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硕的雄库鲁在帐车边上缓慢地盘旋,帐车所在的位置时而因几个庞然大物的遮掩而阴黑,时而又因头顶盘旋之物的间隙中获取一些光亮,忽必烈等人站在帐车边上仰头看着。
骑在雄库鲁身上的苏赫巴鲁从刚开始的紧张局促愈发放松娴熟。他看了看盘旋在身边的其他的几只雄库鲁,享受着突如其来的得意与满足,心里默念着:迭木答儿大人,我马上就能去救您!
空中突起一声惊雷,疾雨袭来。
“萨满法师,你预判的雨终于来了!”忽必烈眼睛瞪地溜圆,满脸的笑意。
速该律迅速掀开帐车的帘子,忽必烈一边笑着一边爬上帐车,阿里不哥等人也跟着爬了进去。
忽必烈扫视了一下帐车中的人,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到帐帘处,眯着眼睛向车外瞅了瞅。
“你们也进来!”忽必烈冲守在帐车外的额答、秃乞鲁、帖儿该三人摆了摆手。
“大汗,我们守在这里就行!”额答伸手抹了一下淋在大雨中的脸,秃乞鲁与帖儿该一面轻吐着由脸颊顺进嘴里的雨水,一面收着下颔微微摇着脑袋。
“上来吧!你们三个小子!”忽必烈声音抬高,语气也威严了几分,“我命令你们立即上来!”
额答等人相互看看,然后恭敬地爬上了帐车。
抹拭过脸上的雨水,额答、秃乞鲁以及帖儿该恭敬地扫视着帐车内,在此之前,他们三人所去过的最上台面的地方,就是阿合马的府邸,他们从没来过帐车,也没去过穹顶宫殿,更没与忽必烈、阿里不哥、速该律等人在同一屋檐下待过,作为阿合马麾下的探察兵,他们甚至没有被忽必烈独自召见过,连速该律平日里都未曾正眼与他们说过话,而现如今,他们正与忽必烈、阿里不哥及速该律同在一个帐子中。
“怎能让这样的大功臣在外面淋雨呢!”忽必烈亲切地看着额答等人笑道,然后又指了指速该律,“我宁愿让怯薛军护卫长在外面淋雨,也不忍心让你们在外面受罪!”
“大汗厚爱,犹如草原上的太阳,额答惊恐万分!”额答带着惶恐地躬下身子,秃乞鲁与帖儿该紧跟着也躬下身子,嘴里念叨着“大汗厚爱!”
原来,大雨未来之前,菲戈尔波罗便将自己被跌落后发生的情况告诉了忽必烈,忽必烈闻言后很是欣赏额答三人的胆识与魄力。
“帐车外面十几万蒙军,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的却只有这三位勇士!”忽必烈突然神情肃穆,“如果不是他们及时把菲戈尔波罗套出去,咱们现在恐怕没有避雨的地方了吧?”
众人不语,帐车内瞬间被阴冷尴尬的氛围充斥着。
“我看非但没有避雨的地方,也许在场的每个人都已经去见腾格里了!”忽必烈眯着眼睛放出一股冷光,顶起的肚子随其发出的声音猛烈颤动着。“包括我,包括你们所有人,包括萨满法师,包括尼科洛……尼科洛已经去见他的上帝了。”
阿里不哥想要说什么,但从忽必烈那原本冒着冷光的眼角上发现了一股怒意,便将想要说的话咽了进去。
忽必烈没有继续发言,而是扫视着帐车内每一个人的神情,帐车内由此陷入更可怕的寂静中,帐外啪啪的雨声更显刺耳。
“我需要听听大家对此事的看法,而不是听我一个人在这里发牢骚!”忽必烈打破了不短的寂静,把大家从听着外面的雨声进行着自己的思绪的状态拉扯了回来。“弟弟,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哥哥,帐车外散落着不少勇士的尸骨,您应该也看到了!”阿里不哥把刚才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至于那些胆怯的勇士,他们此前应该从没见过这种场景,一时吓坏了!不过见情况缓和之后,他们第一时间英勇地冲了上来,菲戈尔波罗,我说得对吗!”
菲戈尔波罗意外地看了看阿里不哥,紧接着发现忽必烈将目光放在了自己身上,便点了点头。心里骂道:“可恶,忽必烈明明是在问你,不要往我身上推!”
忽必烈微微冷笑了一下,踱到帐帘出,再次掀开帐帘向外望去。
“瞧,我们的勇士正端直地站在这疾风大雨中,他们看起来多么坚强英勇,谁能想到他们会被几只大鸟吓得连连后退呢?”忽必烈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蒙军阵列,帐帘的雨水滴到了他的脸上,他狠狠地摔下帐帘,诡异地瞅了瞅阿里不哥,“弟弟,你说得有道理,但我不同意你的说法,胆怯的勇士?胆怯的人根本不配称为勇士!”
