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篴与白鹿琼的事情,是尼科洛·波罗告诉菲戈尔·波罗,尼科洛·波罗则是从阿合马那里了解到的,而阿合马则是从察必皇后那里得知的。
相传,苍狼白鹿篴是弘吉剌部先祖留下的,苍狼篴与白鹿琼原本紧紧相连在一起,非天崩石裂之力,地上之生灵绝无能使其分开者。二者合为一体,是部族大萨满祭祀时被视作接通天神腾格里的工具,更是弘吉剌部族所有人都无比敬畏的圣物,苍狼白鹿一体相通时,则是弘吉剌部族同心强盛时,相反,若有弘吉剌部族内部起纷争之时,也是苍狼白鹿篴分身之日。当然,历史的发展最终没能拗过不可测的人心,部族内部的纷争无可避免地发生了,苍狼篴与白鹿琼也如传言那般分作两处。后来,白鹿琼落到了德薛禅家族的手中,而苍狼篴,则落到了弘吉剌部以外的人的手中,有人说是被蔑儿乞人拿走了,有人说是被当年的克烈部王罕藏了起来,还有人说被人卖给了西湖的贾似道……总之,几乎所有人都在寻找苍狼篴与白鹿琼的下落,并希望将二者合体,也有些人不愿意再去提苍狼白鹿琼,更不愿意看到这二者合体。
阿合马的手里摆弄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骨笛,用他那细长的手指带着轻佻地敲了敲那骨笛的顶边,然后对身旁的尼科洛·波罗说道:“这个东西,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历经久远的神篴,倒像是外城小摊上的玩意儿!”
尼科洛·波罗闻言后立即回道:“可是,阿合马大人,它……”
“它的确是烈火也烧不着的苍狼篴!对吧?”
阿合马打断尼科洛·波罗说道。
“对,阿合马大人,您应该还记得,这个用骨头做成的东西,在你我的眼皮子底下烧了一天一夜,也丝毫未见损坏…”
“尼科洛,我又在你身上发现了一个特质!”
阿合马再一次打断尼科洛·波罗说道。
尼科洛·波罗满带疑惑地看了看阿合马,不等他说话,阿合马便又说道:“过分谨慎,小心翼翼得没有边际!”
“阿合马大人,我只是想说明您手里拿着的,是真真切切的苍狼篴,是确确实实的能与白鹿琼合而为苍狼白鹿笛的东西。”
尼科洛·波罗带着几分争辩的语气说道,他永远都忘不了为了得到这个苍狼篴而经受的苦楚,也忘不了为了得到这个许多人都想得到的惊世之物而付出的巨大代价。因而,他容不得任何人说眼前的—阿合马手中正玩弄着的—物件不是真的苍狼篴,甚至对其产生半点怀疑,哪怕这个人是阿合马。
阿合马知道手中的玩物确实是传说中的苍狼篴,是那个能够“让草原大地的生灵陷入永久的哭泣”的苍狼篴,只是觉得这东西的模样与它所拥有的惊为天人的作用不相匹配,因而时常对此调侃戏谑,尤其当着给他进献此物的尼科洛·波罗的面,更是喜欢以此消遣。
那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品相、再正常不过的型样、再寻常不过的骨貌,的确像个随便在哪个普通牧民家都能翻出一大堆的骨笛。
“有着翻覆草原的能耐,却长着一副笨驴的愚蠢模样,你说这东西可笑不可笑?”
阿合马又笑着问道,显然没有理会尼科洛·波罗的争辩。
尼科洛·波罗也不想继续为这苍狼篴的真假向阿合马做解释说明,他知道无论自己怎样说,阿合马都会摆出一副“不敢笃信”的神态,但这花剌子模人心里是坚信这东西就是白鹿琼的另一半,就像坚信能通过和自己这个拉丁人的合作一定能坐上穹顶宫殿上的那个汗座一样。
尼科洛·波罗现在想得更多的是:马可波罗现在怎么样了?真金有没有被杀死?贾似道派去杀真金的人有没有伤着马可波罗?阿合马口中的那个叫“朝鲁”的人,是否能靠得住?
阿合马不见尼科洛·波罗回应,便将目光从手中的苍狼篴转到了尼科洛·波罗的脸上,从这个拉丁人的神情中,阿合马看到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挂念,他实在不知道这个拉丁人究竟为什么要对这件事情忧心忡忡,难道不相信自己的确有保护他的儿子的能力?
“尼科洛,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阿合马开口问道。
尼科洛·波罗闻言后面露疑惑,这个花剌子模人究竟想问什么?
“记得!阿合马大人,那是我第一次来大蒙古国采买丝绸的时候!”
“那么,你还记得当时我是干什么的吗?”
