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章喜来
貂儿也听见门口有动静,抬眼望过来,见着是我,喜形于色,杨氏见貂儿目光直直的定在门口,也转身顺着看向我,眼里闪过一丝慌张,缓缓站起,扯开一抹笑容,对我远远作揖,说道:“这冰天雪地的,婼姑娘怎么来了,也不遣人知会一声,妾身也好准备准备。”
我冷笑一声,沉着脸回道:“不必如此麻烦,我不过是来瞧瞧貂夫人。”我一面与杨氏应付着,一面走向貂儿,她看着确实憔悴多了,瘦的两只眼睛显得更大了。我伸出手,杨氏片刻明白,将手里的碗递给我,我也不拿眼瞅她,她自知无趣,打了个揖默默退在旁边。其实有的时候我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这杨氏好歹是赵云的妾,也算半个主子,我算个什么呢,主不主,仆不仆,妾非妾的,却老是在别人面前鼻子插葱装象,还偏偏每次都能压得住,唉,我一抚我的额头,笑的无可奈何。躺着的貂儿被我这个举动吓了一跳,“咳咳”,我清了清嗓子,扫了扫屋里不适的空气,与貂儿四目交接时,她眼中已布上一层涟漪,还好杨氏有眼色,告身退下,貂儿也摒退周遭奴婢,待屋内只剩下我俩时,她方才在众人面前隐忍的眼泪此刻再也瞒不住,奔流出来,似乎千言万语无法诉说,尽化成泪水断人心肠了。
“貂儿,”我扶住欲向我行礼的她,轻轻摇头,“不可!”
“姑娘,姑娘……我……”她颜面哭泣,如落败兵士,溃不成军,竟毫无主子模样,我见劝不住,索性让她哭个够,她在将军府里,没有个知心人物可倾诉,今儿我来了,好容易有个哭处,要是连我也板起脸来,一面正经,显得生疏无情,那她真的是没个说处了。“貂儿,来,擦擦脸。”我抽出袖中的丝帕替她拭去泪痕,“都多大的人了,还哭的像个泪人,你呀,在这儿竟受了这么多委屈吗?”我边擦边与她开着玩笑,她也不回我,又哭又笑的摇头,我瞧着她,身子臃肿些,眼圈重了,眼睑深了,肤色也暗了,她坐着不动,眼珠子也不转,就那么静静的由着我摆弄,喂她喝汤水,她便张嘴喝,要她别哭了,她就睁着眼无声流泪,呆呆的望着我,目光中有依赖,有信任,有感激……还有说不出来的喜悦,只是,仿佛少了那么一份澄澈。澄澈啊!如今貂儿已然不是普通的婢女,而是将军府的半个女主人,如果还像当初那么傻里傻气,在这险象丛生的将军府里可怎么活。反倒是我,虽说住在那个小院子里,但是乐得自在,无人打搅,我也不去掺和别人的生活。其实我是何等的幸运,在这战事频仍的时代,诸葛阿北他替我步步都算好,我有一方天地可保衣食性命无忧,还远离女人们之间争风吃醋,互相倾轧,我只需围着我的小火盆,搂着我的大黄,跟两个小丫头使坏吵嘴,玩玩麻将小赌怡情,过着夜幕下等着诸葛从风雪中款款而来的幸福生活。“哦……”突然,貂儿捂着胸口,趴在床沿边上,不停的干呕起来,我手足无措的看着她痛苦的抽气,侍立在门口的小丫头闻声赶来,看我痴呆模样,甚是不满的白了我一眼,接着跪在床边轻轻抚拍着貂儿的后背,我被小丫头那一眼白的怕了,貂儿一定是病的很严重了,怎么五月他们去哪儿了,我哄叫着:“五月,快去请大夫来!”貂儿在身后低声细语的唤我,可惜我神经错乱,什么都听不见了,忙忙的跑向门口,却见五月带着大黄,后面还有辛夷,皆满面红光的打帘进来,纷纷朝着貂儿行礼,笑着说道∶“恭喜貂夫人,贺喜貂夫人!”他俩在说什么?打什么哑语呢,我怎么听不懂?再看看貂儿,果然也是脸上泛红,低眉浅笑,我拉着五月,一脸严肃问她∶“你把话说清楚了,到底怎么个事?”只见五月咧嘴笑呵呵,也没个力气回我,还是辛夷稳重些,回道∶“方才我们见姑娘慌张跑过来,还撞了人,我和五月恰好瞅见姑娘撞的人正是从貂夫人屋里出来的大夫,我俩担心貂夫人病了,就上前打听,人家大夫都告诉我们了,貂夫人这是有喜了。”说完,辛夷也捂着脸不好意思了。
啊!我扭头瞅着貂儿,看她身形臃肿,我先前还以为是浮肿,如此一看,原来是怀孕了!天呐,貂儿要做母亲了,太难以置信了!我冲到貂儿面前,握着她的手,发现两个人的手都不在不停的抖动着。这确实是冬日里值得人庆祝的事情,我低头看看貂儿,实在无法想象,貂儿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却要做母亲了,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我们尚沉浸在貂儿怀孕的喜悦当中,屋外的小厮突跑到门口,气喘吁吁的站在帘外,嘴里传递着一个噩耗:甘夫人殁了!
