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黄昏如期而至。
西天一抹残霞昭告着今日的晴天,久违的大太阳,就这么被我白白糟蹋了!太懊恼,怎么就能一个午睡睡的如此昏沉呢,这个貂儿也不叫醒我!
我拎着襦裙踱至屋檐,两个小兵挡住去处,争辩不下,我像降了霜的茄子打了蔫儿,讪讪回到屋里,思忖着我先喝口茶,等着不知去向的貂儿回来。
谁知屁股还没坐热,一口温茶尚在嘴边,貂儿那小蹄子就甩着袖子气鼓鼓的,裹挟一身的青泥味踏门而进,圆滚滚的小眼睛布满怒气,前胸一起一伏,好似一口死火山要爆发了似的,斜身无礼地站在我面前,这般光景我还真是没遇见过。
“姑娘,你!”她终于哆嗦开口,脚下直跺,口齿不清,“你不该诳我呀!”一句未完,自泪不干,双手抱膝,好似木雕泥塑一般,倚在门槛上,上气不接下气,抽噎不停。
这般情景之下,我乱了阵脚,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何时诳了她,进也不是,退也不得,她哭得这样伤心,又不知如何哄她。
“貂儿,你别哭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只是我实是不知你所指何事啊?”死也要让我死的明明白白呀,我不是一个甘做糊涂鬼的人。
“你前日说,子龙将军受了伤!”貂儿敛去了泪,与我一一对质起来。
我细细想了想,供认不讳,道:“确有此事。”
是我说的不错,可怎么就诳她啦?
“我昨儿偷偷跑去问了莲儿,可那贱蹄子不愿告诉我,今儿我趁着你午睡溜到张将军的训练营,拉了个兵小哥,这才打听到,压根没有你说的,害得人家担心了……”余下的话,她憋了回去,定定地站着,泪眼汪汪地瞅着地面,侧耳默立,绞着衣角的手指盖里浸满黑泥,我这才注意到她的鞋边镶着一层一层的干泥湿土……
我算是明白过来了,原来她为着前些天我一句逗她的玩笑话,竟孤身一人跑到了十里之外的营地里,前几天都是霜降天气,寒气笼罩,地面结冰,今儿个又是红日当空,一冷一热,这薄冰融化流入灌淤土里,黏稠的强度不差于强力胶,一只脚陷进去,想要拔出来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听说勤于操练的张飞都不会在这种天气状况下让士兵们去出任务,我未亲临,但那番辛苦还感同一二的。
这个傻丫头啊!她竟然!我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觉得她小姑娘一时爱慕而已,就像我自己追星,多数是三分钟热度,快则半月,慢则三个月,最长拖不过半年,我的热情就会尽数褪尽,再看时已毫无波澜。
可我终究是遇情太少,心性太薄,低估了一个征战沙场的铁血将军,英俊风流,或许还于百骑乱马之中,千钧一发之际英雄救美的勾人魄力,让这丫头神魂颠倒,不顾生死茫茫,如此淋漓襟袖十里相奔,只为那一句“你这女子,好没道理!子龙将军百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谁人能伤他分毫”而一路惊泣。
滚滚红尘中一痴女!
“貂儿,是我错了,你看在我如今残了的份上就不要与我计较啦,我这厢给你赔礼了。”我佯装委屈,把脸一埋,齐头举盅,“看在咱们赵将军身健如虎的份上,貂儿饮此茶水,原谅婼儿口不择言之过。”说完,不住地拿眼瞟她,见她半日不动,我右手都举得酸了,颓然松下臂膀,撒娇道:“好貂儿,好歹饶了我一回,下次不敢造次了,嗯?”貂儿理了容,拭去了泪水,眼眸角肿得红通通的,我看着不忍心,自知理亏,忙又将茶奉了出去。
“好貂儿,你这半天也够劳累的了,婼儿服侍你喝茶。要不,人家给你看看小猴吐核?”说着,学起我臆想的猴样,冲着貂儿“略略略”吐起了舌头。
“嗤,”貂儿掩面轻笑,接了水盅,“既这样,奴婢也不追究了,只一条,再不许以将军之事诳我了。”
“知道,知道。”我满脸堆笑,点头如捣蒜,那是你的死穴嘛,我只随口一句,你便十里相寻,我要是再拿他说事,你弃我而去,万里追逐,那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呀,白白损失了一个丫头呀,这多不值当啊,谁照顾我呀!
