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只见日头方起,阳光骤暖,虚竹从床上爬起,见自己处于一个极大的卧室里,其中焚着香炉,房中陈设古雅。
兰剑托着一个大托盘来到床前,道:“主人醒了?请漱漱口。”
虚竹宿醉未醒,此时仍然有些头晕,只觉喉头干渴,拿起茶碗来喝了个干净,说道:“多谢姐姐,请姐姐出去吧,我要起身了。”
兰剑还未回答,菊剑又从门口走入,道:“咱姐妹二人服侍主人更衣。”说着从床头椅上拿起一套淡青色的内衣内裤。
虚竹道:“且慢!二位姐姐,我本是从少林寺来,暂时还不习惯,今日且先让我自己穿,来日再由二位姐姐服侍可好?”
兰剑抿嘴笑道:“主人昨日醉了,咱四姊妹服侍主人洗澡更衣,也不见主人不习惯呢。”
虚竹讪笑道:“姐姐见笑了,我昨日不是醉了么……我三弟,阿不,段公子呢?”兰剑道:“段公子昨日也酩酊大醉,此时还宿醉未醒呢。”
虚竹了然道:“我知道了,二位姐姐快请出去吧,我要更衣。这男女授受不亲,二位姐姐服侍,我很害羞的。”
兰剑、菊剑齐声笑道:“灵鹫宫中向无男人居住,我们更从来没见过男子。主人是天,奴婢们是地,哪里有什么男女之别?”二人盈盈走近,服侍虚竹穿衣着鞋。不久梅剑与竹剑也走了进来,一个替他梳头,一个替他洗脸。虚竹见此,也不抗拒,便就如此坦然受之了。
用过早点后,虚竹先前去慕容复处拜访,谈了些大宋时事;慕容复惊讶一个少林和尚竟然有如此见识,胸有块垒,绝非等闲之辈,愈加敬重。而后又去见了段誉,段誉昨日里饮酒颇多,且此次未曾作弊,被虚竹灌得七荤八素。二人又聊了许久,相见恨晚。
用过午饭,虚竹问道:“姥姥曾言道,灵鹫宫后殿,有数百年前旧主人遗下的石壁图像,姐姐可知道在何处?”梅剑道:“婢子知道,婢子曾听姥姥言道,这些图像与生死符有关,主人何不前去一观?”
虚竹便随着梅兰竹菊四剑,来到灵鹫宫花园地道之下。行了二里有余,梅剑伸手推开左侧一块岩石,让在一旁,说道:“主人请进,里面便是石室,婢子们不敢入内。”虚竹道:“为什么不敢?里面有危险么?”梅剑道:“不是有危险。这是本宫重地,婢子们不敢擅入。”虚竹道:“一起进来罢,那有什么要紧?外边地道中这么窄,站着多累。”四女相顾,均有惊喜之色。
梅剑道:“主人,姥姥仙去之前,曾对我姊妹们说道,倘若我四姊妹忠心服侍,并无过犯,又能用心练功,那么到我们四十岁时,便许我们每年到这石室中一日,参研石壁上的武功。就算主人恩重,不废姥姥当日的许诺,那也是廿二年之后的事了。”虚竹道:“廿二年?廿二年后,沧海桑田,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过境迁,如白驹过隙;人一生有几个廿二年?听我号令,一起进去。”
四女跪谢,虚竹道:“莫跪,莫跪,日后四位姐姐见了我再莫跪了,我准你们不跪。”
四人走进石室,从甲一图看起,一看之下,虚竹便知此是天山折梅手起手式,甲二则是第二式;天山折梅手图解完后,便是天山六阳掌的图解,童姥在西夏皇宫中所传的各种歌诀奥秘,尽皆注在圆圈之中。石壁上天山六阳掌之后的武功招数,虚竹就没学过。他按着图中所示,运起真气,只学得数招,身子便轻飘飘地凌虚欲起,只是似乎还在什么地方差了一点,以致无法离地。
忽听得“啊、啊”两声惊呼,虚竹一惊,回过头来,但见兰剑、竹剑二人身形晃动,跟着摔倒在地。梅菊二人手扶石壁,脸色大变,摇摇欲坠。虚竹连忙将四人扶出,将天山六阳掌使出,解救了四人内伤。
虚竹道:“是我的不是了,我不该要你们进去。你们功力还未到家,图谱对你们有害也未可知。”虚竹正说时,忽然心头明悟,便进入石室中再运真气,此时身体凭虚浮起,便如神仙一般。
虚竹道:“此方是真正北冥神功、小无相功之奥妙,便如珍珑棋局一般,有舍便有得也!”
