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逃者是一个长发男人，他拼命奔跑着，最后登上了一座山丘。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竭力奔跑几乎撕裂了他的心脏。他在山丘巨崖的末端停下了脚步。
脱逃者的身影在这片死寂的大地上显得那么渺小，然而他是这个空间中唯一有生命的存在。
放眼望去，天空湛蓝，只在近地平线处泛着紫色和橘红。大地是深褐色的，这是肥沃土壤的色泽，横亘其中的湖泊清澈透亮，脱逃者干渴的喉咙仿佛已经感受到了湖水的甘甜。
“然而，这一片看似乐土的大地，只是一个虚幻的假象。”
在雷葛新的脑海中，此刻像流畅的乐曲般响起这样的旁白说明。这是他以前根本不知道的信息，此时却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子里，有时是一个雄浑的男声担任解说，有时就直接知晓了这些讯息。
“无论从空间或时间的角度来说，这里都是世界的尽头。”雷葛新心中出现这样的讯息，“这一片大地是真正的死神之乡。视野所及的深褐色土壤看似肥沃充满生机，然而经过三十年超人战争的摧残，土壤已经被致命的辐射污染，赤足踩上去的话，任何活物的心脏都会立刻停止跳动。
“那些看似清澈的湖泊更是可怕的死亡陷阱。‘狂人莫里多’一役之后，这种和普通水极其相似的量子水充满了世界。量子水虽然同样无色无味，同样有三态特性，却能让所有接近的生物在刹那间送命。”
这时，远处天边的艳蓝色质子风暴仿佛靠近了一些，缓缓向脱逃者逼近。
脱逃者在山崖的顶端颓然跪倒，一种沉郁的无力之感涌上心头。雷葛新此时感受到了逃脱者的状态，知道他已经奔逃了许多个世代，赌上了自己的性命，期盼找到一块梦想中的净土。然而，最后却来到了这片令人绝望的死亡之地。
而且，雷葛新从脑海中的讯息知道，脱逃者并不是第一个抵达这个绝境的人，在他之前，已经有好几个怀抱着同样梦想的先行者，但是每一个人的下场都凄惨无比。
第一代脱逃者的名字叫拉森，他在蒸汽时空的大街上被核酸警队围捕，在宁死不屈的抵抗中，被生化警察当场拉断肋部而死！
接下来的脱逃者名叫易天云，下场是丧生在重工业时代的打桩机下，虽然他有机械外壳护身，但在生化警队的重重包围下，仍然挡不住巨桩的连续猛击。
此后陆续出现的脱逃者的命运都很凄惨，有人血肉模糊地被架走；有人被生化战警的重拳击得下巴牙齿全部碎裂；有一个最惨的脱逃者，被“风”系的战警以致命强风刮碎了全身血肉，只剩下一颗头颅，身上的皮张开变成透明的帘幕，脸上的肌肉却仍在抽搐……
这些恐怖的影像在雷葛新的脑海中不断闪现，每一个影像都让他震惊到呼吸困难。
但眼前最清晰的，是这个脱逃者在荒芜大地上跪倒的颓然身影。
脑海中的讯息告诉雷葛新，“泰大鹏”是这位脱逃者的名字。
这时，脱逃者泰大鹏的身后忽然起了一阵微风。在这个无风的世界里，这是一件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脱逃者也感受到了这阵微风，可是他的身体一点儿也没有动，仿佛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已经了然于胸。
微风开始在山顶上旋转，形成小小的涡流。在气流中，几个人影逐渐出现，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脱逃者依然保持着跪倒的姿势，没有任何动作。
“你好。”说话的是出现的四个人中为首的消瘦男人，其他三个人的身材都相当健壮，一言不发地站在消瘦男人的身后，“借一步说话，好吗？”
泰大鹏缓缓转过身，打量着开口说话的消瘦男人。他们已在时空中多次交手，但泰大鹏每次都在最后关头逃走了。
因为每次交手时都很匆忙，泰大鹏从来没有机会好好打量过这个对手。消瘦男人看似斯文羸弱，和后面那三名古代巨人战士般的大个子比起来仿佛人微言轻。
然而，泰大鹏知道，就因为这样的样貌会让人轻敌，有许多前人的颈血就因此溅在消瘦男人苍白纤细的手上。他以放肆的眼神打量着消瘦男人的全身上下：闪闪发亮的七分紧身裤，白长袜，尖头亮皮鞋，上衣薄如蝉翼，镶着金边，两排纯金圆纽扣。
泰大鹏体内的历史核酸渐渐扩散，发挥作用。消瘦男人有点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身体。
“古欧洲，西班牙古国斗牛士盛装，流行于旧机械文明时期，没错吧？”泰大鹏脸上露出嘲讽的表情，“俗不可耐。”
看看消瘦男人没什么反应，泰大鹏突然站起身来。消瘦男人像磐石一样无动于衷，倒是身后三名大汉“唰”地迈前一步，剑拔弩张，看消瘦男人没什么表示，才讪讪地退了回去。
“久仰大名，没想到，冷血队长居然好这种古欧洲文明的打扮。”泰大鹏刻薄地说道，企图激怒核酸警队首席“风”冷血队长。
冷血队长一扬眉，身后三名大汉身形如鬼魅、如轻风般掠出，将泰大鹏团团围住。
泰大鹏似乎完全没有逃跑的企图。冷血队长取出一个仪器，仪器发出柔和的微风声响，一幅扇状的乳白色光幕出现，将泰大鹏全身笼罩住了。三名大汉之一将泰大鹏的双手反手扣住，铐上生物型藤蔓手铐。