“哎呀,可烫死我了……”貂儿伸着舌头,小手乱扇,如热锅上的蚂蚁,烫得满头冒汗。
“哈,我突然想起来这茶侍卫刚送来的,我还没喝,我不知道这么烫呀,貂儿饶命呀!”
“姑娘,你存心害我的!”貂儿气得直跺脚,可偏又拿我没辙,我抱着绷带,眨巴着大眼睛,撇着嘴楚楚可怜地瞅着她,她这个善良的小丫头被我这么一摆弄,舍不得再闹,估计也是走了半天的路,太累了,瞬间偃旗息鼓。我知她累了,便用独臂右手扶着她挨着我跪坐下,再给她倒了一盅水凉着,平素她是断断不会与我同坐的,今儿竟心安的由我给她看茶,我便想揶揄她一番:
“貂儿,你今日与我同坐……”我吹了吹水,递给她,却见她眼底闪过惊慌,突然旋身双手越过头顶,上身前倾直至匍匐贴地。
“唉,你别……”行此大礼啊!
“奴婢见过军师。”貂儿的瑟瑟抖音硬生生扼住我即将喷出口的“行此大礼”,我目光朝着貂儿所拜之处,诸葛正顶着他那阴鹜的面庞出现在屋檐下。
每次见他,我都不知该如何把控我的情绪。他来,我自然是欣喜万分的,可他毕竟不是我的亲人,我总归是要把那份希冀与期盼压抑下去的,只是又忍不住想要去亲近他。
不不不,不要想那么多,我摇了摇头,逼迫自己清醒点,立马龇个大牙,竖起水盅,笑问:“军师可要饮茶?”
他不理睬我,衣袖一甩,裙袂翻滚,携了满院的清月而进,月光映照在他身上倒出长长的影子不偏不倚挡在我的脸上,羽扇上下轻动,薄唇微启,“去布饭吧。”
貂儿闻声,喏喏退下。
正恍惚间,他的扇重重砸来,落在我的额前却轻如鸿毛。
“怎么就这么爱出神?”他的声音如山涧清泉,潺潺动听,双眸似双谭秋月,清冽幽邃,脉脉含情。
我看得发愣,总是被他抓个正着,嘻嘻哂笑,他接过水盅,冰凉的食指滑过,我打了一个激灵,忙道:“外面很冷么?”嘴上问着,眼睛却被貂儿布下的美味佳肴给吸走了,哇呜,这个菜,还有那个,啊呀呀,看起来好好吃呀!啧啧啧,口中生津,抓着竹箸盯着这些美食,不能自已呀,可是主人却静坐着不动筷。
“嘿嘿,军师,您饿了吧?”戳准一块,“婼儿给你夹肉啊!”一脸谄笑地给他送过去。他卧眉弯弯,眯起含笑的眸子,摆摆衣袖道:“不必,你自用吧。”那我就不客气了,一口塞下,满满的肉香味充斥鼻尖,烤味浓郁,酱香四逸,瘦而不柴,肥肉脆嫩软滑,一点也不油腻,再来一块麻饼。
“嗯~”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我啧啧赞叹,怎一个好吃了得哇!
“你家姑娘是几日没吃了,昼食吃的什么,怎地这般模样?”诸葛只是见我这狼吞虎咽的模样,随口一问,没想到貂儿心虚,扑通跪倒,伏在我的脚边,身子微抖。她今日已经跑了这么些多路,腿肯定是虚软的不行,这来回跪啊跪的,我都心疼,不过,还真是被诸葛问个正着,我确实是中午没吃,下午睡沉了自然没进食。
“回军师……”
“哎呀,这天底下唯美食不可辜负,我自然是要多吃些。”我赶着貂儿不打自招前抢过话,暗下用腿肘蹭了一下貂儿,她接到我的讯号,身子一颤,低了头不再言语。“也不枉军师大老远巴巴的给我送过来嘛,嘿嘿。”冲诸葛眨个眼,嘟了嘟嘴,咬着筷子,“要是能有点酒就……就……嘿呀,做什么弹我脑壳子!”
