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上午九点五十九分，雷葛新在核酸简史放映前最后一刻火速冲进放映室，他的搭档米帕罗正以疑惑的眼神看他，还想再说些什么。
“闭嘴，学长。”雷葛新打开控制座，让机器扫描手上的DNA条形码，“现在请您闭嘴，先开始工作再说。”
放映台前坐满了这一期的核酸警校学生，准确地说是六十七人。与往常不太一样的是，这期学生有一半以上是人类，只有不到三十个生化人。
雷葛新的搭档米帕罗将放映内容放进VR模拟幻境机里，他已经在这个机构中待了超过十年，对于这部即将放映的《核酸简史》已经能倒背如流，显然没有什么兴趣。
雷葛新将放映力场打开，舞台前开始洒下柔和的灯光，音效升起。他和放映台前那六十七名警校新生不一样，新生们像是古代的孩子第一次上电影院一般，亢奋而满心期待，而雷葛新的心里却对即将播放的“核酸简史”嗤之以鼻。
米帕罗看着他不屑的神情，心中觉得好笑，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
“人类的文明发展史，”雷葛新促狭地学着影片里雄浑的男声背诵着开场白，“简言之，就是一部信息的发展史……”
大舞台的灯光陡地一暗，模拟幻境机将所有人带进一片辽阔的大草原。古生代的植物，纯净的蓝天，地平线有火山冒出熊熊烈火，茹毛饮血的石器时代人类在大草原上悠闲地行走。模拟幻境机将这个空间的气息和声音传入放映厅，让人产生置身其中的错觉。
“人类的文明发展史，”果然，有个浑厚的男声开始讲述“核酸简史”的开场白，“简言之，就是一部信息的发展史……”
空间中浮现出立体的生物发展简图，沉稳的男声继续说下去。
“当人类开始有了信息的传递行为，人类与其他动物就有了真正的分野，走上了‘万物之灵’的不同道路。从最早的肢体语言、口耳相传、结绳、文字乃至后来的电子信息、声光媒体，都是人类信息文明的伟大发明。
“然而，无论这些发明如何先进，声光效果多么花哨，从有记载以来，人类的信息吸收管道比起信息的进展程度永远无法同日而语。从人类对未知的知识领域有需求以来，吸收知识的方式从未超出间接途径的范畴。简言之，吸收知识的管道一直局限于经由视触听嗅味觉产生大脑皮层刺激，再经由不断的冲击产生记忆，这种接收方式，在古代统称为‘学习’。”
投映幕上这时映出了古中国书生凿壁借光的影像，以及十九世纪欧罗巴洲女扮男装求学的“杨朵”的故事影像。
“这种求学的过程其实是人类史上的一个大讽刺。求取知识的过程万分痛苦，奇慢无比。穷其一生，等到获取知识而小有成就时，生命通常已到尽头。如果能压缩低效率的学习过程，让时间充分用在得到知识后的融会贯通上，人类的文明发展，会不会跨越一个鸿沟，进入一个崭新的境界？这就是当年激发核酸科技之父——二十二世纪著名生物科技学家罗世列博士研究灵感的想法。”
此时屏幕上出现了罗世列的肖像，显然是一张已经被破坏、重新修补过的照片。
“罗世列博士在公元2169年首度成功分离出在人脑内形成知识的罗氏核酸激素，证实了拥有六十年物理知识的人脑和寻常人脑的差异，只在于两亿分之一毫克的罗氏激素。罗世列博士在有生之年并没有看见他的核酸知识理论转化应用。后来，随着生物型超级计算机、基因工程科技的日趋成熟，第一剂人工合成的五十年音韵知识型罗氏激素在古美利坚盟邦的得克萨斯共和国问世。接受实验的志愿者在实验前对音韵学一无所知，接受注射后却立刻成为精通音韵研究的音乐大师。从此，人类的文明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自古以来，每当有革命性发明问世，睿智灼见者总要质疑会不会将人类带向灭亡。从十九世纪的炸药、工业革命，二十世纪的资本主义、核子科技、计算机、公害，乃至于二十世纪末的基因工程、克隆生物科技，都没能使顽强的人类种族灭绝。然而，绝没有人料想得到，最后反而是这个人人称颂的核酸知识科技，几乎让人类走上了万劫不复的灭绝之路。