直到这个时候，四个人才松了一口气，连冷血队长冷峻的脸上也微微泛起笑意。
“泰大鹏先生，男性，涉嫌身犯核酸一级重罪。”他清晰地以绝无感情的语气说道，“核酸警队‘风’支队正式宣布将您逮捕。”顿了顿，他低声问道，“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次你不逃了呢？”
泰大鹏再度露出嘲讽的表情。
“冷血，这是你私人的好奇，还是正当的逮捕程序？我又该从哪一个角度回答你？”
冷血队长用他的蓝眼珠森冷地凝视着泰大鹏。他一招手，站在他左侧的黑皮肤大汉走了过来。
“是，知道了。”大汉利落地行了个军礼，旋即低声说道，“队长，仪表显示，质子风暴会在237秒时分交会本坐标。请您留意。”
冷血队长点点头，往后退了几步，三名大汉从他身后走上前来，以整齐的平板腔调宣布脱逃者泰大鹏的逮捕程序。
“根据后创世纪联盟条例第九十七条，核酸警队宣布将阁下逮捕……”
三名大汉都诧异地看着泰大鹏，只见被藤蔓手铐层层缚住的他，此刻正以悠闲的神情复诵他们的例行逮捕词，仿佛在十六世纪的古意大利水都威尼斯吟咏诗词般轻松。
三名大汉有点迟疑地继续将逮捕词念下去。
“您有以星际英雄之名保护的缄默权……”他们朗声念道。
“您有以星际英雄之名保护的缄默权……”泰大鹏还是一脸嘲弄的神情，喃喃念着与他们一模一样的词句。奇异的是，他的表情虽然颇为悠闲，太阳穴近额处却有青筋暴起，开始流下汗水。
冷血队长也察觉到了泰大鹏的异常，他屏息凝神，双拳不露痕迹地紧握起来。
这时候，泰大鹏的眼里开始出现红丝，他逐渐缩短跟着大汉们念逮捕词的时间差，双方念的内容几乎是同时念出的。
“……逮捕期间任何行止、思想都足以反控您在法庭上的判决……”
四个人一致的语声在逐渐接近的质子风声中显得很诡异。这时候，冷血队长突然想起一则久远以前的古代传说，一念及此，他立刻飞身向前，在泰大鹏和他的三名手下念到最后一句时大声呼喝出来。
“停住！”他长声叫道，“别跟他念完！”
只可惜他发现得太迟了，在那一瞬间，四个人已经将后创世纪的联邦例行逮捕词念完。
“……保有对您的追诉权。”
在这一瞬间，泰大鹏的眼白可怕地充着血，脸上露出阴冷的笑容。三名大汉的声音尚未在风中散尽，眼前的可怕情状，冷血队长也不禁为之颤抖。
连在一旁观看的雷葛新，也不禁脑中一片空白，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
只见那三名大汉的头颅很突然的，就像被高爆子弹打中的蛋壳一般，“啵”一声碎裂开来，三大团细小的红色水雾映在远方的质子云上，显现出妖艳的色彩。
三名大汉的头颅爆裂得如此迅速而彻底，其中一人的身体居然还来得及往已经不复存在的头部一掠，仿佛是为了潇洒地一掠头发似的。而后，三个人没有头的尸身才直挺挺地往不同角度倒下。
“音波共振弹。”冷血队长脸上溅满了三名手下炸散开的血滴，眼中露出杀机，“泰大鹏，想不到你连这种核酸剂都弄到手了，你够狠。”
泰大鹏颤巍巍地站立着，在高崖上缓缓转身，背对着冷血队长，对着质子风暴逐渐接近的死寂大地里遥遥远望。
“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这次不逃了吗？”他忍受着脑中的剧痛，勉强笑道，“因为，我要在这儿，让你们这些怪物，一个都逃不了！”
冷血队长嘿嘿冷笑着，那笑声极为刺耳，在空间中远远地传了出去。
“逃不了？泰大鹏，你可知道，为什么像音波共振弹这样无形无相、威力强大的武器，却在人间失传，几乎连痕迹都不曾留下吗？”
泰大鹏回头，视野里却陡地暗了一半，好像古代电影科技对焦没对准似的只剩下一半的影像。
他双脚一软，坐倒在地，脑中仿佛有千军万马踩踏过去一般难受。只是在那烦人欲呕的足音之中，冷血队长的声音依然清晰地传来。
“你刚才使出的音波共振弹，威力的确和典籍中描述的一样惊人，只要对手的声纹与你的声纹同步，共振作用便可以杀人于百步之外，只是……”冷血队长呵呵地笑道，“你的核酸剂信息没有告诉你，使用音波共振弹的人，有高达百分之八十九的概率会伤及自己。高频度的杀人音波会由对手身上反扑施术者，情形很像脑血管瘤爆裂。”
泰大鹏心里明白，冷血队长的说法并不是虚言恫吓，他只觉得左半身虚软无力，而脑部的剧痛也正是血管破裂的征兆之一。
“你可不要乱动。”冷血队长嘲讽地说，“我还要尽可能把你活着带回去受审。”
冷血队长走到泰大鹏身旁，将他已经软垂的身体搀扶起来，除去他手上的藤蔓手铐。泰大鹏冷静地看着他从怀中掏出一颗紫红色的橄榄型金属丸，握在手中，略一凝神之后，反手便将那颗金属丸拍进自己的颈部大动脉。泰大鹏狂声惨呼，本已软垂的身体又恢复了精力，在地上不住翻滚。
冷血队长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泰大鹏痛苦挣扎。
“我只说不让你送掉小命。”他在泰大鹏重浊的呼吸声中说道，“你杀了我的三名队员，我可不会让你轻松好过。”
