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滑向了西山,斜斜地舖洒向大地。迎着西面的旧屋顶屋瓦染上一层红,天上的的云反射着落日光辉,投射回大地上,被照射上的事物,就披上了红波流彩。
朱福儿尖利高亮的童音穿出了屋门,在院子里四散开来。朱国瑞两夫妇从前堂过来的时候,宋老夫子已经坐在了床边,三指搭在脉门上闭着的眼,眼珠在眼皮下面不停地蠕动。刚刚久无动静的娘无力的手突然在福儿的手上勾了几下,微张开着的嘴慢慢开合。小姑娘多希望娘就此醒来!冲口而出“娘醒了!”是娘有了醒来迹象,更多的一小小姑娘愿望。
宋老夫子睁开眼,看着站在朱国瑞夫妇身后的陆老掌柜。“快再煎一剂参汤来!”老陆掌柜还没转过身,宋老夫子又急忙说道:“等不及了,先切几片薄片来。”
很快老陆掌柜托着薄薄几片参片递到宋老夫子面前。宋老夫子顺着妇人微张的唇,慢慢参片送入妇人嘴里。“家里人都别走开,人该是要醒了。掌柜的您还得备点温水,病人醒了先喝两口水润润。”宋老夫子便吩咐事情,便用左拉着妇人的手,右手虚窝,大拇指用力在几个穴位上点压。“嗯!”妇人嘴里发出了声音,一屋人屏声静气落针可闻这微小的一声便如同在众人耳边响了惊雷。
朱国瑞向床边挪了两步站在宋夫子身边,伏着上身。床对面朱驴儿和朱福儿也紧贴着床,眼睛看着母亲的脸。
妇人在众人注视下,缓缓张开了眼睛。“娘!”“大嫂!。”慢慢耳朵里的声音变得清晰,眼前模糊的人影渐渐显现出一个个亲人面孔。一个陌生女声响起;“国瑞接着,让嫂子先喝两口水。”
就这青瓷杯子温热的清水一点一点滑进嘴里,粘连了的口腔,喉咙内膜,开始一层层润开。妇人贪婪的咽下口水,刚刚润湿的喉咙突然被卡了一下。“咳!咳!”半口水夹着参片喷了出来。宋老夫子接过不知所措的朱国瑞手里的杯子,“没事,吐出来就没事了,嫂夫人再喝几口。”妇人吞咽渐渐自如,一杯水也已经喝完。宋夫子又把了把脉,端着杯子,向朱瑞国点了点头,让开了床边,走到门外园中。
朱国瑞叫了声“大嫂!”妇人翻手抓住了他的小臂。“重八,真是你吗!”听见嫂子一声“重八”呼唤,朱国瑞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岁以前的日子。一大家人在一起,父亲和大哥将风风雨雨遮挡着,大嫂管着家操持着一家大小穿衣吃饭。上不起学堂,出身书香门第的嫂子就自己教重八识字。小时候贪玩调皮,不好好学,还不如小自己五岁的大侄子识字多。每每惹得嫂子生气,抡起了板子打屁股,也总事举得高打得轻。打完少不得要狠狠地问道;“还敢不敢了?以后改不改?!”小小的少年装作很痛很怕的样子,乖乖的答道“再也不敢了,我一定改。”晚饭时碗里就会埋了颗鸡子。没过几日毛病就又会犯,板子还要挨,乖乖回话,晚饭的鸡子偷偷吃。
“壮实了,个头也长了,就是这眉眼五官没变!”妇人仔细打量着大小在自己眼前长大的兄弟。
朱瑞国翻身拉过马英;“嫂子,这是你弟媳妇,叫马英。”马英和妇人互相打量着,妇人松开了抓着朱瑞国的手,向马英伸了过来。马英赶忙也伸出手,“嫂子!”