却原来虚竹体内真气,尽皆存于丹田间;运转真气时,亦是由丹田而发,冲向周身各部;而虚竹所悟,是将丹田之气放空,便如同散功一般,将体内真气打散于周身,此时丹田空虚,又有一股自然吸力将真气吸取;而此法门又将丹田真气放出,便好似星河一般,循环往复,奔流不息,真气于体内循环,便长久不得呼吸,也无半点妨碍;身体各处皆可运功,举手投足尽皆有真气可用,而身体各处又均不是功法罩门,无一处是弱点。
如此,虚竹便可无需在空中借力,周身真气运转,便可浮在空中,更兼回气极快,力敌万人,亦无需担心气绝。
此后虚竹每日替群豪拔除生死符,与慕容复相谈多日,将其恭送下山;而段誉也随王语嫣一齐去了,并与虚竹相约,相见之时再大醉方休。
待得各洞主、各岛主分别下山,此间事了,虚竹吩咐,即日便要下山,灵鹫宫中一应事务,吩咐由九部之首的余婆、石嫂、符敏仪等人会商处理。梅兰竹菊四人意欲跟随服侍。
虚竹道:“我此番前去少林寺,是要交代我遗留之事,须在少林寺逗留些时日;姐姐们乃是女子,如若跟随,诸多不便,且恐怕会为我招惹祸端。姐姐们且安心留在宫里,我办好少林事务以后,便会归来。如若发现姐姐们暗自跟随,那我便不再回来。”
虚竹拿起剃刀,将头发剃个清光,露出顶上的戒点来。虚竹换上了旧僧衣,迈开大步,东去嵩山。虚竹谨慎自持,路上自然不会去招惹旁人,而他这般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和尚,盗贼歹人也决不会来打他的主意。一路无话,太太平平的回到了少林寺,先拜见师父慧轮,并说了破戒一事,自去戒律院领罪。这戒律院僧人只道首座和掌律师叔有事没空,教虚竹跪在门口等着,虚竹便也懒得跪了,径自去了菜园。
那菜园的缘根和尚闻听虚竹破了荤酒淫杀四戒,惊骇不已,然虚竹说自己身上的本门武艺已然被废,缘根和尚不由得贼心妄动,将精钢的镣铐锁在了虚竹手脚,便持着棍棒竹条向着虚竹一通毒打。
然而虚竹神功已然大成,周身上下不必运功,自有无匹罡气护体;缘根和尚打断了三四根棍棒,却不见虚竹有半点伤痕。虚竹道:“师兄可还有什么见教?”
缘根道:“没……没有……没有。师兄劳累,快去歇息吧……”
第二日,虚竹仍然是不温不火,挑水劈柴,不在话下。缘根和尚见虚竹仍不做声,道:“师弟莫怪,我这责打也是为了给你赎罪。”
虚竹道:“你自打便了。”
缘根和尚便抄起板子,向着虚竹狂打。这一日下来折了数根板子并弯了两条铁棍,虚竹身上仍未见有半点伤痕,缘根和尚可是真个慌了。
第三日,缘根和尚便解了虚竹的镣铐,问道:“师兄可要吃肉?可要吃酒?一切罪业由小僧承担。”虚竹笑道:“前日里你不是口口声声戒律罪业的,而今怎的变了口风?”
缘根只当是虚竹要找后账了,哭丧着脸道:“我狗眼不识大人物,师兄你就放过我吧。”
虚竹笑道:“你在这菜园子里可曾吃酒吃肉?我要听实话。”缘根道:“有时也吃些。”
虚竹又笑道:“从今日起,你吃什么,我吃什么。可好?”
缘根会意道:“谢师兄!”
如此,缘根日日将酒肉带来菜园,虚竹本来饭量便极大,更兼开了荤,更是如风卷残云一般。然而缘根见虚竹日日只是吃肉,并不饮酒,当下便不再为虚竹带酒,以免浪费。
忽听得钟声镗镗大响,连续不断,是召集全寺僧众的讯号。虚竹随缘根并十余名菜园僧人,一同到大雄宝殿参见。
却原来是哲罗星与波罗星二人偷盗少林寺绝技一案,神山上人前来要人等事,相互推诿之间,争论不休,不在话下。正纠结时,突然外面一个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说道:“天竺大德、中土高僧,相聚少林寺讲论武功,实乃盛事。小僧能否有缘做个不速之客,在旁恭聆双方高见么?”