这时候，质子风暴已经非常接近两个人所在之地。冷血队长查了一下坐标，发现交会的时刻会比方才手下估算的237秒延后一些。
泰大鹏这时已经气若游丝，脸上满是冷汗，然而充血的眼睛却是一片清明。
“走吧！”冷血队长站在他的身旁，以征服者的角度俯视他，“一片雄图，转眼间灰飞烟灭。泰大鹏，你的春秋大梦也该醒了。”
“醒了？我的春秋大梦？”泰大鹏虚弱地笑笑，“你们都不懂。核酸局的老家伙看不透，更别说你们这些半人半鬼的怪物了。”
“盗取核酸，万劫不复，这是前贤留下的古训。可笑的是，你们这些野心勃勃的人从来没放弃再度让这个世界万劫不复的念头。”冷血说道，“而我们的责任就是，将你们这些人间祸害正法，过去也好，未来也罢，绝不会有人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泰大鹏在这一瞬间突然觉得心中变得无比清明，像是古宗教禅宗里说的顿悟。只是不知道，这是他心中真正的感觉，亦或只是体内残存的宗教核酸激发的作用。
就在这一刹那，他只觉得冷血队长的指控已经不再重要，也没有什么事值得挂怀。身体上的苦痛依旧，然而精神上却觉得无比自在。
冷血见他沉默不语，更尖锐地乘胜追击，说道：“没话说了吧？只是你后悔得太晚，如今再要回头，已是百年身了。”
泰大鹏以非常平静祥和的表情凝视着远方的天空。“冷血队长，”他沉静地说，“你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我们这种人。我可以告诉你，在我之后，还是会有许许多多人走上这条路。今天我没能走成，但是总有一天，一定会有人成功的。”
“而我也可以告诉你，”冷血说道，“永远不会有人成功的。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会有。我走遍了过去、未来的时空，从来没有任何人逃得过核酸警队的缉捕。正邪对立，邪永远胜不了正，这是不变的至理。”
质子风暴交会的时刻已然非常接近。冷血队长把泰大鹏扶起来。
“走吧，再不走，你我的身体就会被质子风暴挫骨扬灰了。”他冷冷地说。
然而泰大鹏只是垂着头，口中又开始喃喃地念着什么，一如方才他弹指间狙杀三名大汉的情景。
冷血队长警觉地松手，脚步一踮便后退了三步。失去支撑的泰大鹏陡地跌在地上，“砰”的一声下巴着地，口中流出血来。
“你还想打什么鬼主意？”冷血队长疾指着跌坐地上的泰大鹏，“如果你再使用音波共振弹，脑血管会全部爆裂的。”
泰大鹏在方才跌倒的时候咬着了舌头，口中流出一道血痕，讲话的语声也因此含混不清，但是他脸上的表情仍是安详淡然。
“我只是在想你刚才说的话。”他口齿不清地说，“真的没有人完成过这趟盗取核酸、全身而退的旅程吗？”
“没有。”冷血队长咬着牙说道，心中隐隐知道泰大鹏想说什么了。
“雷葛新……”果然，泰大鹏说出了那个核酸警队故意避而不谈的名字。他喃喃地念着那首如谜般的传说歌谣：“……为了所爱，穿梭三千年的时空……只为了见到她浅浅一笑……”
虽然明知道眼前出现的只是虚拟图像的场景，但是听到自己的名字，雷葛新还是不禁心中一凛。
冷血队长咬着牙，双手拳头紧握。质子风暴这时已经到达危险的距离了，四周开始响起呜咽的风声，山崖上较小的石头被卷起，刮到两个人的脸上。
然而泰大鹏却宛若身处于阳春三月的江南，依然从容地吟唱那首《雷葛新之歌》。
时光英雄雷葛新，为了所爱，穿梭三千年的时空
他逃离了凶残的追捕，只为了见到她浅浅一笑……
他踏入桃花源的无涯守候，踩过豪门的血海起落
他拾取重创的神明盔甲，俯瞰绿与火的恶战倾轧
巫术的壮美留不住他，菩提、计算机、少林，慧可的断臂鲜红飘血
神界的永生留不住他，悟空、龙马、八戒，三藏的女身轻萝飞扬
星尘的泪水难使他回头，神界之谜因他崩坏显露
时光英雄雷葛新，为了一份失落的回忆，穿梭三千年的时空
只为了见到她的浅浅一笑……
“住口！”冷血队长终于忍不住了，暴躁地欺身上去，抓住泰大鹏的双臂。泰大鹏面露微笑，开口想再说些什么。
“住口！”冷血队长一反手给了他一个巴掌，不让他说下去，“你给我听清楚，所谓的雷葛新传奇，只是一个杜撰出来的鬼话，只是你们这些坏分子意淫的想象。我找遍所有时空，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号人物存在！”
泰大鹏的脸颊高高肿起，脸上出现清晰的指痕。质子风暴刮起的砂石迷住了他充血的眼睛，有点睁不开了。
“如果没有，”他有点怜悯地笑笑，“为什么他的传说会流传两个世纪之久？为什么公元1997年和2012年的空间里有这首歌的记载？而高高在上的冷血队长为什么这么生气？”
冷血队长的情绪失控了，他咆哮道：“我查过历史上所有叫过雷葛新的人，连数目都确定了。三千年以来，一共有六十九个，其中还有十七个是因为这首莫名其妙的歌纪念命名的，可是没有一个是你们的救世主。没有！绝对不会有！”
泰大鹏不去搭理他，兀自喃喃地说着些什么。冷血队长再一次搀住他的手臂。
“走吧！”
泰大鹏陡地抬起头来，几近失明的眼中有种奇特的光芒。
