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寒风瑟瑟，司空刺与荆无常奉旨登坛封帅。
司空刺与荆无常铠甲锃亮，红色的盔缨与披风随风荡漾。他们双眼毅然，一步步登上大坛的台阶。
司空刺的胡须在风中已然夹着几缕斑白。
荆无常的额角爬满了岁月的纹理。
当初的人儿，在和煦的微风中，已然渐渐长大，或者老去。
大坛的顶端，司仪看着拾阶而上的两人，等候着他们。司仪宽大的袖袍和下摆随风扬起，可他丝毫未动。他那满是岁月沟壑的双眼，满是托付的希望。他身后的案板上，有被锦帛包裹着的硕大的帅印，还有一柄外形精致的青龙短剑。
两人同时踏上了大坛顶端，面对着司仪。
“兵马大元帅司空刺，接权！”
“遵命！”司空刺“咵”地一声，单膝跪下，双手作为接捧状举过头顶。
青天白日之下，那硕大的帅印递在了司空刺的双掌之间时，他感觉到，如负泰山，沉重无比，可他双眉间充满了坚毅。
“兵马副元帅荆无常，接权！”
“遵命！”跟司空刺一样，荆无常也跨地单膝跪地，双手作接捧状，举过头顶。
出鞘一半的青龙短剑，压在了荆无常的双手间，让荆无常感到光荣与沉重。
“两位元帅，起身吧。”司仪说。
司空刺与荆无常，缓缓站了起来。司仪双手搭在两人一边的肩上，双眼很是赤诚。他语重心长地说：“朝廷把国之重任交给了两位，此后，两位要给三军作表率，建功立业，大楚的历史，会留给两位一笔，两位的名字，将会垂留青史。”
一番话，字字千均。
三颗心，澎湃跳动。
“我等定将不辱使命，谨记于心！”两人同时说道。
“两位元帅，接下来，给三军将士分配分配吧。”
两人缓缓转过身子，大坛的台阶之下，五十员大将列得整整齐齐，一字排开。
五十员大将后，是列成两排的上百名小将。
上百名小将之后，是二十万浩荡烟云的甲士，一望无际，一排排铠甲，一排排坚毅的面孔，一排排铮亮的长矛，威严极了。远远望去，黑压压地一片，大旗飘扬，静如一块巨大的方形钢铁。若一动，便是黑压压的海啸。
“现在，本帅给诸位将士重申一遍军纪！”司空刺大声说着，列出了严明的军纪：
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者斩！！
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改动师律者斩！！
出越行伍，搀前扶后，言语喧哗，不遵禁训者斩！！
托伤作病，以避征战，捏伤假死，因而逃避者斩！！
杀民冒功，奸滛妇女者斩！！
蛊惑军心者斩！！
泄谋军机者斩！！
私通外敌者斩！！
夜传刁斗者三十军棍！！
扬声笑语者三十军棍！！
严厉的军规，出军纪严明的军队。
“如今，金国衅我国威，刺杀赵老帅，其心可诛！”
司空刺说着，整个人亢奋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等的就是今天！十多年前，本帅在千军万马之中浴血奋战，血溅征袍，有多少兄弟从我身边倒下！可他们无悔，因为，他们坚信，他们是保家卫国的，无上光荣的英雄！如今，我大楚战事又起，我！司空刺！！！
此生已将命属于战场！诸位将士！你们呢！！！”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着出来的。
“奋勇杀敌！马革裹尸！抵御犯敌！死卫长城！”声，如阵阵响雷，惊飞了无数飞禽，响彻了青天白日！
司空刺很是欣慰地点了点头。
“此次一去，诸位，到战场上厮杀，没有正与邪，只有敌与友！战场上不要怜悯受伤的敌人，因为你的怜悯会让你死去！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很是严峻！诸位，身为保家卫国的军人，我们只有出击！”
“保家卫国！虽死犹荣！”又是潮水般的响应，铿锵有力，动摇山河！
“好，全军开赴长城！”
当全军浩浩荡荡开拔之时，扬起了遮天蔽日的尘土，往前方行去。荆无常与司空刺列于巨大的战车之上，迎着阳光，眺望前方。
荆无常的身后，列着两个身着寒甲的少年将军。
是荆扬，他身上乌黑的鳞甲锃锃发亮。
还有荆羽，他银白色的铁甲让他整个人更加寒冷。
父子三人，彼此的心中都很沉重。
与家人一别，心中有怎生好受？
就在前一天晚上，圣旨到，征讨北漠的大将名单中，有荆无常，还有两个少年。
也是那一刻，纳兰甄疯了，他拉着荆无常的手喃喃道：“无常，你走我够心痛了，求你不要带走我两个儿子好吗？”
“甄儿，那是圣旨，我，我没办法！”他看着她那双急出泪水的朦胧双眼，荆无常更是心痛，更是疲惫不堪。
“没办法？你这么大的人物，你怎么能没办法呢？”纳兰甄喃喃着，不住地摇头。他一下子退后，抱住了荆扬和荆羽，相互依偎着，喃喃着：“不许你带走我两个儿子，他们还小……你上战场送死为什么还要带走我儿子？我不管，你别带走他们……”
“甄儿！”
“不要带走我两个儿子！”她红着眼一下推翻大厅里的一张茶桌，桌上的茶杯茶壶随之倾倒，脆响过后，碎瓷乱飞，茶水四溅。
“纳兰甄！你够了！”砰地一声，荆无常拍案而起，怒得双眼明亮。
“你还敢吼我！荆无常，你敢带走我两个儿子，我跟你死磕！”
“贱妇！”荆无常一声怒吼，一记耳光响在了她的脸上。她猝不及防，打了一个踉跄，最终倒在地上。在场的荆扬同荆羽大惊失色，纷纷跑去扶起纳兰甄。