“你莫不是忘了你的左臂?!”诸葛蹙眉,声色厉然。
好嘛,好嘛,不喝就不喝嘛,我那左臂吊着也挺难受的,可惜呀可惜,我这个喝着米酒长大的小女儿竟不能骗得这个神算子一杯酒,真是小气,小气至极。
“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军师请客不出油呀!”我佯装抱怨似的撇嘴挑眉,拨弄着盘子里的肉,哎,这块好,夹紧塞进嘴巴,满足!
诸葛默不作声,鼻尖侧影婆娑,抽袖伸手倒了一盅热水,端至唇前幽幽吹拂,递到我面前,“以茶代酒吧,小酒鬼。”
呃,我嫌弃地摇摇头,独臂的我腾不出手喝水,挪动一下屁股,踢了踢伏在我旁边的貂儿,貂儿心领神会,坐了起来弯下腰给诸葛作了个揖,兰花指捏过水盅送到我嘴边,我一口一口嘬着,心里回味着小米酒的香味,这种靠我惊人的幻想的饮酒像吸食罂粟般上了瘾,貂儿的手怕是都酸了,我还没喝完一盅,看到貂儿一脸倦意,想着她今日所为,我突生一个想法,灵机一动,抬眸望住诸葛,朗声问道:“军师,婼儿听闻子龙将军夺得南郡,不费吹灰之力。我就知道子龙将军厉害着呢!”说着,我扬眼瞟给貂儿,哈哈,我给你细细询问你家赵将军近况呀。她拿眼逡我,脸上一抹娇云升腾,垂手侧坐一旁,耳朵却竖的的高高的,偏向诸葛,有意地听着。
诸葛不急不慢,睁着他那幽邃的眼睛将我一望到底,我心里有点发憷,害怕被他看穿我的小心思,不跌扭起了脖子,眼睛都知道看向哪里的好。
“你怎知子龙将军厉害着呢?”他不答反问,夹了两片青菜叶子放在我盘里。哎呦,我恼恶地皱起了眉,吸了吸鼻子,筷头偏了偏自己的左肩,绵羊音道:“喏,子龙将军向来箭无虚发。”呃,最讨厌吃青菜了,它有一股子怪味,说不上来的青涩味,不喜欢吃!
“青菜利于体健。”他沉稳吐气,淡淡的,“快吃了它。”“能不能不吃?”貂儿布菜的时候我就瞄见了那道青菜,我顺势就把它推到诸葛案前,自觉做的天衣无缝,再说,一盘青菜而已嘛,结果,敏锐如他,眼尖地看着我的筷子从未临幸过那盘青菜,看他认真的模样,我还是做了最后的顽抗,问:“它也助于恢复?”
“是。”毫不拖泥带水的回答,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哼,要是我问你的事你都能这么爽快就好了。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只好擤鼻屏气胡乱塞进嘴里,一个咀嚼也没有便“刺溜”一下滑进了肚子,连青菜是什么味都没尝出来。我一脸糗样,他却乐得开怀,“如何,可还合胃口?”哼,偏我什么味都没吃出来,他还这样逗我。我“啪”地拍下筷子,甩了脾气,指着他,“你快跟我说说子龙将军的事,不然我就不吃了。”我总不能被他诳了吃了青菜,又问不出赵云的事,那可真是丢大发了,我自然是对赵云没什么特别的想法,这不是替貂儿打听打听嘛,她都在旁边期待了许久了,我可不能让她失望,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竟拿这么低级的法子要挟他,我真是脑子坏了,他聪明,嗯,不绝顶的军师,我能威胁得了他?
不过这天底下的事情,大都不能说绝了,可巧这招奏效了。
他手腕一弓,一盘青菜重又回到了我的视线内,“吃了这盘菜,我再说不迟。”果然,和神算子做交易,是一点巧都讨不到的。
“子龙将军战场杀敌,能左右开弓,百发百中,近身搏击更是无人能及,主公曾毫不吝惜的夸赞他浑身是胆,这次南下直取南郡,子龙也是一马当先,万人之中飞身斩南郡太守于城下,南郡城是不攻自破。怎样,本军师说的可否细致?”