“走？”他安详地闭上眼睛，脖子上再度暴起青筋，“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见到他，请告诉他，有过这样一个叫泰大鹏的人，曾经因为他的名字……”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微弱，冷血队长得俯下身去才听得清楚他在说什么。
“如我有幸身为施洗者约翰……”泰大鹏喃喃地低声说道，“请备办我身，为那将来的弥赛亚铺路而行……”
泰大鹏的脸上开始流下冷汗，脖子上浮现更多血管。他伸出双手，紧紧抓住冷血队长的双臂。
“……请你告诉他，我泰大鹏，曾经因为他带来的信念，在临死之前，要拉一位专门残害我们的冷血队长一起下地狱！”
然后他的头一歪，就停止了呼吸。
这时，质子风暴带着万千怒马的狂野气势向山崖席卷而来。
冷血队长一甩双臂，身上弥漫出微风，打算脱离此刻的时空，却发现泰大鹏的双手仍紧抓着他的手臂，而且，被抓的部位以下都变得麻痹无力。
“畜生！”他在狂风中号叫着，因为泰大鹏临死之前，用仅剩的气力又使出一次音波共振术，趁他不自觉一再说出“雷葛新”三字时产生共振高频，令他的双手麻痹了。
质子风暴向他们所在的方位席卷而来，这种因为地表磁场混乱产生的终极破坏力量，对石头、金属之类的无机物不会产生太大损害，却会将所有有机物挫骨扬灰，消灭殆尽。
冷血队长在狂风中慌乱地企图甩开泰大鹏的尸身牵绊。不远处，他的三名手下的无头尸身在质子风暴的吹拂之下逐渐由皮见肉，由肉见骨，最后骨殖化为尘烟。
核酸警队的冷血队长面对着自然界最可怕的力量，这时也像小孩一般无助。而在万物化为乌有的一刹那，他的脑海中却很奇异地浮现出那个传说中的字眼。
“雷葛新！”他在踏入虚无的永恒死寂前的一刹那，这样高声喊叫着。
他的声音是如此绝望和惨烈，就算雷葛新明知道这个惊人的情景只是一段影像讯息，也不禁从心底升起毛骨悚然之感。
根据后创世纪科学家估计，破坏力等于一场小型中子爆的质子风暴终于在短暂的肆虐后向另一个地点卷去。山崖上已无任何活物的踪影，泰大鹏、冷血队长，还有三名断头核酸警察仿佛不曾存在过似的随风逝去。远方的山峦，隐隐还传来冷血队长撕心扯肺的惨呼，那一长串“雷葛新”在东方的回音山谷回荡了好一阵子。
而后，一切再度归于沉寂。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宁静……
有一刻，雷葛新觉得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但是方才看到的情景，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
泰大鹏。
核酸警队“风”支队冷血队长。
等到雷葛新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倒卧在“鲁肉”信息超级商场光滑的地面上。来来去去的人们大多有自己专注的购买接口，所以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里躺了一个人。
人群中，一团蒙蒙的光晕里站着一个美丽的穿和服的女孩，露出甜甜的单调笑容。
花子。是虚拟售货员花子，而不是那个甜美中带着狠劲的阙亚莎。
明知道不太可能有回答，雷葛新还是有点茫然地抬头问花子：“刚刚……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雷葛新挠着头，一时间忘了站起来，保持席地而坐的姿势，仰着头和花子说话。
“您刚刚体验了几款游戏的冒险体验。”花子甜甜地笑道，“请问还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
“刚刚……”雷葛新摇了摇脑袋，这才想起来和花子这种低内存的虚拟人问复杂的问题根本就是自讨没趣，“算了，没什么。”
“请问您要再看新款游戏，还是找寻其他商品？”花子不厌其烦地问道。
“我想看看生物植入型百科全书。”雷葛新说道。这才是他今天来这里最主要的目的。
花子优雅地颔首，双手一合，再张开，整个空间又转换成一间巨大无比的书房，各式各样的植入型百科全书书目在空中飘浮着。
“以下是可供您挑选的选择：内载资料最多的米开朗琪罗5400型，交互式赏心悦目的知性美人型‘冰冰志玲’，只读式的经济型‘乡民Z’……”
雷葛新望着各式商品，有些眼花缭乱。他已经来逛了好几次，对这些生物植入式百科全书有初步了解。米开朗琪罗型的资料上至天文地理，下至人文艺术，几乎无所不包，而互动型的好处在于可以与用户做常态性的讨论。
“互动型和米开朗琪罗型两种一起买，要多少？”他问道。
花子迷人的朱唇说出了一个可怕的数字，远远超过雷葛新的预算。
“有没有类似的产品，”他不死心地问，“但是不用花那么多点数的？”
花子的表情凝固半晌，雷葛新知道这是掌管VR的生物型计算机在搜寻非正式数据的迹象。
雷葛新脖子上的那个刺痛点又开始隐隐然作痛，像是静夜里亮了盏小小的灯。
大概又有事情要发生了吧？
对于这种刺痛感已经开始熟悉的雷葛新，此刻的心情有些雀跃，像是个小孩子一样屏住气息，想知道接下来又会有什么奇异的事情发生。