“妹子!”头一次见面的两妯娌两只手握在了一起。“重八是个有福的,娶了妹子这样个伶俐人;咱爹娘知道了也该放心了。”
站在床旁的朱福儿看娘醒来一直也也不理她,委屈的叫了声“娘,”拖着长长的尾音,声未停两行泪水先淌了下来。妇人转头笑了,眼里溢出浓浓的爱意,抬手给女儿抹着眼泪。说道“福儿!我们走到濠州了,你看你叔叔婶娘都在这,以后日就该过好日子喽!乖,不哭啊!”都说女儿是娘的心头肉,没出世已经没了父亲的福儿更是娘的心尖尖。
当年大旱灾,来年又接着蝗灾;一家子咬紧了牙关硬是扛了过来,官府不救灾,还要加赋。连留的种子都被差官上门收走,各处都开始死人,两个大点的兄弟先离开了家,想到外面找一口吃食,找一条活路。当出现一整家一整家死人的时候,瘟疫传播开来。咬着牙能扛过旱灾蝗灾,瘟疫却咬碎了牙也扛不住。爹娘丈夫被瘟疫带走了,最后大儿子也死在了怀里。家!一下便散了。人没了,钱粮没了!连埋人的地还是自己和兄弟跪着求来的。儿子小,肚子里还怀着一个,走投无路时娘家大哥来了。重八打小顽皮,心气却高,不愿意跟着到嫂子娘家去。剃了发入了寺庙,混个活命机会。娘家人见娘三活的恓惶,多次劝自己改嫁,好有个男人依靠。可朱家一门自己这辈兄弟四人,只留了自家一儿一女,想起娶自己进门起就爱惜自己到骨子里的丈夫。暗暗下了决心,只要自己活着就要守住自己的家。日子一天一天过,夹杂在里面的艰难也只有自己明白。
现在好了,重八找见了,重八当了将军出息了。一双儿女送到他们亲叔叔身边,朱家的根,朱家的苗保住了,总算是对得起公婆,对得起丈夫,对得起朱家祖宗。
看一眼儿子,再将女儿揽在怀里。多少年来妇人第一次感到打心里的轻松。
站在朱瑞国身后的老陆掌柜看见妇人松弛了的样子,祖祖辈辈开药铺明白,支撑妇人活着的一口气被松掉了。心说不好!忙拉着朱瑞国衣袖出了屋。
屋门口宋老夫子背着手仰望着一天晚霞。听到身边脚步声,扭过头来和陆老掌柜打了个照面,在药铺搭伴数十年的两人眼神一碰,就明白了事情如何。
知道自家亲人回光返射,即将要在自己眼前死去时,很多人会情绪失控,大怒大悲。药铺遇到这事就提前便将医患送回家去,实在来不及送走的,依着多年经验先要开解安慰一番。药铺终归是个讨生活的营生,赶上个急怒上了头的,出上点事,等到人事后明白过来也就晚了。事情一旦出在铺子里,药铺多多少少总会有些损失。
往常该是由宋老夫子来给医患家人交待,今天老陆掌柜却抢着开了口;“朱将军,您进去了,有什么话就赶快说,嫂夫人时间可不多了。”话刚说完就向屋里推朱瑞国。打的主意是朱瑞国猛得听到这话心里一乱,就顾不上自己和宋夫子。陆老掌柜一推却没有推动,抬头看去,高出自己大半个头的朱瑞国,本就一张红脸膛,霞光里更是狰狞的像染了血水。老陆掌柜动了半天小心思,这会也没了说辞;两条腿软的支不住身子。
朱瑞国不是没见过生死,还当和尚时候就一人一钵踏遍了豫南淮西。宋老夫子提到的,“路倒”。朱国瑞可比老夫子见得更多。投了红巾军,战场上生生死死更是平常事。心里的火,也不是发给忙了半天的两个花甲老人。只是心里堵得慌,恨得慌,恨贼老天不给良善的人好好活得机会,恨狗鞑子不把汉人当人。
“不会亏欠铺子银钱,老参有用,老夫子再给家嫂服用一些,人还是有可能就回来吧!?”朱国瑞压着声尽量和缓说道。
“哎”宋老夫子长长叹了口气!接过了话茬。“这位夫人早就断了生机,为着儿女,强提一口气挺到了当下。老参大补,可是夫人内里太虚了!虚不受补,现在还能说说话,交待些事。如若敢在来口参汤,怕是立刻就绝了生机。”
朱瑞国双手用力在脸上了搓几把,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气。转身拖着双腿进了屋,。
不知道屋里人说到了什么事,朱福儿小脑袋拱在娘怀里咯咯笑,嫂子手绕着福儿拉着眉眼见笑的朱驴儿。隔了床,马英拖来条长凳也是满脸喜色。朱瑞国目光最后停在了嫂子的脸上,嫂子也在笑,就像当年在自家院门口迎到归来的大哥,笑的踏实,笑的开怀!