我和那盘青菜正在恶战,听不清他说的什么,满口糊弄着,“细致,细致。唔……”真难吃!谁知他一口怒气上来,当下拍了案几,唬得我竟被一棵青菜给噎住了!貂儿显然也被震住,趴在地上直呼:“奴婢知错了,请军师宽恕,奴婢真的知错了,奴婢不敢犯上了……”啊,怎么了?我吃青菜的时候发生了啥?古人云,青菜误事啊,还真是的。莫不成是孔明知晓了我的心思,以为貂儿唆使我打探赵云的事?还是门口侍卫把下午貂儿冲我发火的事告诉他啦?
“这不……隔~不干她的事……隔~”我是口吃了,虽然我脑袋是清醒的,指使着拳头不停地锤着胸口,“是我自己要问的……貂儿她什么都不知道的……隔~”
唉,他满眼疼惜,站起来绕到我背后,替我顺着气,“看在你主子的份上,我饶你一回,出去吧。”语气却是那么冷,手下温柔地抚着我的背,可是这样肃厉的声音却令我万分陌生,倍感疏离。貂儿叩了头,“多谢军师,谢姑娘不罚。”退出去的时候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我不明白,貂儿到底做了什么让诸葛如此动怒?
“军师呀,我好多了,不打嗝了,不碍事了。”
“嗯,这青菜那么难吃?”
“是呀,我打小就不爱吃,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坏毛病。”说到娘胎,我猛地想起他的老婆来,是呀,我要看看他老婆到底是不是我妈妈!“军师呀,你的夫人可在此处呀?”我一激动起来,顾不得其他,猛然回头,一下子撞到他的下巴,我严重怀疑我的脑袋轻微脑震荡了,感觉寺庙和尚的敲钟声在盘旋着,生生地疼,头顶传来他的一声闷哼,真能忍,不似我,小女子从不隐忍,疼就要大声叫出来,“哇呀呀,军师,你,我的头要裂开了。”“你太冒失了。”他那清脆柔波般的声音又回来了,“你问我家夫人,欲意何为?”我能有什么为,就想看看你老婆是不是我妈,如果是我妈,兴许她有什么回去的法子,可我又不能这么直白的告诉他。
“不为何,理应拜访拜访,方便大家。”嗯,如果真的是我的母上大人,我在这里就有人罩着啦。
“哈哈哈……”他的声音朗若明月,我一时不辨,听得痴痴发愣,“你先养好伤,有的是时机见我的夫人。”我抬眸见他,倒是一脸坏笑,又是一头雾水看不明白,记起下半晌出门被院子口的士兵拦下,我心生不快,踌躇着要如何措辞。“今儿天真好,可惜我不能出去——闲逛。”我特特加重了“出去”的音,希望他能听出我的弦外之音。
“毕竟你身有不便。”他见招拆招。
“可我腿是利索的。”我不甘示弱。
“你可是睡了半日。”他胸有成竹。
“明日,明日我定不会嗜睡!”我据理力争,我一个尚未满十八岁的少女,整日憋在这个房间,哦,前些日子活动范围扩大到了院子,可那小小的一百来平的院子也像个牢笼啊,怎么能满足贪玩的少女心呢!
“我夜观天象,明日寒流倒回。”他不慌不忙地吹牛皮,我不置可否,倒是不知他何时观的天象,难道有分身术,一边请我吃肉,一边出门观了天象吗?眼看这场没有硝烟的口舌之战要落败,我怎甘就此罢休,软下身子,向后一倾,不偏不倚正中他怀里,撒娇着:“军师,阿北,人家还是个娃娃,整日锁在这个院子里,见不着莺歌蝶舞,花团锦簇,闷得很是无聊哇,阿北发发慈悲,放我出去玩耍玩耍嘛。”
他身子一僵,继而左手抓着我的右肩,扭我转过,羽扇轻挑我的下巴,迫我迎上他炽热又诡狡的目光,玩味道:“阿北?”
呀!这个,该死,怎么漏嘴了!“嘿嘿,是啊,阿北……”任我绞尽脑汁也无法解释清楚,挠头骚耳。
“我很喜欢。”他嘴角抹开花一样的笑容,延伸到眼底,笑意浓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