果然，花子展颜对他一笑。
“有的，请稍候。”她说，影像逐渐消退。
四周的环境随着花子的消失而逐渐转换，变成了阴暗的潮湿石洞地道，有的地方还滴着水，发出单调的滴水声。
“请跟我来。”一个呆板的声音说道。
足音在空旷的地道中响起，尽头是一个坐在地上的中年男人。
“坐。”他说。雷葛新从来没有见过“鲁肉”里有这种VR售货环境，但还是照他所说的坐了下来。
“我不是虚拟的影像，我是一个真人，叫我派洛特·加龙省就可以。基本上，我是个卖盗版商品的走私者。”派洛特·加龙省的神色阴沉，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知道你想要博学和互动型的，但又不想多花钱，是吗？”
对于这类型的口气，雷葛新觉得非常不舒服，但还是点点头。
“介意二手货吗？介意没有版权的货吗？”他每问一句，雷葛新便摇摇头，但也没有任何想买的意愿。最后，派洛特·加龙省拿出一个小小的密封试管。
原先，雷葛新已经准备离去了，却被中年人派洛特·加龙省接下来的说法吸引。
“这是核酸禁绝时期之前的产品，低成本，因为含有核酸成分，互动性极佳，可以和你做学术性对谈，数据库的容纳是米开朗琪罗型的十九点八一倍。缺点是，数据一旦植入便无法取出。”
雷葛新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有股挑战的勇气在心中升起。这种梦幻般的性能，就连市面上最先进的产品也望尘莫及，一种拥有的渴望占据了他的脑海。
“要不要？你考虑一下。”派洛特·加龙省说了一个价格，那是个远低于雷葛新估计的低价。
“要。”雷葛新回答，心脏不禁“砰砰”加速跳动。
“通常，我不会随便卖东西给你们这种空白傻蛋，我只和行家做生意。”派洛特·加龙省冷冷地说，“但是你已经有核酸感应体质了，所以我就破例做你的生意。”
雷葛新微微一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派洛特·加龙省打断了。
“关于你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拥有核酸体质，那完全不关我的事。”他冷冷地说道，“我只是和你做生意，只是要赚你的钱，懂吗？其他事一律不用跟我说。”
派洛特·加龙省打开试管，将开口顶在雷葛新的脑门上，里面的溶液“唰”一下就进入他的表皮组织，没留下任何痕迹。内藏大约两亿九千万位信息的生物型百科全书，只花了不十秒钟就安装完毕。
“你现在装进体内的百科全书，他的名字，”派洛特·加龙省最后说道，“叫作牛顿。”
雷葛新走出“鲁肉”信息超级商场大门的时候，天空已经转换成柔美的夜色。一轮洁白的下弦月挂在空中，四周有扬声器放出人工模拟的蝉鸣声。
雷葛新在二十五世纪大城市锡洛央的街灯下，捧着刚买的的百科全书三大册说明书，缓步走向附近的“天网”交通运输站。
在“天网”系统的地下小车中，雷葛新根本无心欣赏夜色下的地底模拟景观。就算现在身边有虚拟空间中最美的少女，他也无暇去看。
雷葛新胡乱撕开第一册说明书的封套，迫不及待地开始读第一章的“启动须知”。
说明书上说，核酸禁绝时期之前的百科全书用法和现世代的规格形态极为不同。现世代的植入式百科全书，因为不含核酸成分，要完成读档及互动必须透过机械装置。等于回到了三百年前的原始做法。
而雷葛新刚买的这套“牛顿”，却是核酸盛行时期的产品，从某个角度来说，算是违禁品。因为它用的接口方式是生物式植入，当它进入人体时，便和使用者的基因合为一体。所以，卖这套软件的派洛特·加龙省才会说，如果使用了就无法再取出。
因为核酸成分已经与身体合而为一，要使用它就得用极度集中精神力来启动。
“冥想远方有一个白色光点……”雷葛新照着说明书上的指示闭上眼睛努力去想。
白点……白点……恍惚之中，眼前的视野出现一片清明。
就在这时，“喀”的一下轻震，“天网”已经到了雷葛新住的公务员大厦门口。甜美的女声打断了他的冥想。
“核酸局雷葛新，您的目的地已经到了。祝您有一个美好的夜晚，明天见。”
雷葛新以最快速度冲进大门，登上光能电梯，回到自己的宿舍。房间里光线逐渐转成阅读亮度，雷葛新急急忙忙将公事记忆组往桌上一丢，拿着百科全书的说明书就往卧室跑。他坐定在床上，迫不及待地再度闭上眼睛，像方才一样，专心冥想那个“远方的白点”。
在黑暗中，清明之感来得非常快。冥想的地平线上，果真远远地出现了一个白色光点。
接下来呢？
雷葛新不禁哑然失笑，方才自己太过性急，只在说明书上看到“冥想远方白色光点”就等不及要试试。等到白色光点真的出现了，还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突然，一个清晰的语声在他的耳边响起。
“我是牛顿。”那声音说道，“请输入使用者名称。”
雷葛新心想，如果要凭借集中精神力才能启动，输入的方式大概和意念有关。因为急着想试，他还是没有打开手上的说明书。
“雷，葛，新。”他在心里很用力地想着。
牛顿没有任何回答。过了良久，语声再度响起。
“请输入使用者名称。”
