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正十三年【公元1353年】七月淮西。
正午正是一日里最热的时刻,白晃晃的阳光顺着濠州东关镇东西走向青石铺就的官道洒过。空无一人的街道,陈旧的铺道青石,日复一日千足万脚走踏过,表面便磨得油光铮亮,被正午的阳光一照,却是白亮白亮的晃眼。
赶脚的旅人,依着每人钱袋丰厚程度,镇中十字东南角唯一开着的八仙居酒楼,镇子两头外树荫里,各自暂时休息着。等候下半晌不太热了才好赶路。
马蹄敲打着青石路面发出嗒,嗒,嗒声自东边由远渐近。
一前一后两匹战马驮着裹着红巾的汉子,奔进了东关镇。紧密的蹄声在镇子北街陆家药铺前猛然消失。
一条腰间佩刀的大汉跳下战马,随手将缰绳甩向身后紧跟着的十五六岁少年。“郭四,在外面等着”
“好嘞!”少年手脚麻利的将两匹马拴在街边树荫凉处。用袖口抹了把额间汗水,一扭身,自怀里摸出个果子,靠着药铺墙,坐在檐下。果子方吃了两口,隔着铺子竹帘传来先前进屋的汉子声音“郭四,快去叫夫人来药铺”。少年随声站起身,跑向街对面偏左边的巷子,边跑边将半个果子揣进怀里。
不大工夫一个穿着淡青色衣衫,四肢修长的妇人甩着一双大脚从巷子里急匆匆走出。妇人三两步跨过街道,挑门帘进了陆家药铺。一路小跑跟着的少年郭四,依旧依靠在铺子檐下,掏出怀里半个果子卡茨卡茨吃着。
陆家药铺三开间的铺面,进门右手边一个长条案子上除了茶壶茶杯还放着脉枕;左手边溜着后墙,一溜高大药柜,药柜前面长长的柜台。柜台里伙计看见挑帘而入的妇人,忙挑起正对铺门,店后墙上开的小门帘子。”夫人,将军在后院”
院子左边贴着墙,搭了个棚子。棚下面摆着七八个熬药的小火炉,有两个正在煮药,院子里飘着淡淡的药香。靠右边三间房子,裹着红巾的脑袋从中间屋门探了出来。“夫人,这里。”汉子厚实的嗓音响起。妇人被郭四隔着门响亮亮的一声“将军在街对过药铺,叫夫人你赶快去。”搞得乱糟糟的心,在见到丈夫后不那么七上八下。丈夫在乱世里带兵免不了上战场,守在家里的妇人最是紧张丈夫进药铺,就像药铺隔壁就开了棺材铺子,生死在这里相隔很近。
进了屋门,隔着对着门摆的床。一边是,药铺坐堂宋夫子边给床上躺地病患把脉边和掌柜老陆在轻声说着话。另一边一个瘦高少年站在床尾,侧着看着床上病患的脸暗影里模模糊糊。床头处,六七岁个小姑娘趴在床上,抓着躺在床上病患的手。少年和小姑娘发间衣端灰蒙蒙带着尘土,注视着患者的眼神透着焦灼。“夫人,这是大嫂”。裹着红巾的汉子向侧边挪了挪让开了挡住的屋门,一缕光从汉子挪开的空隙照在床上,照在大嫂的脸上。
斑白的发丝散在枕头上,泛着青色的脸,闭着双眼,没有了血色的唇微微张着;只有直挺秀气的鼻子和丈夫常常提起的哪位知书达理持家有道的长嫂形象一致。
宋夫子抬起手阴沉着脸站起身来,一声不吭擦着妇人身边走了出去。掌柜老陆挂着没营养的笑脸,拱了拱手;“朱将军,夫人,借一步说话”。
回到前堂,长条桌子两夫妇一边,宋夫子老陆掌柜坐在对面,伙计倒好茶水退回柜台里面。宋夫子端起杯子嘬了口凉茶,紧邹着眉头,开口说道;“朱将军,嫂夫人这病老朽无能为力,还是准备后事吧!”