“核酸知识科技在二十四世纪初正式普及后，短短十年时间，地球的文明科技呈几何级数跃进，与外星智慧生物交流、灵魂分离转移术、移民金星水星、臭氧层修补工程、克隆绝种生物等科技都在这个时期臻于完善。时光机器也在这个时期研制完成，纵使它送出去的时光探险人员从未生还，但是时光发展局的科学家仍坚信时光旅行是可行的。”
时光机器原型“韦尔斯”在屏幕上停留了片刻，影像逐渐模糊，寂静中，慢慢响起沉郁的二十二世纪著名的古典乐章：《时光英雄雷葛新》。
米帕罗促狭地拍拍雷葛新的肩，雷葛新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核酸科技的激情逐渐消退后，人类才发现这门神妙科技有着极为可怕的副作用。人类个体对知识大量涌入的不同感受、体质差异、不同的核酸剂量组合，都会产生许多未知的副作用，猝死、瘫痪、失去知觉、性格大变的人数与日俱增；人类知识大增，心性、道德的提升却追不上科技进步的步伐，野心家、狂人、独裁者因使用核酸科技打开智慧之门，为害人间更甚。一时之间，地球上战乱层出不穷，史称‘核酸潘多拉黑暗时期’。
“后创世纪公元2222年，异想天开的东亚独裁者波修因为战争失利，向星际送出讯息，志愿与任何外星势力‘共享’地球。于是，引来了半人马星座的野心外星兵团兵临城下，以高科技战力侵略地球，准备接收地球的所有资源。从此展开为期三年的星系战役，史称‘星战英雄时期’。
“经过三年大大小小战役后，公元2225年，地球临时联邦政府在全球挑选精英，选出三千名最出色人选接受重剂量“超人核酸”注射实验，准备反攻人马星座侵略者。实验开始后，绝大多数精英死于高剂量核酸的副作用，最后幸存的四十个战士成了智慧、能力都足以毁灭地球的超级人种。同年七月，四十名勇士突袭半人马星人位于小行星带的大本营‘龙城’，史称‘四十勇士围龙城’战役。
“这场‘四十勇士围龙城’战役的过程及结果始终是个谜。战役后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可怕事件。半人马星人的陨星级战斗基地‘龙城’于四十勇士攻入后第十天偏离轨道，直径988公里的巨舰切入大气层，笔直撞上人口稠密的古欧罗巴洲。猛烈的撞击力使得上千万人在一瞬间死于非命，天地为之变色。从此之后，再也没人见过半人马星系生物。驾驶‘龙城’巨舰回来的，是四十勇士之一的古法兰西名将‘狂人莫里多’。
“‘狂人莫里多’率领几名一起进攻‘龙城’的手下，自封为地球之王，错愕的地球联军立刻反击。为了来个下马威，莫里多选择不肯臣服的古美利坚国，将其国土东岸全部汽化，近两千万条人命瞬间化为烟尘。而在星战战役中生还的四十勇士之一姚德中尉，则率领不愿屈服的人们对抗‘狂人莫里多’，战事惨烈，为期三十年，史称‘三十年超人战争时期’。
“三十年超人战争使得地球满目疮痍，也因为交战双方实力极强，最后演变成一场玉石俱焚的毁灭之战。战争末期，‘狂人莫里多’改变地球水分子键结角，在大气层中放置质子力场，最后对太阳发射热辐射中和武器阻绝阳光，让地球上所有生物在一周内全部消灭，无一幸免，从此地球一片死寂。
“直到十年后，金星殖民区才派遣探险队前往地球一查究竟，发现历史绵延数十亿年的地球生命基本已在超人战争肆虐下被全部消灭，只在南极发现极少数地衣类苔藓植物。当年移居至金星、水星的移民成了地球文明仅存的孑遗。在座的诸位，以及现在所有在地球上居住的人，全是当年移民外星者的后代。
“顽强坚韧的地球生命，数十亿年以来各种灾变、损害都无法令其屈服，却在一场超人战争中遭到全体灭绝的命运。追根究底，核酸知识科技必须负绝大部分责任。虽然知识的获取太有诱惑力，虽然因为核酸科技研发的技术已使人类得到古诗歌中讴歌的永生，但衡量利弊，重建后的新联邦政府仍然决定将这只潘多拉的盒子再度封缄。如今，核酸工程已成核酸总局地底陈列的历史遗迹，解析出罗氏激素的方法也由地球十三处圆顶区首长联手锁进辐射污染海域——古印度洋的海底。”
屏幕上这时出现了当年做出将核酸科技沉入大海决策的联邦主席的影像。