阿里不哥面露难色,他也为蒙古联军兵士在紧急时刻后退不前而感到介怀,但他更明白自己必须要为第一次见到如此奇怪情景的胆怯兵士开脱,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人为他们开脱,忽必烈一定会将他们军法处死。正值与鹿角人及宋人联军对垒之际,绝不能让忽必烈大规模惩戒兵士。
“哥哥,对于这种奇情怪景,勇士……兵士们第一次见到,犹疑和胆怯在所难免,也是不得已啊!”阿里不哥鼓起气劝道。
“不得已?”忽必烈使劲瞪着眼睛,圆溜溜的样子略显滑稽,“他们的不得已,险些让咱们送命,你,大萨满法师,速该律,尼科洛,苏赫巴鲁!你想象一下,如果刚才帐车真的被那些家伙碾碎了,你连站在这里跟大家说那些胆怯懦弱的蠢蛋的不得已的机会都没了!”
看着喘着粗气的忽必烈,阿里不哥觉得此时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他从小就了解自己的这个哥哥在生气的时候极为偏执,在认定一件事的时候也绝听不得其他的声音,这些是阿里不哥最反感的,也是他在哈拉和林与忽必烈分庭抗礼的原因之一。
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这番对话间隙,阿合马和大萨满都几次三番地想要说话,但都没能说出来。阿合马想为额答等人邀功,而大萨满则想说大雨的事情。
“大汗!请大汗恕罪,我必须要提醒大汗,这场疾雨虽大,但只是阵雨,不会持续太久,随时都有可能停,一旦雨停,鹿角人那边必然会有新的动向,请大汗尽早做决断!”大萨满发觉帐外的雨声越来越小,没忍住早先说的话。
“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很对!”忽必烈像是完全没听见大萨满的话,目光依然在阿里不哥身上,“帐车外的确散落着不少勇士的尸骨,他们才是真正的勇士,真正的蒙古利亚守护者!”
忽必烈越说越亢奋,踱步的速度变快,眼珠翻转的速度也随之加快,突然直盯盯地瞅着速该律问道:“速该律大人,你的祖上赤老温,在成吉思汗落难的时候冒着性命之忧相救,彼时,成吉思汗还是个够不着马鞍的孩子,而赤老温也是个够不着马鞍的孩子,一个孩子不顾生死地救了另一个孩子,为什么?”
众人疑惑地看着忽必烈,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小了。
“成吉思汗乃天命之子,我祖上赤老温有幸得以追随成吉思汗,自当舍命效力!”速该律憋了半天憋出了这么一句。
阿合马偷瞥到速该律的神情,强忍着笑意,共事多年,他从没在堂堂怯薛军总护卫长的脸上看见过如此为难的表情,更没从其口中听听到过阿谀味道如此浓烈的话。
“哈!速该律,你怎么也会这一套?”忽必烈冷笑了一声,“答非所问!”
速该律涨红了脸,深低着脑袋,此时的他正在乞求腾格里别再让忽必烈问自己如此难以回答的问题。
“还是我来告诉你吧!”忽必烈长吁了一口气,“赤老温当年救成吉思汗,什么也不为!当时的成吉思汗只是被小人欺辱的没爹的铁木真,离君临草原世界的成吉思汗还远着嘞,他甚至给不了赤老温一口肉干作为答谢,反倒是救了他的赤老温给他肉干吃,给他奶喝,还给他马,不但如此,还与他结了歃血安达,赤老温这么做,什么也不为!他只是觉得铁木真落了难,自己应该向其伸出援手,并且毫无保留地帮助他,就像额答、秃乞鲁、帖儿该三位勇士,在那个蒙古精兵胆怯后退的时候,他们果敢无畏地将菲戈尔波罗救出,为了什么?为了得到我或者我弟弟阿里不哥的嘉奖?当时的情况,无论是我还是我的弟弟阿里不哥,都是将死之人,那几个庞然大物只要稍稍用力,我们的骨头都会被他们碾碎,额答他们会是幻想着我或是我弟弟阿里不哥的奖赏而勇敢地投入行动的吗?肯定不是,与当年赤老温救成吉思汗一样,他们认为那个时候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所以就去做了!”
帐车中的氛围由先前的阴冷尴尬转变为怪诞诡异,在场的人都熟知当年赤老温救成吉思汗的故事,也听出了忽必烈在用这个故事夸赞额答、秃乞鲁以及帖儿该像套马一样搭救菲戈尔波罗的行径,同时,大家还从这番话中听出了另一层意味,但都说不上这层意味到底是什么。
“速该律,你还记得,你的祖上赤老温因为救了成吉思汗而受到了什么样的嘉奖吗?”忽必烈诡异地扫视了帐车内的所有人。
速该律若有所思地答道:“祖上赤老温蒙受成吉思汗厚爱,被赐万户长加身……”
速该律猛地顿住,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脸惊讶地看着忽必烈。帐车内其他人似乎也在听到速该律说“万户长加身”时明白了什么,不敢相信地看着忽必烈。
“怎么停住了?”忽必烈诡异地笑了笑,“没错,从现在起,额答勇士、秃乞鲁勇士、帖儿该勇士,你们三位勇士加封万户长,大蒙古帝国护国骁骑勇士!”
额答、秃乞鲁、帖儿该三人闻声后戛然大惊,呆站着不动。
“发什么愣!赶紧谢恩啊!”阿合马没好气地叫道,脸上却写着兴奋。
如果大萨满没有为眼前的情景所惊讶,他一定会发现帐外早已没了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