朱瑞国也对出了一脸笑容,“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弟妹刚说咱家福儿这么漂亮,以后呀,要给她找个,俊俏的读书郎,做相公,这不,丫头,害羞了!”
刚坐到马英旁边,听着嫂子一句话越说越气短。最后已经是三两个字三两个字说。朱瑞国心里知道,嫂子真的没多少时间了。牙一咬,心一横,平平的看着嫂子的眼。“大嫂还有什么想要做的事,兄弟在这呢!你告诉兄弟。”话已经尽量说的隐晦,妇人自家身子自家最是知道。这一会头已渐渐发晕,耳朵听到的声也夹杂着鸣响。努力睁着眼,眼光从女儿身上转到儿子身上,来来回回就是看不够。“驴儿,你带着,妹子,过去。,”抬了抬指头指着朱瑞国夫妇身前。看着一双儿女听话的走了过去。两人正好站在了透过开着的门照进屋的霞光里,背对了光,只看兄妹俩换了身红装,咋看咋喜气。不由得泛起了一丝微笑,心里想着“等他们出嫁,娶亲,穿上喜服就该是这般样子吧!”
妇人暗自想着。不知内里事情的马英不知嫂子要干什么!却感到丈夫进屋来后说话透着古怪,“大嫂您要干嘛?!”
“妹子,你和,重八,把凳子,横,过去摆。”看着兄弟拉起弟妹摆好长条凳。“你俩个,坐好,坐好。”等两夫妇坐下,妇人对着儿子女儿说道“跪下”眼里泛着泪,越发看不清,心里充斥不舍。“磕头”模模糊糊看见一高一矮俩影子伏下身子。“弟妹,重八俩孩子以后就是你们的儿女了”
一句话到了最后已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挤出来似的。听到这话,马英大惊!丈夫却已经站到了床边,“嫂子,放心他们的以后交给兄弟了,无论到啥时候,都是我俩口子亲闺女亲儿子!”
听丈夫如此答应嫂子,马英心里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手搭到大嫂肩头“嗯!丫头的婚事就照刚说的办!”依旧说的刚谈笑地事,却不再是逗乐,是郑郑重重的许诺。“以后要你费心了”妇人声音几不可闻。
“娘,娘!”刚刚和哥哥站起身的朱福儿,绕着床跑到娘亲身边,“娘,你不要福儿了!”妇人宠溺的看着贴在眼前女儿的小脸,“福儿以后要听话。”
眼前渐渐人影渐渐沉浸入以前漆黑,妇人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抬起了头,话音像是从胸腔里压出来,“活着的好苦!”头向后一倒再也不动!
宋老夫子赶到床前,探手拉起的手。三指搭在了脉上,只是两三个呼吸时间就放开了手。对着朱瑞国探寻的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
背对着门站在床尾,一直少言寡语的朱驴儿,默默的看着。当看到宋老夫子,面无表情摇着头。一路上背着娘拖着弟妹的劳累,满对着重病娘亲内心彷徨无依的惊惧。此刻陡然喷发了出来:“娘呀!”一声大叫。
少年朱驴儿一下子晕了过去,直挺挺的向后倒了下去。
身后一地晚霞,红灿灿。
少年倒在红霞里,头边慢慢浸出一片血红。
陆家药铺顿时一片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