雷葛新将手边的说明书翻开，从目录上找到“互动须知”。原来，因为使用顾客的精神集中力程度不同，用意念沟通的方式并不稳定，所以这套百科全书采用的是语音的互动方式。
“雷葛新。”他清清楚楚地将名字念了一次，果然，这一次牛顿有了回应。
“雷葛新，您是本程序的新使用人。只要输入‘选项’指令，牛顿将显示出本程序功能供您选择，如有任何疑问，请输入‘查询’指令，牛顿将竭力为您解答。”
“牛顿，”雷葛新向着空无一人的四周饶有兴味地问，“你有形象吗？”
“牛顿的程序中有四十八万种形象及语调可供选择。”“牛顿”说道，“您可以自由挑选。”
雷葛新思索了一下。
“那么，”他兴高采烈地说，“给我紫红诗玲！”
紫红诗玲是二十五世纪著名的虚拟美女歌手。果然，身形娇小可爱的著名美女歌手紫红诗玲的投影缓缓出现，在雷葛新的斗室中载歌载舞。
“紫红诗玲载入成功。”牛顿说道。
“我不是要看紫红诗玲唱歌跳舞。”雷葛新说道，“我是问你有没有任何形象，能不能像个真人一样在我面前出现，和我说话。”
有好一会儿，牛顿没有出声。紫红诗玲的影像逐渐黯淡下去，房间里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搜寻失败，雷葛新。”牛顿以冷静的声音说，“牛顿没有形象互动功能，也没必要出现。但你仍然可以选择你想要的影像，只是无法互动。”
雷葛新看了一会儿闪过的各种形象，良久，才叹了口气。
“好吧！”雷葛新说，“那么，给我选项。”
一片柔和的蓝光出现，空间中投射出几团飘浮的云朵，颜色鲜明，每团云气上有选项的名称。
“睿智者。”雷葛新说出指令。
“请说出题目。”牛顿说。
雷葛新想了一下。
“核酸工程。”他说。
“核酸工程理论在二十二世纪由罗世列首创，于二十三世纪普及。”牛顿流畅地报告着，“其主要组成物是配合生物型超级计算机组成的人工合成化学剂配方，统称‘罗氏激素’。接受注射后的人体脱氧核糖核酸链轻度扭曲。”牛顿在雷葛新的脑海中投射出脱氧核糖核酸的影像，并在一旁加上DNA的英文批注。字母的背景有巨大的DNA螺旋链的放大图像，以绿色箭头显示螺旋链的人工扭曲度。“经过改变的DNA在大脑皮层放射微细生物电，使接受注射者产生接受知识的仿真感觉。此科技因有重大缺陷及副作用，已于后创世纪公元2389年全面禁绝。”
空间中再度出现云气般的两个选项：跳出和深入。
“深入。”雷葛新说道，“说说它的原理，为什么它可以‘仿真’知识？”
牛顿停顿了一会儿，空间中突然变为空白。
“无相关信息。”
“无相关信息？”雷葛新奇道，“是你不知道，还是没有人知道？”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这部生物型百科全书当成一个人，聊起来像是在和朋友交谈。而他之所以会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追问，是因为他知道，核酸科技有一个非常神秘的现象，但以前他只是听别人提起过，并没有认真搜寻过这个讯息。
“我不知道。”牛顿简洁地回答说道，“而且在我的搜寻能力中，也没有别的搜寻组知道。”
“所以，这是一个没有解开的谜，对不对？”
“以2425年颁布的大百科全书法来说，是的。”牛顿回答道，“核酸科技是一种人们只知道如何操作，却还不了解原理的技术。”
“这倒是很有趣。”雷葛新露出不屑的笑容，“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都公元二十五世纪了，这种话还说得出口？”
牛顿又停顿了一下，雷葛新仿佛听到空间中有轻轻地“哼”的一声。
雷葛新眼睛一瞪，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从前和牛顿这类人工智能互动过挺多次，知道它们大多没有加入情感参数，说起话来既客气又平和。加入情感参数的人工智能是层级很高的高价品，只有富人才买得起。
“那是你发出的声音吗？”雷葛新又惊又喜地问道，“你有情感参数吗？”
没有声音。良久，牛顿的回答才幽幽响起。
“在科技史上，核酸科技并不是唯一有这种情形发生的个案。”牛顿很清晰地说道。这时，空间中出现了缤纷的场景。“知道如何操作，但还不知道运作的机制。二十世纪，克隆科技‘多莉羊’就是一个例子。”
空间中出现了一只古代绵羊的影像。
“二十世纪时，科学家声称破解了遗传密码，以无性方式人工培育出出第一只克隆羊‘多莉’，让当世认为克隆科技已经为人类所掌握。但真相是，多莉羊的克隆过程完全是碰运气，以高压电击刺激乳泡细胞，活化后形成胚胎，植入母羊子宫而育成。成功概率与过程完全无法掌控，只能在许多次失败中偶然成功。但那时的人们误以为人类已经掌握造物主的能力，能够克隆任意生物。”
雷葛新的眼中发出兴奋的光芒，连忙追问道：“那核酸科技也是这样吗？就算我们做得到，却不知道它的原理为何吗？”
牛顿又停顿了一会儿，声音坚定地答道：“正确。”
“完全没有人知道？”雷葛新不死心地追问道。
“在人类所知的范围内，没有。”牛顿简短地回答。