建安十四年冬,这是个复杂且忧伤的冬天,听说刘备早年因为多次丧偶,所以不敢将甘夫人纳为正室,但经常让甘夫人主持家政,实际上也是正室了。就在两年前,甘夫人随刘备到荆州,生下儿子刘禅,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她的身子一日弱过一日,府中大小事务都交于夏侯夫人打理了。大家都祈祷着甘夫人能够早日恢复身子,刘备自然是想妻子恢复了健康,可以与他共看江山,丫头婆子则是怀念以前的菩萨般仁义的主子。听说甘夫人年幼的时候,村里会看相的人看了她的的面相后,预言说:“这个女孩长大后必定身份尊贵,地位可以尊贵到皇宫里去居住。”后来果真嫁给了一代君王,只可惜刘备霸业未成,甘夫人终究也没能逃过刘备克妻的魔怔,甩下三岁的小阿斗就这么去了。
听闻甘夫人体态特别,皮肤白的玉一样,姿态抚媚,容貌美艳。早些年刘备担任豫州牧,驻扎在小沛。刘备将甘夫人召到自己的内室纱帐中,然后从屋子外面往里看去,甘夫人就如同皎洁的月光照耀下的霜雪一样。晚上抱着甘夫人和一块白玉美人,惹得群臣非议,姬妾妒忌,甘夫人听得流言蜚语,甚是不满,于是劝诫刘备说:“当初子罕不把白玉当作宝,《春秋》对其大加赞美。如今天下未定,怎能把这种妖物放在怀里玩呢?荒淫惑乱会产生怀疑,夫君还是要三思啊!“刘备听到甘夫人这番话,深感惭愧,于是把白玉美人搬走。当时的君子们听说此事,都对甘夫人大加赞赏,他们都议论甘夫人是位“神智妇人”。
如今神智妇人撒手人寰,留下小阿斗孤苦伶仃,我想到那个奶娃娃,这个年纪还是懵懂不知世事,还没有感受过几天母爱,就要与母亲阴阳两隔,此生再也不能相见,不觉得联想到我自己,一时之间泪如雨下,不知在可怜阿斗,还是在同情自己,哭得不能自已,搅得貂儿慌得六神无主,大黄也不闹腾了,趴在我的脚边抬眼望着我,五月和辛夷也难过落泪。
貂儿因有身孕,怕冲撞神灵,也怕影响胎儿,不便前去吊唁,虽然我也不大愿意参加这等丧事,满屋子哭哭啼啼,管弦呕哑,我听不下去,然而甘夫人的灵柩已经摆放多日,出于礼节,我还是应该去吊唁的。辛夷给我换上了丧服,他们自个也披麻戴孝,头顶围了一道白布,领着我亟亟奔向灵堂。只见府门洞开,白绸飘扬,路两边跪满丫头婆子,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我晕晕竟不能自持,两个丫头扶着我,踱至停灵屋内,跪着席子磕了三个头,刘备站在一侧,脸色蜡黄,泪痕满满,对着我鞠躬回礼,小阿斗由着几个婆子抱着哄着,他虽年岁稚嫩,但母子心相连,也许他也能感同身受,“哇哇”哭成个泪人,惹人怜惜。我这方才起,忽听外面鼓声大作,噪鸣累累,一会儿什么人高喊着“合棺”!屋里的丫头婆子并内室姬妾一齐跪倒,嚎啕大哭起来,小阿斗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伤心欲绝,哭得更凶了,婆子根本报不住他想外挣脱的小身板,我看着心里直疼,脸上直落泪。四个小厮一人一角驾着木头将灵棺抬出屋,内眷纷纷哭着跟了出去,我夹在婆子丫头里面也被迫跟了出去,一出门便看见宣台高架,一群楚巫正围着高台打转,台上一个大楚巫在念咒语,嘴里振振有词,我因上次在刘琦的葬礼上碰到过类似的楚巫,心中留有阴影,看到他们着实胆颤,正想着要如何逃开,却被一路哭着奔来的丫头恰好撞进来人群,那丫头直本着灵棺而去,伏在上面哭闹不止,婆子们纷纷上前去拉,却怎的也拉不开,只听她口里哭着嚷着:“我的夫人呐!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小阿斗才这么小点,夫人你怎么舍得抛下阿斗啊!