荆无常犹如暴怒的狮子，指着纳兰甄大吼：“你就只会胡闹！你听着，你丈夫是军人，你的儿子也是军人！军人就该保家卫国，你这般胡搅蛮缠，很自私！若是人人如此，谁来保家，谁来卫国！无大国，小家何为！”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不想有今天这样的结果，当初又何必嫁与我？”
纳兰甄的脸上，红红的指印在摇曳的灯光下，如此清晰。
她双眼噙满了泪水，恨恨地看着荆无常，她淡淡地问道：“荆将军，你现在对我说这番绝情的话，可大婚当日，你又是怎么说的，荆将军你忘了吗？”
荆无常顿时哑了，这句话，比打十记耳光更响亮！
纳兰甄仰天苦笑一声，说：“男人的承诺太不可信了，我纳兰甄牺牲了大好年华嫁给你，你却……我当初怎么就眼瞎能看上你这么个东西？！”
然后，他走出了大厅。
两个少年一言不发，沉默了一会儿，也走开了。
荆无常甚至听见荆扬的冷哼。
荆无常愣愣地坐回了椅子，一只手拄在桌上，撑着头，他感到心力交猝。
……甄儿，我荆无常，此生定不负你……
十多年了，人儿老了，孩子大了，可当年亲口承诺的这句话，依然萦绕耳边，一切好似昨日发生的，时光溜得真快。
自己要食言了吗？荆无常想着，他很痛苦。
他感觉，他对不起这整个家。
那一夜，荆无常独自找了一间客房就寝，过完了孤寂的一夜。
当天空还是一片繁星时，荆扬就起床了。
荆羽在朦胧中睁开了眼，看见了荆扬正在系好腰带，便问道：“少主，你要去哪？”
荆扬的身影顿了顿，说：“去见无忧。”
“就是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吗？”
“嗯。时间不多，我得赶及回来。”
“就只是见她一面吗？”
“嗯。”
一面就好，哪怕时间再短。荆扬想。
荆扬持着出城令牌，快马加鞭，飞驰出城。
好久，当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荆扬的视野里时，他一下子勒住了马。荆扬没有认错，那抹身影，就是楚无忧。
“无忧！”
“小扬？”
两人几乎同时叫出声来。
楚无忧挎着篮子，站在树下。篮子里，还装着一只小奶狗。
去年，荆扬就是在这儿遇见的楚无忧。地方仍是那个地方，只是，大树的嫩叶才刚刚发芽。而去年的叶，早已落下，化成了泥。
荆扬一身铠甲威风极了，让楚无忧一阵惊异，一阵脸红。
“无忧，我正找你呢！”荆扬翻身下马，他大喜过望，一下冲在楚无忧的面前。
“我也在等你。”楚无忧轻轻说道。
“你知道我要来？”
“是直觉。”楚无忧喃喃道，“那种感觉很强烈，迫使我来到这儿，你果然来了。”
“也许，这就叫三生有幸。”荆扬说。
于是，两人都笑了起来。
“无忧，我时间不多，是专程来跟你道别。”
“出征吗？”
“对。”他不奇怪她是怎么知道的，因为自己身上的铠甲已然说明。他眸子落在小奶狗的身上，并摸摸篮子里的它。它全身肥肥的，也许刚会走路。他看着小奶狗张着小嘴打呵欠，柔声道：“小狗真是让人怜爱。”
“但是母狗死了，被人投毒死的，又只活下了小灰，所以我不让它离身，我用小米粥喂它，总算是喂活了。现在长了牙，会吃些稍硬一点的东西了。”楚无忧怜爱的眸子投向篮子里的小灰狗，纤细的手抚摸着它。“它一会睁眼，看到的是我，所以，我成了它的娘亲。”
荆扬玩笑道：“所以，你是狗娘？”
“别闹！”楚无忧扑嗤笑了。
“无忧，我抱一下你，好吗？”
楚无忧愣了，也脸红了。她说：“你……真是不着调。”
尽管如此，他从她的双眼中得到了答案。于是，他把她轻轻揽入怀里。隔着冰寒硌人的铠甲，她却感到平生以来最大的安全感。
“如果此次出征，能活着回来，我荆扬娶你。”
“你一定会好好的。”楚无忧猛然一阵害怕。
荆扬的眼圈红了，但他竭力忍住泪水，他不敢在她面前哭。他要推开楚无忧，但她在怀里扭了扭身子不肯离开。荆扬嗤一声笑了，他说：“无忧，别闹，出征不是儿戏。”
她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怀里。
荆扬跨上了马，他挤出一丝微笑：“水依山，荆慕楚。无忧，我走了。”
楚无忧愣了好久，说：“我等你。”
接着，荆扬如离弦之箭，快马离去。泪水，终是冲塌了荆扬内心的防线，流了出来。风速很快，带走了他的泪珠，飘呀飘，一下打在楚无忧的脸颊上。
楚无忧伫立在树下，双眼失神。
水依山，荆慕楚。
候君归来日，落花满天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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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扬很快回到了府上，当时才开始早饭。饭桌上，原来有说有笑的一家人，此时却一言不发。有离愁，有恨。
后来，荆无常父子三人走出府门，纳兰甄突然追了出来，她大喊着：“战场上厮杀，可要小心！要是失去你们任何一人，我真的会疯！”
那一刻，所有人顿往了，只有微风轻轻拂过。
荆无常转身，大喊：“甄儿，战争结束，我便弃官从商，带你，带小扬小羽，带着小妹，回到南方，回到老家发展！好吗？”
纳兰甄哭了，他说：“我等着你们！”
两个少年驻目在母亲身上很久，忧伤极了。
他们离开了好久好久，纳兰甄也愣了好久好久。
一切，都在风中渐渐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