“核酸科技为我们带来的好处已远远超过我们应得的。”当年的联邦主席佛飞感性地说道，“愿上天保佑我们，永远都不要有再用到它的一天。”
这一部供警校教学用的《核酸简史》的上半部，到此放映结束，屏幕上映出标语“盗用核酸，万劫不复”后，逐渐由暗转亮。警校新生们络绎走出放映室。
“盗用核酸，万劫不复。”雷葛新关上放映力场，将所有机件检查了一遍，喃喃自语道，“不知所谓。鬼才知道在说什么。”
“阁下好像对我们核酸局的心血结晶，旷世名作‘核酸简史’有点不满，是吗？”米帕罗戳了戳雷葛新的肩膀，笑道，“迟到的时光英雄雷葛新先生。”
雷葛新答道：“应该说，我对核酸科技这种玩意儿是否存在过就非常怀疑。”
米帕罗狐疑地看着他。
“二十世纪末，古美利坚的登月行动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雷葛新将VR放映碟取出，换了下一场的《核酸简史》下半部，然后和米帕罗并肩走出放映室。
“登月的航天员登上荒凉的月球表面，‘我的一小步，是人类的一大步’，场面非常动人。可是，在二十世纪末，甚至到了二十一世纪，都仍有人认为，那只是古美利坚政府导演的一场闹剧，只是找了一片地球上的沙漠，欺骗世人说已经到达了月球。”
“可是事实证明，登月行动是个事实啊！”米帕罗说道。
“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于，当时的疑问，从逻辑来说是完全站得住脚的。”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两个人的小办公室。米帕罗打算将手伸向门口的扫描仪，雷葛新笑着阻止了他，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梳子。米帕罗皱着眉，他已经看过太多次这个新同事的鬼把戏，这次倒要看看，他如何不用扫描DNA条形码就打开星系一级机构核酸总局的安全系统。
雷葛新又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示波仪，趴在地上，将门口扫描仪的红外线映照在示波仪的镜面上，十六条红外线扫描光束在镜面上闪闪发亮。
“你看好了，”雷葛新调皮地说，“变魔术的来了。”
他将梳子在十六条红光上一刷，办公室的门“呼”地一下应声而开。雷葛新优哉游哉地走进门口，留下米帕罗在门外张大了嘴，目瞪口呆。
“你是怎么做到的？”整个早上，米帕罗一直不死心地问。直到吃午饭时，还在喃喃地自语，“到底是怎样打开安全系统的？”
雷葛新在排队吃午饭的队伍里笑了。
“请我吃饭，我就告诉你。”
吃完米帕罗请客的丰盛午饭后，雷葛新在餐厅对着米帕罗侃侃而谈。
“你还记得，我们放完《核酸简史》后，我说我对核酸科技存疑的事吗？”
米帕罗点点头：“你还说，二十世纪有人坚信登月是一场骗局。”
“是这样没错。”雷葛新说道，“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们对事实的认知大部分都来自媒体信息，除非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否则没办法查证。有时候，连亲眼见到的事，也未必是事实。”
米帕罗仔细地聆听他的观点。
“另一个古美利坚国的事件，就是利用媒体隐瞒事实的好例子——二十二世纪古美利坚国的星际生物最高机密档案。”
“蛇夫座史赫可星人，昆虫世纪事件。”米帕罗说道。
“按照后来史赫可星人的说法，早在二十世纪初，他们便和古美利坚政府有所接触。然而，‘外星智慧并不存在’的说法却蒙骗了世人近百年。”雷葛新悠闲地把双手枕在头后，盯着米帕罗陷入思考的神情，“而现在的情形，比二十世纪还要糟糕。二十世纪的媒体形式脱离不开平面，只要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理论上可以不被影响。可是现在，我们除了平面媒体外，又多了植入式虚拟现实，是幻是真，真的是很难区分。”
