行,几上放着青花盖碗,每只盖碗旁一只青花碟子,碟中装了奶酪、糕饼等四色点心。厅堂尽处有个高出三四尺的平台,铺了淡黄地毯,台上放着一张锦垫圆凳。众人均想这定是公主的座位,你推我拥的,都抢着靠近那平台而坐。
各人坐定后,那女官举起一根小小铜锤,在一块白玉云板上玎玎玎的敲击三下,厅堂中登时肃静无声。
过得片刻,内堂走出八个绿衫宫女,分往两旁一站,又过片刻,一个身穿淡绿衣衫的女官脚步轻盈的走了出来:“公主殿下谕示:诸位佳客远来,青凤阁愧无好茶美点待客,甚是简慢,请诸位随意用些。待诸位用过茶后,公主殿下另有谕示。”
宗赞笑道:“很好,很好,公主殿下既然有命,还是遵从的好。”举起盖碗,揭开了盖,瓷碗一侧,将一碗茶连茶叶倒在口里,骨嘟嘟一口吞下茶水,不住的咀嚼茶叶。吐蕃国人喝茶,在茶中加盐,和以奶酪,连茶汁茶叶一古脑儿都吃下肚去。他还没吞完茶叶,已抓起四色点心,飞快的塞在口中,含含糊糊的道:“好啦,我遵命吃完,可以请公主出来啦!”
那宫女悄声道:“是。”却不移动脚步。宗赞知她是要等旁人都吃完后才去通报,心下好不耐烦,不住口的催促:“喂,大伙儿快吃,加把劲儿!是茶叶么,又有甚么了不起?”好容易大多数人都喝了茶,吃了点心。宗赞王子道:“这行了吗?”
女官道:“公主殿下有请各位佳客,移步内书房,观赏书画。公主殿下有谕:凡是女扮男装的姑娘们,四十岁以上、已逾不惑之年的先生们,都请留在这里凝香堂中休息喝茶。其余各位佳客,便请去内书房。”
叶二娘、钟灵、木婉清等人皆是一惊:“原来我女扮男装,早就给他们瞧出来了。”
玄慈已年逾不惑,也无甚兴趣见银川公主,更兼叶二娘停在青凤阁,便停留在此,不再前行。
一行人走过一条数十丈长的甬道,来到两扇大石门前。那宫女取出一块金属小片,在石门上铮铮铮的敲击数下,石门轧轧打开。众人进门后,石门缓缓合上,门内又是一条长甬道,两边石壁上燃着油灯。走完甬道,又是一道石门,过了石门,又是甬道,接连过了三道大石门。这时连本来最漫不经心之人也有些惶惶然了。再转了几个弯,忽听得水声淙淙,来到一条深涧之旁。
在禁宫之中突然见到这样一条深涧,实是匪夷所思。众人面面相觑,有些脾气暴躁的,几乎便要发作。
那宫女道:“要去内书房,须得经过这道幽兰涧,众位请。”
说着娇躯一摆,便往深涧里踏去。涧旁点着四个明晃晃的火把,众人瞧得明白,她这一脚踏下,堕入了涧中,那宫女却身形婀娜,娉娉婷婷的从涧上凌空走了过去。却原来这涧中有一条极细的钢丝,又漆得黑黝黝地,黑夜中处于火光照射不到之所,还真难发见。
段誉武功不行,那“凌波微步”的轻功却练得甚为纯熟,巴天石携住他手,轻轻一带,两人便即走了过去。虚竹一步跨出,更未曾踏在那涧中的钢丝之上,便如飞鸟般飘将过去。众人见了,皆惊赞不已。
众人一一走过,那宫女不知在甚么岩石旁的机括上一按,只听得飕的一声,那钢丝登时缩入了草丛之中,不知去向。那宫女说道:“请众位到这里来。”众人随着她穿过了一大片松林,来到一个山洞门之前,那宫女敲了几下,山洞门打开。那宫女说道:“请!”当先走了进去。
穿过山洞,却来到一个大厅堂之间。厅壁打磨得十分光滑,到处挂满了字画。一般山洞都有湿气水滴,这所在却干燥异常,字画悬在壁间,全无受潮之象。堂侧放着一张紫檀木的大书桌,桌上放了文房四宝,碑帖古玩,更有几座书架,三四张石凳、石几。那宫女道:“这里便是公主殿下的内书房,请众位随意观赏书画。”
萧峰武功虽高,于艺文一道却均一窍不通,往地下一坐,留神观看旁人动静。众人皆在观赏字画,或查看画架、墙壁、屋角,查察有无机关或暗器。
唯有虚竹揭起图画,在图后的墙壁之上,见另有图样,便观看起来;却原来这是李秋水刻下的内功图形,是逍遥派武功的上乘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