虚竹心中一凛,此是鸠摩智来了!果然,见大殿门口已出现了一位宝相庄严的中年僧人,双手合十,面露微笑,说道:“吐蕃国山僧鸠摩智,参见少林寺方丈。”
玄慈站起身来,抢上两步,合十躬身,说道:“国师远来东土,实乃有缘。敝寺今日正有一事难以分剖,便请国师主持公道,代为分辨是非。”说着便替神山、哲罗星师兄弟、观心等诸大师逐一引见。
众僧相见罢,玄慈在正中设了一个座位,请鸠摩智就座。
鸠摩智道:“哲罗星师兄适才质询大师,言下之意似乎是说,少林派有七十二门绝技,未必有人每一门都能精通,此言错矣。大师以为摩诃指、般若掌、大金刚拳是少林派秘传,除了贵派嫡传弟子之外,旁人便不会知晓,否则定是从贵派偷学而得,这句话却也不对。”
玄生朗声道:“据国师所言,有人以一身而能兼通敝派七十二门绝技?”鸠摩智点头道:“不错!”玄生道:“敢问国师,这位大英雄是谁?”鸠摩智道:“殊不敢当。”玄生道:“便是国师?”鸠摩智毫不脸红道:“正是。”
玄生道:“国师并非我少林派中人,然则摩诃指、般若掌、大金刚拳等几项功夫,却也精通么?”鸠摩智微笑道:“不敢,还请玄生大师指教。”当下,使出“大金刚拳”“般若掌”“摩诃指”等几样招式,熟练至极,显然是下了苦功,看样子相比少林寺诸多高僧,尚胜一筹;然而虚竹心中了然,他使的可是逍遥派的小无相功。小无相功本就不着形相,无迹可寻,而虚竹的小无相功又已然大成,已不再拘泥于不着形象,无迹可寻,而是使得什么,便真就是什么。
只听鸠摩智道:“方丈既如此说,那是自认贵派七十二门绝技,实在并非贵派自创,这个‘绝’字,须得改一改了。”
玄字班中一个身形高大的老僧厉声说道:“国师已占上风,何以仍如此咄咄逼人,不留丝毫余地?”
鸠摩智微笑道:“小僧不过想请方丈应承一句,以便遍告天下武林同道。以小僧之见,少林寺不妨从此散了,诸位高僧分投清凉、普渡诸处寺院托庇安身,各奔前程,岂非胜在浪得虚名的少林寺中苟且偷安?”
玄字班中有人说道:“大理天龙寺枯荣大师和本因方丈佛法渊深,凡我释氏弟子,无不仰慕。出家人早无竞胜争强之念,国师说我少林不及天龙,岂足介意?”那人一面说,一面缓步而出,乃是个满面红光的老僧。他右手食指与中指轻轻搭住,脸露微笑,神色温和。
鸠摩智也即脸露笑容,说道:“久慕玄渡大师的‘拈花指’绝技练得出神入化,今日得见,幸何如之。”说着右手食中两指也是轻轻搭住,作拈花之状。二僧左手同时缓缓伸起,向着对方弹了三弹。
只听得波波波三响,指力相撞。玄渡大师身子一晃,突然间胸口射出三支血箭,激喷数尺,两股指力较量之下,玄渡不敌,给鸠摩智三股指力都中在胸口,便如是利刃所伤一般。
虚竹飞身而出,将还未落地的血水逼回,连点玄渡周身数处大穴为其止血,并喂下一粒九转熊蛇丸。
虚竹说道:“太师伯,你且不要运气,以免伤口出血。”将玄渡平放在一旁,挺身而出道:“国师使的可不是佛门武学,拈花指,拈花指,不以拈花指功力驱动的,可还算是拈花指?”
鸠摩智心中一惊,这小和尚怎知道自己使的不是拈花指功?当下冷笑道:“小师父竟说拈花指不是佛门武学,却令少林绝技置身何地?”
虚竹道:“你的拈花指若是佛门武学,我的也便是了。”说罢提起左手,学着玄渡的手法,也弹了三弹,指力中使上了小无相功。虚竹的小无相功相较鸠摩智,则更胜了一筹,不只是不着痕迹,而且与玄渡的功力性质看似都是一致。连鸠摩智也根本分不清楚,只听得镗、镗、镗三响,大殿上一口铜钟发出巨声。虚竹这三下指力都弹在钟上,便如以钟槌用力撞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