“别说得这么可怕。”米帕罗有点呼吸困难地说。
“理论上，虽然我们两个在这儿闲扯淡，但很有可能，我并不存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一个模拟出来的幻觉。也可能我并没有调职到核酸局，要不是因为那个我之前的老头子……那个老头子叫什么来着？”
“杰克森先生。”米帕罗低声说道。
“对，也许并不是因为杰克森先生突然想‘从新再来’（注：由婴儿形式再度开始，抹掉累积记忆的灵魂转移方式），我才补了这个缺。”
“看看，这是什么？”
雷葛新摊开手掌，上面是一枚指环，如DNA模型般回旋扭曲，有一头是尖的，上面以小小的烫金字体镌着“泰大鹏2371”几个字。米帕罗仔细看了一下，摇摇头。
“这是我在办公桌里找到的。杰克森没有别名叫泰大鹏吧？也许这个杰克森只是个VR仿真记忆，真正做了你十年同事的，是这个叫泰大鹏的人。”
“不可能吧？”米帕罗争辩道，“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从我进核酸局到杰克森先生退休，我记得许多他的事情，还记得他的家人、他的猫，这些总不会都是幻想吧？”
“为什么不会？”雷葛新笑道，“如果是植入式VR虚拟记忆，基本上什么样的回忆都能改变。”
“你这是恐怖乌托邦理论吧？和你这种家伙讲话，总是会心情沉重得要死。”米帕罗抱怨地说，“那核酸科技呢？照你的说法，也可能是虚拟出来的高明骗局吗？”
“恰恰相反，如果核酸科技是个骗局的话，会是一个不用费太大心思的骗局。”看看米帕罗又不明白了，雷葛新笑着说，“想想现在的人，有谁真正见过或用过核酸？四十勇士围龙城？真的有这四十个人吗？当年从金星回到地球的探险队，只看到了被彻底毁灭的地球，金星、水星殖民地的人从所谓的‘星战英雄时期’开始就闭关自保，不敢和地球有任何联系。我们所知道的一切信息都来自地球上残留的不完整史料，就连罗世列的照片也只能找到一张。你想想看，这些证据都无从考据，现代又找不到实物，真要争辩起来的话，谁辩得赢我？”
“你小子口才这么好，辩得赢你的肯定不会是我。”米帕罗翻了翻白眼。
“媒体提供的信息本身就不可信，许多小道消息和谣言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会祸害到哪里去。像那首《雷葛新之歌》，就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光英雄雷葛新，为了所爱，穿梭三千年的时空，只为了见到她浅浅一笑……’”
米帕罗当然也会唱这首《雷葛新之歌》，忍不住跟着哼唱下去。“……他俯拾桃源的甘甜流水，看遍豪门的沧桑，坐看星尘坠落，只为见她的浅浅一笑……”
米帕罗的嗓音挺不错，雷葛新没打断他的兴头，耐心等待他把歌唱完。
在米帕罗渐低的歌声中，雷葛新接着说道：“歌当然很好听，唱唱也没什么关系。只害惨了那些相信真有核酸可盗的天才分子，为了这个虚无的理想而奋斗，有些人就因为这首歌，相信时光之谜就在核酸里面，结果……”
“结果就成了一场时光旅行。”米帕罗叹了一口气，“一场关在联邦监狱中的时光旅行。”
在二十五世纪的词汇中，“一场时光旅行”的意思就等于古代的“不可能的任务——mission impossible”。
号称“人类史上最大谜题”的时光旅行科技，是迄二十五世纪止人类未能完成的极少数壮举之一。时光机器的硬件发展早在罗世列博士的核酸理论问世前便稍具雏型，到了核酸时代发展更为完善。然而，唯一的问题，也是最致命之处，就是时光旅行送出的探险人员没有一个人回来过。
“理论，实践，设备都毫无问题。”一位知名时光学者曾在病床上声嘶力竭地哭喊道，“只要能告诉我问题出在哪儿，我愿用任何东西来换。”
但是，如同另一位也在英年郁闷而逝的时光学者所说：“就像是扣在玻璃碗下的鲜美蛋糕，那么近，却还是碰不到。”