“所以，那些生化战警，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来到这个世上的？”
“核酸科技和生化警察的相关讯息，因为太过隐秘，有为数不少的主流科学家、宗教人士认为，核酸科技并不存在，只是一个骗局。而这一派理论的支持者，甚至否定生化警队的存在，认为他们只是一个幽灵单位，每年都要在联邦会议上提案删除预算。”
雷葛新不由得哈哈大笑，本来想说哪有这么笨的人，但仔细一想后，心中一凛。
就在今天之前，他也是个常说“核酸科技，不知所谓”的怀疑论者。
要不是在核酸局前亲眼目睹那场大战，他这辈子也从来没有见过风、水、火、雷生化战警。但是很神奇的，他头脑中的这些观念在短短一天之内，已经全部改变了。
牛顿显现出来的影像，此刻显现出一朵朵云彩的选项。
跳出，或是深入。
“深入。”雷葛新毫不犹疑地说，“说说核酸科技的副作用。”
巨大的DNA模型中央出现旋涡，将所有影像打碎。雷葛新仿佛置身其中，在一条隧道中急速前进。
“二十四世纪的病理专家曾经指出，”牛顿说道，“核酸科技和人体的交互作用在某种定义上来说，可视为一种中毒。中毒产生的症状就是，未经学习便可得到知识。医学上的中毒症状常因体质不同而有所差异，核酸注射也是如此。不同类型知识核酸如果混合不当，也常产生变异的副作用。副作用发生的概率为百分之十一。”
影像再度出现选项云朵。
“退出，或深入。”牛顿问道。
“深入。”雷葛新发现自己已经沉迷其中，虽然夜色已深，明天还要上班，可是他一点儿倦意也没有。
“我想知道副作用的详细情况。”
“核酸科技产生副作用病例为数极多。”这时空间中出现了统计图表，并且随着牛顿的叙述，出现了各个病例的纪录影片，详细列出了地点和时间。
“2323年，智能消失症病例。患者为满怀理想的青年政治家，注射古政治史、古岛国政府典章制度核酸后突然失去智能，成为无药可救的智障者。”
“跳过。”雷葛新说道。
“2323年，沉思者病例。一名乐理家注射民谣研究核酸后，突然陷入沉思，终其一生没有再清醒过来。”
“跳过。”
“2325年，口哨症病例。注射过战争通史核酸的患者，在观赏完二十世纪古代电影《桂河大桥》后突然狂吹口哨，连续七日后因肺血管破裂不治身亡。”
“查询。”雷葛新说道。
吹口哨者的影像暂时冻结在空间之中。牛顿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在半空中闪烁“查询”两个字。
“请说出查询事项，雷葛新。”
“我想知道，有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副作用？”
“根据未经证实的说法，产生核酸副作用的原因可能是排斥作用，也有可能是潜意识的觉醒，或称为良知的觉醒，真正原因还未得到证实。”
“为什么？”
这一次，牛顿许久没有回答，只有那个涨红了脸吹口哨的影像依然停滞在空间中。
“数据不足，请跳出本栏，回到总选项目录。”最后，牛顿这样说道。
使用了几次之后，雷葛新发现，如果牛顿这样说，就表示这套强大的百科全书的确没有相关数据，但有时候却可能从别的信息选项中找到多一点儿的蛛丝马迹。
和许多刚买了新搜寻程序的人一样，雷葛新搜寻完了想知道的各类信息后，还是舍不得离开，于是便开始随意搜寻一些天马行空的疑问。
“搜寻。”雷葛新对牛顿说道，“武技对决。”
牛顿在空间中映出几个选项，有古中国武术、空手道、柔术、兵器等常见选项。
“不不不。”雷葛新摇头，“我想知道普通人和生化警队成员交手的记录。”
牛顿搜寻了一会儿，说道：“无信息。”顿了一下，又说道，“两方实力过于悬殊，无任何对战记录。”
“深入。”没等牛顿询问，雷葛新就抢先说道，“麻烦您老人家说得更清楚一点儿。”
“核酸警队的生化警察成员因为体质异于常人，担任的是最危险艰巨的任务。”牛顿有条不紊地说，“警队成员有的可以在人类无法负荷的极端环境下工作，有的可以到无重力的星际环境出任务，能力远远超越常人。二十四世纪职能数据显示：风系生化战队可产生一个小型飓风的风能，水系成员可以自如运用方圆十公里内的所有水分子，火系成员可催动焚毁整条大街，雷系成员可催动大约十分之一个闪电的能量。也就是说，人类的体能完全无法与生化警察成员对抗。”
“好厉害……”雷葛新咋舌道，“那就是完全没得商量了。”
“但是……”
“但是？”雷葛新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印象中，他从来没有听过智能程序会说出这么人性化的词汇来，“但是怎样？”
“有六段记录于‘城市异闻’的个人记述中，有人声称曾经和生化警队的人打过架，但当事人大多喝过酒，也无核酸警队成员的证词，因此被归在‘传闻’一类，没有任何公信力。”
“哦？那些记录都是怎么说的？”
牛顿将文件直接投影在空间中。雷葛新读了几段，发现都是很短的记录，内容大多是喝醉了酒发生冲突，而且大部分都是当事人打不过生化警察。
只有一件发生在奎木狼市的事情比较特别，叙述者声称，当时他和生化警队的人言明，双方只用肉体力量较量，不可使用别的能力，打完架后虽然还是打输了，但对方也被他打青了一只眼睛。
