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不哥念道这里顿了一下,关于这个话题,他自然是赞成铭文中马可·波罗的说法的,海都见阿里不哥停了下来,便接着念道:
“拉丁人,忽必烈汗是大蒙古国唯一的大汗,众汗之汗,天选之汗!”
朝鲁紧握缰绳冲马可·波罗喊道。这才让马可·波罗意识到了自己犯了怎样的错误,他忽视了一个事实:现如今蒙古帝国称汗者是忽必烈,而忽必烈以开原城为上都,哈拉和林在忽必烈势力范围内被称为“旧都”。也就是说,马可·波罗在怯薛军世家出身又是忽必烈怯薛军成员的朝鲁面前将哈拉和林称为“国都”显然会引起这个忠诚的蒙古骑兵的怨愤。
“原谅我这个外族人愚蠢的措辞吧,勇士!忽必烈汗威名远扬,我没有半点不敬的意思。我愿以上帝之名起誓!”
马可·波罗望着朝鲁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应该感谢长生天没有让你成为我的刀下鬼,收起你的上帝吧,他甚至都没能让你们的神父挺到抵达上都,大蒙古勇士却能在世界的另一边收了你们的草地,奴役你们的孩子,睡你们的女人…”
朝鲁流利地对马可波罗说着,他根本没有注意到真金的眉头略微皱了皱,而是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交杂着怨愤、恫吓、得意的亢奋之中。
“蒙古铁骑所向披靡!”真金打断了朝鲁的“演说”,将贴在马可波罗脸上的匕首收了起来,接着说道:“莱恩神父没能抵达上都说明他没有觐见父汗的势运,至于拉丁人的上帝,就让可怜的拉丁人守护着吧!既然父汗的慈闵允许他们的基督教在这片土地上存留,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用蒙古铁骑的骁勇去奚落他们的上帝呢?”
朝鲁和骑在马可·波罗身后的蒙古骑兵也许没听明白真金的话,马可·波罗虽然觉得真金太子的这番话还算是平和客观,但也不认为自己理解了其中的真义,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随着一支不知从哪射来的箭飞速插入真金太子的胸口,至少在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认为真金太子或是自己命不久矣。
“太子!”
朝鲁在中箭的真金即将跌身马下的时候飞身下马,企图用身体在真金跌到地上之前为其做肉垫,骑在马可·波罗身后的骑兵也快速下马揽住了真金的马,那匹受惊的马所表现出的激亢很容易伤到它的主人,马可·波罗骑着的那匹马似乎也受到了惊吓,这个第一次骑马的拉丁人顿然无措,紧紧抓住缰绳,努力按照自己回忆中擅骑者那样安抚,等到那匹马终于有了平复的迹象的时候,马可·波罗发现一群蒙面骑士已然将他们围了起来。
“9,10,11……”
马可·波罗心里默念着。他感到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无法转动,他知道这是自己的直觉在提醒自己这种时候坚决不能做出愚蠢的动作——转着脑袋看看这些突然将自己包围起来的人。这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蒙面骑士个个举着战弩,甚至都不用花费拉弓的气力就能要了自己的命。
14!正有14个蒙面骑士举着战弩指着这支由大蒙古太子、恶凶凶的蒙古骑兵以及自己这位远道而来的拉丁人组成的队伍。四个人三匹马,除了自己以外,剩下的三个人都在马下。马可·波罗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此前或此后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被真金太子、忽必烈或任何以“成吉思汗子孙”自居的蒙古人知晓的念头:只有我一个人骑着马,也许我有机会趁乱逃跑!
不过他很快发现这种念头有多么愚蠢,蒙面骑士手里的弩可以顷刻间要了自己的性命,如果这些陌生人打定主意是来杀人的,怎么会给任何人逃脱的机会,片刻之前他们的箭分明直接射向大蒙古帝国的太子啊!
一时间,恐惧侵袭了马可·波罗身体中的各个角落。显然,这种恐惧是他从不曾感受过的,是一种来自留恋的恐惧,留恋悄然决定对父亲东行之旅的偏执,留恋东行路上的磨难荆棘,甚至还留恋被父亲的莫名抛弃与日出之前在马背上的颠簸。
马可·波罗不愿意稀里糊涂地毙命于此,害怕就这样死了,或者说害怕自己会死!他看了看被朝鲁二人围护住的真金,却没从这位片刻前还在奚落自己的太子脸上看到半点气定神闲,他读懂了这张姣好的面容上挂着的表情:太子也害怕了!
真金的确害怕了!临行之前,父亲曾再三叮嘱他到旧都后一定要万分小心,哈拉和林想对付忽必烈家族的人不在少数。对于这些,真金不会不知道,但他没有想到竟然有人在他们去哈拉和林的途中就动手,并且来势汹汹,直接对自己放冷箭,很明显是想要自己的命。
“懦夫们,你们敢像勇士那样露出你们的真容吗?”
真金厉声喝道,并拔出了剑,即使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也要维护大蒙古帝国王室的威严。这让马可·波罗心生敬意,原来这个看起来像文人的太子遇到险境并非只会害怕。
“我们带来了别儿哥汗的问候!”
其中一个蒙面骑士说道,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十几只箭同时射进了守护在真金前方的蒙古骑兵的脖子里,鲜血登时迸到了真金的脸上,迸到了朝鲁的脑袋上,甚至迸到了马可·波罗的手上。那蒙古骑兵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萨尔冬!”
真金叫了一声,朝鲁飞快地护到了真金的前面,又顾虑着太子的身后,马可·波罗顺势揽住缰绳将马拖到了真金的身后,从而再一次让真金太子处在保护圈中,能骑着马完成这样的调度,连马可·波罗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拉丁人,接着!”