史料上记载的正式时光旅行有六十七次，人员超过百人，却从来没有人回来过。
“一场时光旅行……”雷葛新沉吟道。
“不过，还是有希望的。”米帕罗开玩笑说，“我们的眼前就有个时光英雄雷葛新。”
雷葛新没好气地瞪着他。
“这个雷葛新也真够英雄的了，上班迟到，三年没调过薪水，存了大半年的点数还没存够买一套生物植入型百科全书。时光英雄雷葛新，果真是‘一场时光旅行’哪！”自嘲了一番之后，他的眼中又闪出光芒，“不过，时光旅行永远不可能完成，我倒是有非常有力的证明。”
“说吧。”米帕罗有气没力地说道，反正下午也没什么事，而且雷葛新的话题其实挺有趣的，“为什么？”
雷葛新将旁边一张磁性椅拉过来，在上面抽出一支螺丝钉。
“还是用逻辑推论就可以知道。”他在磁性椅的椅背上刻下几个字。米帕罗凑过头来，看见雷葛新刻下的是以下几个字。
“请至公元2445，3，7，锡洛央市核酸总局，证明时光之旅可行。”
“不懂。”米帕罗很诚实地说。
“如果有时光机，如果时光旅行真的成立，现在我们的身边就该出现一个来自未来的人，因为他看见了我刻下的这个讯息。”雷葛新说道，“不仅如此，理论上，当我开始动念要刻下这句话时，他就该出现了。因为在未来，这张椅子早已刻上请他们来的内容。但是，你看见了吧？我们身边并没有任何来自未来的人出现。”
“也许他们有事不能来，也可能这张椅子后来坏掉了，没有人看见过。”米帕罗强辩道。
“我从小就开始玩这种游戏，做过千百次了，有时做了合金牌匾，写明地点、时间，请他们来找我，可是从来没有人在我面前出现过。”雷葛新越说越起劲，声音越说越大，“古代科幻电影里，总喜欢演能回到过去、改变未来的桥段。可是，又何必回到过去呢？如果真的可以时光旅行，念头一起，你的现在如果会变，早就变了，因为你将会回到过去，改变现在的事，在你动念时就已经决定了。”
“等等，我脑子一下子转不过来。”米帕罗急忙叫停，煞有介事地掰着手指，“在未来回到过去，改变现在……”
雷葛新将他的手指拨开，笑着说道：“谁叫你去算那些东西的？你只要知道，时光旅行并不存在，就够了。其实，我只要问一个问题，时光发展局就可以关门大吉了，你信不信？”
米帕罗有点迟疑，听起来不太可能，但是雷葛新的鬼主意实在很多，难保不会真的有让时光发展局关门大吉的妙法出现。他摇摇头，不置可否。
“你想想，”雷葛新大笑道，“比方说，今天有一支前往1997年的时光探险队要出发了，根本不用派他们前去，只要翻翻1997年的史料，有没有未来人类出现的事件记载就好了嘛！因为当这个探险队一组成，如果1997年的探险成功，1997的史料上就一定会有记录。如果1997年没有任何特别的事件发生，就表示探险失败了，也不用让探险队去白白送命了嘛！”
突然，两个人的背后响起了鼓掌声。正说得痛快的雷葛新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坐在不远处的餐桌旁，厚实的双手“啪啪”地缓缓鼓掌。这时两个人才注意到，餐厅里已经空荡荡的，没几个人了。
老人的头顶全秃，脸上留着雪白的络腮胡，厚镜片后面的蓝眼珠炯炯有神。雷葛新不认识这个老人，但是在核酸局已经超过十年的米帕罗则一眼就认出了老人，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如果说这世上有班门弄斧、关公门前耍大刀，最后还踢到铁板的事，眼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老人慢慢起身，将磁性椅推回桌旁，走向餐厅大门。临出餐厅时，他回头向两个人颔首，又鼓了一次掌，才走出门口。
“什么意思啊！那个老先生是谁？”
米帕罗不怀好意地嘿嘿笑着。
“他就是你几句话就想要他关门的时光发展局副局长——鲁敬德博士。”
直到走回办公室时，雷葛新依然觉得核酸局今天的室温调得太高，浑身极度燥热。
“为什么时光发展局的大头头会跑到小职员的餐厅吃午饭呢？”雷葛新忍不住拉着米帕罗的胳膊埋怨道，却被米帕罗不耐烦地推开，“真没面子。”