“啪”条桌上的物件随着砸在桌上的手掌,向上蹦跳着,尚未喝过的水杯里的茶水撒了一桌。“什么!?将你请过来你就就这般说法!”红巾下的脸涨得通红,本是细长的双眸瞪得溜圆,前翘的下巴随着绷紧了的脸部肌肉似刺出的刀剑尖,热乎乎的空气也像泛起了寒潮。
守着药铺早就看惯了生老病死的宋夫子依旧锁着眉头;依旧是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朱将军,非是老朽不治;嫂夫人的病实在是非是当下风寒所致。往前数年,夫人定是劳心劳力又忍饥挨饿,早早伤了身落了病根。从家乡赶来数百里路也只是一口气顶着走下来,到地方了,松了气,人就不行了。不是老朽多嘴,将军也是常常走四方的人,难不成您不知道‘路倒’吗?走着的人摔倒下了,站起来的会说摔了一跤;走着走着晃晃悠就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的就是'路倒‘呀!“最后一句时,宋夫子清清淡淡的语音突然蓬勃高亢。
老陆掌手在桌下偷偷拍了拍宋夫子的大腿。数十年的交情宋夫子耿直的性子老陆掌柜怎能不了解!?今日此时面对着的终归是个杀场将军,别提不是大元正统,可濠州的红巾军再不入流,也已经霸着此地三五年了。这乱世里将军杀个百姓不过是件平常事,事后又有谁能追究将军罪责。
宋夫子仿若不知老友一下下拍击潜含得意思,直直的盯着朱将军;”朱将军,老朽是一医者,治病不治命!治一人之病,治不了老天的病。连年旱灾又连着的蝗灾,颗粒无收的年景接着又遍地瘟疫。老朽将半生积蓄化作汤药,能救几人;救病不救饿,几年前老朽就知道自己个对上了这世道无能为力。您在濠州当知道,这三五年来并不是风调雨顺的年景,来来回回打来打去安宁过吗!大路边上‘路倒’还少吗!您今天为了亲人不可医,一怒之下对老朽拍了桌子,老朽倒是想问问您,大路边随处可见的'路倒’谁人为他们向着老天发个怒,给抽他娘贼老天一巴掌!“宋夫子花白的头发随着铿锵的话语甩来甩去,泪水也甩来甩去。常说医者父母心,宋老夫子对得起医者这个称呼!
宋夫子对世道痛痛快快的一番发泄,放佛抽尽了力气,晃晃悠悠走了!留下三人一时无语。
看着被宋夫子一通连珠炮的质问问的闷声不响的丈夫,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陆老掌柜身上。“老掌柜,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呀!但凡一丝希望,该花银子的咱家亏欠不了您,您老该不是逼着俺们两口加上里屋俩孩子给您跪下才行吧!?”妇人的话说得客气,却字字句句透着锋芒。老陆掌柜也知道宋老夫子将朱将军夫妇得罪的透透地,面对驻守当地的将军自己一个开药铺的如何敢横眉怒目!?急切间左思右想,终于有了主意。
“朱将军,夫人!您二位也是听了宋夫子一番话,积年陈疾非是药石能救。但是。。。”老陆掌柜语调一转,眼光流连在两夫妇脸上;看着朱将军抬起了裹着红巾的脑袋,一张脸不再如石雕铁筑般。便接着说道;“但是嘛!店里存了颗老参,这就入了药,许能续上嫂夫人一口气。往好了说能续了命,以后慢慢调养;再不济也能让人醒过来,对亲人交代一番。”话是如此说,陆老掌柜心里明白,百年老参也只能吊起将死之人一口气,如果还能开口说上几句话,也就有了个交待,终是能安抚了一脸杀气的朱将军,陆老掌柜就大念‘阿弥陀佛’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