“记得!阿合马大人,当时您正带领着几个骑兵……现在应该是上都护卫亲兵了,您正带着他们巡查几个盐商!”
“很好!你记得很清楚,那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官吗?”
“记得!阿合马大人,您当时应该是个税官。”
“税官?你认为税官是官吗?”
尼科洛·波罗闻言后顿了一下,然后回答道:“税官……当然是官,是管理税收的官。”
嘴上虽是这么说,心里却在骂:“你们这里的税官哪是官啊?如果没有奉命收税者这一身份做倚靠,你们这里的税官简直就是强盗,甚至比强盗更无耻!”
“你真的认为税官是官吗?”
阿合马又一次问道。
“是的,阿合马大人!税官奉命负责收缴税资,所以税官也是官!”
“哈哈!让我来告诉你,尼科洛,税官根本就不能算是官,而是彻头彻尾的强盗!至少在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那时的税官比盗贼更无耻!”
阿合马突然放高了声音说道,一边又将把玩多时的苍狼篴塞进了袖口。尼科洛·波罗听到阿合马突然放出的愤语,不知其意,便默不作声。
“可是,那时的我连税官都不是,而是税官手底下的一个小税司!尼科洛,你知道小税司是干什么的吗?”
阿合马又问道。
“小税司?小税司……不也是税官吗?负责收缴税款税物!”
“哈哈!尼科洛,看来你的功课做得不够啊!小税司不是官,那时的不是,现在的也不是,将来嘛……多远的将来,小税司都不可能是官!因为小税司,就是税官的爪牙,是税官的帮凶,帮着税官强逼商贩们上缴更多的东西,交给税官,然后税官再按照上面的规定上缴一部分,其余的一部分……一大部分,全都进了税官的腰包,那么,小税司得到了什么呢?什么都得不到!当小税司想要打这些东西的主意,哪怕是一小部分,你知道他的下场是什么吗?”
尼科洛·波罗闻言后点了点头,因为他想起了自己曾亲眼见过的场景:一个波斯壮汉被套在麻布口袋中,袋子口被扎紧,里面的波斯壮汉挣脱着,随后倒在了地上,几十个蒙古骑兵驾马冲向那扑腾着的麻布口袋,并任由马蹄踩踏地从它上面经过,眨眼间,那包裹着一名波斯壮汉的麻布口袋由胡乱扑腾转为缓慢蠕动,再由缓慢蠕动转为一动不动——那波斯壮汉被蒙古骑兵的马活活踩死了。身旁的人告诉尼科洛·波罗,那波斯壮汉本是一个小税司,因为被发现少上交了一匹土布,便要接受如此刑罚。
阿合马接着说道:“当你收来了满满一整桶豆子准备上交给税官,但正好遇上你的家里没有了粮食,于是,你偷偷从桶中抓了一小把豆子带回家,让多日吃不上饭的妻儿老小煮点豆子粥充饥,那么,你就会被捆在麻袋里,接受成百上千的马蹄的踩踏,然后毫无尊严地死去!讽刺的是,税司作为税官的爪牙,家里竟然没饭吃,只有靠偷鸡摸狗才能不被饿死,被发现后就只有死路一条,然后家里的妻儿老小也只能等死,这就是那个时候的小税司!而我那个时候就是个小税司!”
尼科洛·波罗闻言后继续不做声,心里却感到些许意外,他知道阿合马曾经做过税官,也见识过税官们的嘴脸,对小税司的情况——通过“观赏”那波斯壮汉被马蹄踩死的经过——也有所了解,但他不知道自己第一次见到阿合马的时候,阿合马竟然是个小税司。根据尼科洛的了解,小税司是个两面不讨好的小官职,既得不到升迁——小税司基本都由比蒙古人、色目人级别更低的人担任,永无出头之日——也捞不到实实在在的物质好处。阿合马,小税司?税务官?忽必烈宰相?据尼科洛对阿合马的了解,就办事手腕而言,这种仕途路径似乎没什么寻常之处,但是,阿合马竟以小税司作为这一仕途路径的起点,不得不让尼科洛感到些许惊异。
“而现在呢?现在的我又是怎样呢?尼科洛,这个问题我需要你来回答我,现在的我,你觉得怎样呢?”
阿合马问道,他对尼科洛·波罗接连的不言语显得不耐烦。
“现在的您?阿合马大人,现在您的是忽必烈汗的宰相,是大蒙古国的宰相!”
尼科洛·波罗回答道,心里却生出几分鄙夷,他认为阿合马这是在自夸自耀,不过他很快便改变了想法,因为阿合马紧接着又问道:“那么,你还有什么理由认为我这个能从小税司做到大蒙古国宰相的人没有保全你的儿子的能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