在办公室门前，雷葛新抬起手准备让扫描仪扫手腕条形码，米帕罗忙挡住他的动作。
“慢着。”米帕罗说，“说了那么多废话，我请你吃的中饭还没付现呢！用梳子再开一次门给我看看。”
“其实，这和中午的话题很有关系的。”雷葛新拿出梳子和示波仪，“很多事不能看表相，看起来很难的事，有时换一个角度就变得十分简单。”
米帕罗学雷葛新的样子趴在地上，让扫描仪的光束映照在示波仪的镜面上。
“我们局里的扫描仪有十六道光束，设定成一定要符合特定DNA条形码才会打开门。在生物计算机的主机中，十六道光束内建十六道长短不一的缺口，扫描过你的腕骨，腕骨上的条形码补足缺口，十六条长度都相符，门才会打开。基本上，要猜出这十六条条形码的长度是不可能的。”
“可是，”雷葛新把梳子递给米帕罗，“如果是反射出来的光束，只要填满缺口，计算机就会认定长度是符合的。你试试。”
米帕罗将梳子刷过光束。果然，门“唰”一下打开了。
“重点在于，”雷葛新说道，“许多似乎不可能解答的谜题，只要方法得当，简单得出乎意料。轻易放弃，下场就是被人骗了一顿午饭。”
“一场时光旅行。”米帕罗不甘心地再次取笑他，“最后还是败给你这个时光英雄雷葛新。”
今天是雷葛新开始新工作以来的第一个发薪日，他整个下午心不在焉，等到联机屏幕上出现了期待的数字，才傻傻地笑了。
下班前，米帕罗叫住雷葛新。
“时光英雄，站住！”他问道，“你晚上做什么？”
雷葛新向他扬扬手上的月薪点数收据。
“时光英雄领到薪水了，决定去把生物植入型百科全书买回家！”
在下班的人潮中，雷葛新在“天网”地下交通网前等了一会儿。在上下班高峰时段，通常得等上一小时才轮得到一班。
他留意到，核酸局大门前，早上那场警匪交战的现场早已清理完毕，连炸裂的马路都已修补好了。雷葛新下午时看过在天空二十四小时放送的“苍穹”新闻网，新闻报道对这个事件低调处理，只说是一场“纠纷”，警方当场立即处理完毕。嫌犯的身份没提，只是那名娇小美女被捕前的凄厉歌声仍在雷葛新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数据处理能力据说强大到“整个太阳系无与伦比”的交通计算机主机，到了二十五世纪仍然无法处理交通网误点的问题。
雷葛新等了好久，最后还是决定步行去“鲁肉”信息超级商场。
深入地底六十层的“鲁肉”信息超级商场，是二十五世纪平民购买各种科技产品的所在，亮黄色的灯光下永远人潮汹涌，人群中散杂着生化人、机械人，以及数量最多的人类。
雷葛新像往常一样，从商场的最上层开始逛起。二十五世纪的信息商场外貌和古工业时代的同类型商场大异其趣。雷葛新在图书馆见过二十世纪的计算机大卖场，人声嘈杂，店家有的站在门口热情地招呼客人，有的坐在店面里面色沉郁，身后堆满了金属型计算机的各种机件。
但雷葛新现在所在的这个“鲁肉”信息超级商场却没有任何商品，六十层的展示场中完全看不到机械或器材，只有络绎的顾客人潮或走或站地来来去去。站定的顾客喃喃自语，走动的人们则眼神空白，望向远处。
雷葛新举目四望，向飘浮在空中的投影机械虫点点头。在空中来回穿梭的投影机械虫感应到了客户的要求，就从空中飞下，眼睛部位散发出黄绿色光芒，扩散开的投影幕逐渐将雷葛新包围。现在他也像方才那些人一样，眼神空洞地望向远处。
“欢迎光临‘鲁肉’信息超级商场。”女声响起后，雷葛新已经置身VR虚拟空间。眼前出现最新型的各种信息商品，他在琳琅满目的虚拟商品城中前进，逛到一家软件商店前才停下脚步。
虚拟的售货员带着热情的笑容出现，在虚拟世界中，男人全都是高大英俊的，女人也都是苗条美丽的，而且，纵使客户聊了三小时却没有买任何商品，他们也绝不会露出一丁点儿不耐烦的表情。
“请问您需要什么，先生。”说话的是美丽的售货员，名字叫作花子。
“我只是随便看看。”从求学时代开始，雷葛新就已经在这里逛到不能再熟，他知道只要一开口，销售型VR就会报出一大堆型号，让人眼花缭乱。