“有趣有趣，所以他们还是会受伤的……”雷葛新还想再问下去，却被牛顿冷冷的声音打断。“信息到此为止，请搜寻下一个问题。”
这时，雷葛新突然想起了一个名字，心中“轰”地动了一下，激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悸动。
在“鲁肉”信息超级商场见到的那一段古怪惨烈的影像又重新出现在脑海之中。
“泰大鹏。”
在牛顿惯有的停顿中，雷葛新忍不住又想起那几幕令人震慑的场景。
爆裂成血雾的头颅。
扭曲而七孔流血的脸庞。
还有冷血队长在荒凉大地上撕心裂肺的惨呼。
牛顿机械的声音打断了雷葛新的回忆。
“无相关信息。”牛顿回答，“无该人员资料。”
雷葛新皱了皱眉，顺手便探入了裤袋，碰了碰那个镌有“泰大鹏2371”字样的小装置。
也许，是因为受这个小装置的影响，才会让你想到这个名字，引发相关的想象。
如果他把这段经历说给心理重建师听，大概对方会抛出来一箩筐这种“预知既视”（dejavu）的结论了吧。
“那么……”雷葛新仍然不想放弃，“我想搜寻冷血队长。”
牛顿这次花了比刚才更久的时间。
“冷血，核酸警队‘风’支队副队长，本信息属联邦二级机密，读取已属违法。”牛顿呆板的声音说道，“深入，或是跳出。”
雷葛新翻了翻白眼，露出调皮的笑容，他接触这类信息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对于机密档案更是不放在眼里。二十五世纪的各种禁令多如牛毛，但真的要执行起来，还是有很多漏洞可钻。在这个领域里，雷葛新已经可以算是职业级高手，像今天在核酸局里破解条形码的扫描，就是这种功夫的展现。
他随手抓过来一片“加密神经元干扰片”，贴在头上，这样，他读取这个机密档案的动作就会被噪声覆盖。
“这样你就没事了吧？”雷葛新笑道，“深入。”
果然，空间中又投射了一层淡淡的光影，映出“已加密”的字样。
“加密成功，可继续搜寻。”牛顿说道，跟着投影出冷血的档案影像。冷血的影像和雷葛新在“鲁肉”看到的样子没有太大差别，消瘦、金发，穿着夸张华丽的古欧洲斗牛士礼服，他脸上那种阴冷无情的表情，更是让人印象深刻。
“冷血，本名冷自扬，生化战警风系成员，是能在人形与风组态间变换的生化人。在核酸警队中的战斗力排行前十，为警队中少数得到赤金勋章之成员。”
牛顿将冷血的相关信息选项全部列出，但因为生化警队的信息是联邦中最机密的区块，即使以非法方式搜寻，数据也是少得可怜，而且没有什么引人入胜之处。
在冷血的履历中，有一段叙述有点不寻常。在资料上显示，他曾经被正常人类家庭收养过，却在十六岁时再次申请回到生化人族群。
一般来说，生化人族群沉静、固执，脑子像水泥一般固执，和人类相处格格不入，很少有相处得来的情况。像冷血这样能在人类家庭里生活十多年，说明他在情绪上接近人类，不像一般生化人那样与人类保持一定距离。
但是从冷血担任生化战警的履历来看，他似乎又极度痛恨人类。在他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对于人类罪犯下手极为残忍，违规私刑的次数远远超过其他生化战警。就算“风”支队队长一职空缺已久，即使他战功彪炳，却因为对付犯罪者的手法过于凶残，一直无法升为队长。
但关于冷血的信息也只有这么多了，牛顿再也无法找出其他讯息。连雷葛新想要知道他是否还活着，是否真的在泰大鹏之役中身亡，也无法得知。
“联邦警队有一句流传的话。”牛顿最后这样说道，“只有他们来找你，如果你想要找他们，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这句话我也听过啊。”雷葛新苦笑道，“‘只有他们来找你，但找上你你就玩儿完’。所以，逻辑上，只要遇上生化战警，就一定不会有好事，对不对？”
牛顿不再回答，只是让几朵搜寻选项的云朵静静地飘浮在空中。
几年前，雷葛新曾经在一份调查文献上读到过，二十五世纪男性最容易上瘾的嗜好有十种，而现在他正在玩的生物型植入百科全书排行第七。
但在此刻，雷葛新觉得就算是将它列在第一也不为过。在深夜里，雷葛新根本没有休息的意思，不停地向牛顿发问，像是古中世纪最用功的隐士学者一般渴求知识，一点儿也没有倦意。雷葛新提问的内容五花八门，从后金属工业时期神秘的“精密工业敲击术”、能使让人类重复延长生命的灵魂转移科技、从来不曾有生还者的时光旅行、两百年前的“三十年超人战争时期”，到最引人入胜的“风雷水火”转化型生化人。雷葛新不停发问，牛顿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买这套百科全书是这辈子最明智的一项决定，雷葛新在心里很满足地想着。牛顿就好像一个浩如大海的宝库，打开了大门，里面的新世界令人悠然神往。
不知不觉间，外面的天空已经蒙蒙亮了，月光亮度正逐渐降低，过一会儿，阳光就会从东方映照出来。雷葛新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和新买的百科全书“牛顿”玩了一个通宵。