我的夫人,你睁开眼看看吧……”她哭的伤心,惹得全场动容,就连张飞也止不住的抹起了眼泪,但是楚巫的施法不能停,否则误了时辰便是对上天神灵大不敬,惹恼了神灵,死者便无法西入极乐,于是刘备命人死活将她拉开,听旁边的丫头议论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小姑娘是甘夫人的贴身丫鬟,哭晕了好几次,被人抬回去休息了,没成想这会她又来了,可见甘夫人平时对下人多么宽厚体贴。我恍惚着,楚巫作法已经开始,说来也奇怪,方才还好好的天,怎么高台上的楚巫一声高吼,顷刻便狂风大作起来,把高高架起的白布杆子都给吹倒了,大楚巫站在高台上也是摇摇欲坠,片刻就要掉下来似的,还好他有些功夫,在高台被狂风刮倒之前跃身跳了下来,大家先还沉浸在悲伤之中,此刻被这阵风吹得倒是有几分惊恐,跳落在地的大楚巫也觉得蹊跷,只见他左手握着响铃,右手执着白棍,口中叽里咕噜念着我听不懂的咒语,忽的,他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似的,全身不停颤抖,这个场景我无比的眼熟,就像在襄阳那次一样……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本能的拔腿逃走,但脚有千金重,怎么也挪不动,突然,大楚巫停了下来,暴风雨前夕的安静是那么的折磨人,他手中白棍直直落下,指向我所在的位子,口中发出粗哑的声音:“她!是她!她是被前大楚巫预言的女人,得之丝,失之龙!”在他一声叫唤之下,所有的楚巫齐刷刷大叫起来:“得之丝,失之龙!得之丝,失之龙!”一时之间,所有的目光都聚集而来,我挥着手,无力的解释道:“与我无关,与我无关,真的……”我看见刘备手背身后,眉头拧成一团,眼中充满肃杀之气,想必半年前,在襄阳那个大楚巫的预言,他们还是知道了,尽管诸葛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斩杀了大楚巫,封锁了消息,但刘备耳目遍布整个荆州,这种事情怎么会不传进刘备的耳朵里呢?!张飞怒目圆睁,双拳紧握,仿佛他的想法终于在楚巫这里得到印证,他一直都相信我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妖女……关羽倒是多见不怪,当初在襄阳,他也是在场的。我看了一圈,他们个个斗鸡眼似的盯着我,用一副“你是妖女,你会毁天灭地,不杀你全天下都会遭殃的”愚昧眼神看着我,他们纷纷向后退缩,远离着我,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会为我这个妖女说一句公道话,我只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小女孩,我独自一人住在府里最偏最小的院子里,我足不出户,我与世为善,我从没有和不相关的人有交集……是了,正是因为我与他们没有交集,他们才会不了解我,因为无知而愚昧,因为愚昧而交出自己的信仰,所以他们更加愿意相信楚巫说的话,因为他说的都是谶语。瞬间我陷入了绝望,只觉得头晕眼花,一阵黑暗顷刻就要将我覆灭,我无望的闭起了双眼,等待那轰然崩塌的意识。忽的感到手心一丝凉意,微弱的光照进我的眼睛,在我昏迷之前,我看见了诸葛那紧张的眼神,那蹙紧的眉心,还有他用力的握着我的手,还是那么的凉,一如既往地凉,可我心里很暖,我露出了一个来自心底深处的最真诚的笑容,这一次,我的阿北也护不了我了,我早该听他的话,不要到处乱跑,他轻声的责怪,他温柔的安慰,他无奈的叹息……我也许再也听不到了!
可是我依然很高兴遇到了你,阿北,你给我了十几年来没有享受过的父爱,谢谢你,你要好好的,诸葛……阿北……
黑暗越来越浓,我无法控制它的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