“请问您是需要游戏、休闲、交友、理财或是历史人文类的呢？”花子甜甜地问，“或者，您想要看看美丽的女孩？或是俊雅的男孩？如果您已经满十八岁，要不要试试各类情色产品？”
雷葛新想了一下，简短地说：“游戏。”
“好的。”花子简短地应道，然后在她的身边像是孔雀开屏一般，展开了一大堆让人目不暇接的游戏产品目录。
《星空大迷航》《生化幻兽的饲养》《回到星战时期扮演将军》《历史人物聊天室》《冥王星殖民地开发冒险》《时光英雄传之三国》……
没啥新意啊……雷葛新有点无聊地看着目录，这些游戏他大多玩过了，就算有新的产品推出，也没有什么创意。
“那就……试试《山海经星际大战第四百六十二代》吧。”雷葛新随意指了一项，这套游戏他玩过一阵子旧版，互动性还算不错。
“好的……您这次的冒险由我陪伴。”花子甜甜地说道，然后身上的古代和服发出耀眼的光芒，转眼间就变化成了性感的星际战斗盔甲。
山海经星际大战的故事一开始，就是在大地冒着烟、天空晦暗的古代时空与不同的神兽遭遇，有的神兽友善，有的神兽不可理喻，要用各种不同的方式让神兽投降，才能到达目的地。
“抓好喽……”在VR虚拟映像中，花子骑着一头可以飞翔的神兽“应龙”，要雷葛新与她一起跨坐在应龙的背上。
二十四世纪的VR虚拟空间已经可以做出在视觉、听觉、嗅觉等感觉上几乎和现实情况一模一样的场景，不过，虽说这种模拟科技“如真似幻，绝对真实”，但仔细体验下来，还是可以分辨出真假的。
比如现在雷葛新坐在花子的身后，搂着她的腰，在空中急速飞翔，但那种感觉就是假假的，虽然可以确实地感受到花子丰腴的腰，鼻中隐隐闻到她发际的甜香，空中的风也猎猎作响，但就是没有真正冒险的感觉。
两个人乘着飞天神兽应龙在山海经时空里飞翔，映入眼帘的是地面上一个个进入游戏后要攻破的关卡。有些神兽沉郁地仰头看着雷葛新和花子，有的神兽暴躁不安，不时发出烈焰和热光打算攻击空中的目标。
大地上，一个浑身烧灼的巨人不停奔跑，嘴里一直喃喃地说着“水……水……”那是逐日的夸父，雷葛新在旧版和他交手过，非常难缠而且不可理喻，花了好长时间才破了他这一关。
更远处的大地上，有另一个巨人，头颅已经被斫去，却仍然以双乳作眼，肚脐作嘴，挥舞着长矛和盾牌不住怒吼。
这个关卡雷葛新也知道，这个巨人叫刑天，是被黄帝公孙轩辕砍掉了头，才变成这等模样。
有一部黄金马车正从东方升起，一个仪容尊贵的女王坐在马车上，身边飞着十来只闪着金光的巨型乌鸦。
这个关卡的女王叫羲和，是太阳神之母，据说在新版里加入了后羿射日的战斗关卡。雷葛新远望西方，果然有个英雄站在小山丘上拉开弓箭，身边是一群已被太阳烤得半死的巫师。
大海上，则有五座神山，神山上住了无数小小仙人，撑着五座神山的是几只巨大的神龟。而从大海彼端走过来的，是一个龙伯国的巨人，手上拿着钓竿，接下来，他会把神龟钓走，把神山搞塌……
雷葛新知道，在花子带领的游戏展示版里不会有任何战斗场景，只是让客户浏览游戏里会有什么内容，让人心痒难搔，最后花钱买下。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雷葛新对这些新一代的游戏场景毫无兴趣，他隐隐觉得，自己已经有些变化了，他现在想探索的是更宽广、更强大的领域。
这时候，脖子上又传来微微一痛，雷葛新一怔。但微妙的是，他居然没有任何害怕的感觉，反而很期待，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又发生什么奇妙的事情。
果然，眼前的光影和空间开始出现微弱的噪声，在几秒钟之内，所有事物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但是，与此同时，所有的感官反而变得更清晰敏锐起来，而且来的速度之快，简直就像迎面扑来的巨大海浪！
在这一刹那，雷葛新觉得自己被巨大的真实感整个包裹住，空间中的声音变得很清晰，视野里非常清楚，而嗅觉的丰富感受更是排山倒海而来，那种带着烟尘辛辣的灼热感很真实地吸入肺中，让他呛咳不已。刮在脸上的强风冷似钢刀，简直让人无法呼吸。