真金从已经断了气的萨尔冬身上抽出一把短剑扔给马可·波罗,来不及反应的马可·波罗笨拙地接过剑,这把短剑比他想象中的中许多,握住剑柄的那一刻,马可·波罗发现了两件事:其一,自己握着这把剑的时候,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使命感,这是一把来自羁缚自己一晚上的蒙古骑兵—萨尔冬的贴身短剑,自己在萨尔冬鲜血四溅的时候才知晓了他的名号,自己将握着这把短剑为它的主人讨个公道,但自己并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为了一个毫无干系甚至被其奴役一晚上的恶狠狠的蒙古骑兵而与一群看起来拥有绝对优势的蒙面疯子血拼;其二,当自己接过真金扔来的短剑的那一霎那,正对这着自己的两个蒙面骑兵的马猛地躲闪了一下,差点将他们的主人闪下来。
第二个发现让马可·波罗陷入一阵狂喜,现在的日头比真金太子奚落自己的时候高了一些,日光也比之前更烈了,短剑的宽剑面的反光足以让这些蒙面疯子的马猛力躲闪,以至于随时会让骑在它们身上的双手举着战弩的蒙面疯子跌下来。
于是,马可·波罗猛地探身从真金身后拔出了他的短剑,真金心里一惊,对自己片刻前将萨尔冬的短剑掷给马可·波罗的行为极为后悔,这个拉丁人竟然还要抢自己的短剑,看来自己要死在这个拉丁人手里了!
说时迟,那时快,当真金感觉到自己的短剑被身后的马可·波罗拔走并心生悔意的时候,发现原本以严密阵势包围他们的蒙面骑士陷入一片慌乱,人仰马翻。
“太子,快上马!”
马可·波罗喊道,没等真金反映过来的时候,这位太子就在马可·波罗和朝鲁的一拽一托的作用下和马可·波罗骑上了同一匹马。
“跑,别回头!”
见真金已经坐到了马可·波罗的身后,朝鲁用他那粗大的手掌狠狠地拍打了一下他们的马吼道。
马可·波罗紧紧揽住马缰尽可能不让自己从飞奔的马儿身上颠下去,根本顾不得慌乱中撇下的两把短剑。现如今坐在他身后的是受了伤的真金太子,不再是那个骑在他身后驾着马的萨尔冬,没了萨尔冬,马可·波罗才真正想起自己从来都没有骑过马,即使他之前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真金扭头使劲向后望去,朝鲁已然和萨尔冬一样被蒙面骑士射穿了脖子,望着这个怯薛勇士直挺挺地趴在地上被紧追而来的蒙面骑士驾马踩过,真金带着悲愤转过头来大吼道:“别停下,他们追来了!”
马可·波罗自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停下来或慢下来,他不敢回头,不知道朝鲁已经死了,但他知道那帮蒙面疯子一定正在后面紧追不舍。他来不及为萨尔冬被乱箭射死的那一幕而心惊胆颤,也没工夫回味自己刚才的突围之举,更顾不上为自己的机智而感到得意。这种时候,他唯一的念想是尽快逃脱,如果真金没有发出“别停下”的吼叫声,他甚至都快忘了自己身后还坐着受了伤的太子。当然,来自真金这声吼叫也让马可·波罗惊觉了一个另外的事实: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让马儿慢下来或停下来,同样也不知道如何让马儿跑得更快。
这可如何是好?
马可·波罗这样想着。后方有十几个蒙面疯子正卯足了劲打算要了自己和真金太子的命,而自己都弄不清正带着真金太子向哪个方向逃奔,再加上自己显然不知道怎样掌控胯下这匹带着自己亡命狂奔的马儿,看来后面的疯子随时都有可能追上来并把自己和太子二人的脖子上射满飞箭或是使用其他某种更令人感到恐怖的方式索取了性命。
几声撕裂般的马叫声打断了马可·波罗的这种比恐惧还糟糕的思绪,这叫声来自身后,真金再一次扭头向身后望去,然后立即让飞奔着的马停了下来。这让马可·波罗陷入极度惊恐中,如果不是无措地扭头向后面看了看,他也许真会以为自己的死期到了。让马可·波罗没想到的是,映入自己眼帘的并非蒙面骑兵的飞箭或刀斧,而是不远处两波人激烈的火并,一波是那些蒙面骑兵,另一波,马可·波罗不认识,这些人也是骑兵,但没有蒙着面,他们有的手持短刀,有的手里没武器但腿上别着细长的飞刀,人数远远多于拿着战弩的蒙面人。
“救兵来了!”
真金叫道,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欣喜。
马可·波罗从真金的话中听到了希望,片刻前面对着人手一把战弩的十几个蒙面疯子,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成为他们的箭下鬼,萨尔冬和朝鲁已经丧命,完全不懂骑术的自己带着受伤的真金太子,这是马可·波罗平生所经历过的最糟糕的状况了。现如今,看着这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蒙面人成为了另一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骑兵的刀下鬼,马可·波罗的心里终于得以松缓,他确信这些骑兵是蒙古人,而且是身经百战的蒙古士兵,因为不只真金称他们“救兵”,他自己也分明看到这些骑兵剿杀蒙面人时站在马背上投掷飞刀的姿态,他曾听父亲说过这种让人难以置信的作战本领,即使他如今亲眼看见,也依然觉得难以置信,这是一种常年征战的蒙古骑兵才有的本事。
“窝阔台家的……”
真金带着疑问轻声嘟囔道,像是在自言自语。显然,真金认出了救兵。随后,救兵的方向传来了一声问候:
“弟弟,你受伤了吗?”
真金认识这个声音,它来自海押立草原的主人——孛儿只斤·海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