他跨坐的飞天神兽应龙，此刻变得真实了。雷葛新摸着它的背，感觉到坚硬的麟甲上有刺刺的钢毫，还隐隐闻到了水生动物的腥臭味。
而他的另一只手臂，挽住的是驾驭应龙的花子，本来就有的女性触感，此时更加明确清晰起来，简直就是一个活色生香的真实女体。
花子虽然穿着甲冑，但是这些游戏软件里女主角的甲冑只是点缀，身体的曼妙曲线暴露无遗。雷葛新搂住了花子的腰，这种带着体温的触感，和片刻之前完全不同了。
鼻际传来的，是女性头发散发的独特甜香，就算处于这种快速移动的场景中，雷葛新还是感到脑子一阵晕眩，被花子散发出的魅力完全吸引了。
“啊……”雷葛新忍不住闭上眼睛，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你们男人都是这样吧？”坐在雷葛新前方的花子回过头来，斜看他的眼神有点像是生气，但又带着无比诱惑，“你还有正事要办！”
此时映入雷葛新眼中的花子的容颜，半嗔半笑，甜美中带着几分戾气凶狠——这个被雷葛新抱住的盔甲美女，居然变成了白天那个女匪徒阙亚莎！
雷葛新又惊讶又疑惑，张着嘴看着她，只见阙亚莎“扑哧”一笑，将雷葛新搂着她的手微微上挪，便移到了她柔软的胸部。
雷葛新下意识地挣扎，但是阙亚莎的手却不放开，硬是将雷葛新的双掌按在自己的胸部上。
“没关系的。”她的声音低沉，带着挑逗的口吻，“我不怕，你怕什么？”
雷葛新惊疑不定，整个人僵住了，就以这样暧昧的方式搂着阙亚莎，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不过，阙亚莎并没让他迟疑太久，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去吧！”
她驾着应龙在空中一个转弯急停，重重地把雷葛新一甩，然后把他踢了下去。
呼呼的疾风这时从正面转为往上，雷葛新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就被阙亚莎从高空踢下神兽。在急速坠落的慌乱中，雷葛新连叫都叫不出来，只是在风中隐隐约约听到阙亚莎尖利的呼喊声。
“总有一天，我们会等到你的归来……”
突然，整个空间一下子寂静下来，没有了风声，那些真实到令人心惊的感觉也消失了。
空间里的亮度陡然变暗，急速下落的感觉也消失了。
雷葛新觉得整个人失去了重力，轻轻地飘浮在无尽黑暗中。
然后，雷葛新仿佛置身在一个全像的播映空间之中，蒙蒙的光线逐渐亮起，空间中传来一个雄浑的男性声音。
“脱逃者，在山崖的最顶端颓然跪倒，沉郁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已经奔逃了许多个世代，赌上自己的生命，期盼找到一块梦想的净土。然而，最后却到达了这片绝望的死亡大地。”
雷葛新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这是一片如有世界末日般景象的荒芜大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荒凉的平原上奔跑着。
空间中没有空气流动的感觉，只感到死气沉沉的凝重。脱逃者在平原上狂奔，举目望去，看不到其他活物。
光彩夺目的地平线，随着脱逃者快速奔跑而不断向前挪移，脱逃者身边的景物快速倒退。远方的天边，几条鲜蓝色的质子风暴像垂柳般无声挂下，如巨虫般缓慢地扭动，那形状和古籍中记载的龙卷风极为相似。
雷葛新曾经在历史书上读到过这样的场景，知道这是超人战争后，地球生命全部毁灭后的地貌。而且他很清楚，和远方的质子风暴相比，古代的龙卷风只能算是巨龙喷焰下的婴孩呼吸。
质子风暴是地球异变后形成的奇特气候，超人战争的终极毁灭武器将地球的环境完全破坏了，之后多年是一颗无人行星。质子风暴是地球磁场异变后形成的大气现象，在质子风暴百里之内，所有生物都无法幸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